秀 姑
作者:李琼枝
1
天刚刷亮,整个村庄还浸润在浓浓的雾气中。背后的大山云雾缭绕,仙气飘飘,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楚。
“哐啷”一声门响,打破了山村的寂静。一位老妇人从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房里,缓缓地走出来。这是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身形清瘦,满头白发,随意地在脑后绾成一个髻,有几绺大概没来得及梳进去,在前额随风飞动。饱经风霜的脸上长满了褶皱,高高的颧骨上见不到一两肉。此刻,小小的眼睛正痴痴地望着对面连绵起伏的大山,喃喃自语:“秀姨,又到清明节了,你还好吗?你经常说,等日子过好了,接我去县城逛逛,我可一直记在心里呢!”
这位老人名叫菊子,她口中的秀姨真名秀姑,因为阿菊是秀姑的堂哥抱养的,按辈分,哪怕菊子和秀姑同年,也得管她叫姨(当地人称姑叫姨)。
菊子家门前有一条小河,绵延几十里。河水清澈见底,终年淙淙地流着,不知疲倦。听老一辈人说,这水是从山上的岩石缝里流下来的。小河默默无言,见证了菊子和秀姑的情分,也亲眼目睹了秀姑的命运。
事情还得追溯到七十多年前。梅山村位于阳新与瑞昌交界处的东南方,山上茂林修竹,怪石嶙峋;山下流水潺潺,空气新鲜,是块风水宝地。
梅山村只有几十户人家,都姓梅。村民淳朴善良,安分守己,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得倒也悠闲自在。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人,仔细一琢磨,还真有一个。那就是梅老大家的老五。梅老大父母去世得早,留下了兄弟六人。解放前夕,几个兄弟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他和梅老五了。
梅老五天生豁达开朗,乐善好施,喜欢结交朋友,因此得了个诨号“梅山老五”,远近有名。曾因受朋友牵连,莫名其妙地吃了几回官司。胆小怕事的梅老大,唯恐唯一的弟弟遭遇不测,赶紧给他找了一门亲事,成了家,也收了心。
老五媳妇一口气生了十个娃,可惜的是,孩子一生下来都夭折了。媳妇哭得肝肠寸断,老五痛苦万分。怀到第十一个时,老五对媳妇百般小心照顾着,什么活都不让她干,就在床上躺着。足足躺了九个多月,孩子终于平安出世,皮肤白皙,胖嘟嘟的,很招人喜爱,她就是秀姑。梅老五激动得热泪盈眶,孩子满月,大摆筵席,宴请了全村父老乡亲和一些道义上的朋友,分享他的喜悦。
但有一个人闷闷不乐,那就是梅老大。他虽然是大哥,可比老五大了将近二十岁,老婆为他生了三女一男,唯一的儿子只比老五小几岁,都结婚五年了,儿媳妇的肚皮总不见鼓起来。村里的人都戏谑他儿子是不是不行,每次他都要跟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灰溜溜地回家生闷气。为这事,儿子也没少跟儿媳妇吵架,有一次,还大打出手,把儿媳妇打进了卫生所,是老两口腆着脸去接回来的。
为了家庭和睦,梅老大做主,去隔壁柯家湾抱养了个女婴,取名菊子。菊子娇秀可爱,全家人都围着她转,爱不释手。说也奇怪,菊子来到梅家,不到一年,菊子娘就有喜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连生了三个男娃,这可把梅老大一家乐坏了。但菊子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小小年纪,每天除了带弟弟之外,还要干那总也干不完的家务活。幸亏有秀姑,陪伴她度过那压抑而苦闷的童年。
秀姑在双亲的精心呵护下,出落得亭亭玉立,鹅蛋脸,天庭饱满,两只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忽闪忽闪的,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如缎子般滑溜。秀姑舍不得剪掉她的长发,视若珍宝。有好几次,母亲嫌辫子干活时碍事,要她把头发剪短些,她急得大喊大叫,恳求母亲别剪,还拉了父亲当救兵。梅老五对唯一的宝贝女儿,可谓是有求必应,勒令媳妇赶紧住手,还把那把生锈的大剪刀扔得远远的。这件事令留着蘑菇头的菊子羡慕不已。
秀姑很同情菊子,经常把家里好吃的东西藏在裤兜里,借洗衣服之名,把菊子带出来,跑到河边那棵大柳树下,一股脑儿全掏出来给她。所谓的好东西,只不过是一种不知名的野草藤晒干了,磨成粉做成的饼子。那年月,物资匮乏,粮食紧缺,很少有人家能吃饱肚子。菊子一边吃饼子,一边说真好吃。吃着吃着,就伏在秀姑的怀里,嘤嘤嘤地哭起来。“秀姨,就你对我最好。”秀姑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拍着菊子的后背,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别哭,家里还有呢!吃完了再给你拿。”
2
隆冬来临,朔风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肆意飞扬。一夜工夫,山川、竹林、房屋全披上了花袄,水田里结了厚厚一层冰,人踩在上面蹦跶,也纹丝不动。
梅老五当村长也有些年头了。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带领乡亲们开垦荒山,种上果树;在村前开垦荒地,引水灌溉水田,种上庄稼。他坚信,凭着勤劳的双手,全村人民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经过几年的不懈努力,梅山村人果然达成所愿,生活大有改善,最起码能填饱肚子了。为此,梅老五的名声大噪,在群众心目中的威望越来越高。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梅山人民刚有盼头,中国经历了严重的大饥荒,连续三年的旱灾导致了广泛的饥荒,人们四处寻找食物,哀声载道,特别是四川、河南等省份,受灾尤为严重。相比之下,湖北省稍微好一点,但或多或少还是受了影响。梅山村就没有幸免于难,旱灾来临,田地龟裂,寸草不生,连门前的小河也见了底。粮食不够吃,没有菜,即使是干菜,也不见油星。山上的野果采光了,田埂头,地边,河岸上,能挖的野菜都挖光了。条件好点的人家,地窖里还储存些红薯,在当时来说,算得上是美味佳肴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饥饿难忍的冬天显得格外寒冷。人们缩在矮小的土坯房,为了节约干柴,一家人挤在一个炕头,就着糠粑有一口没一口地度日。
“嘭嘭嘭”,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秀姑的娘赶紧起身去开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定睛一看,原来是村里的张寡妇,头上包着一条旧布头巾,捂着脸,只露出那双剪水般的大眼睛,领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门口。见门打开了,张寡妇怯怯地问:“五爷在家吗?”秀姑的娘上下打量了这对母子一番,热情地招呼:“在呢!快进来,这么冷的天,别把娃冻着了。”说完,牵着孩子,进了里屋,张寡妇低着头也跟了进去。
“老五,来客了。”秀姑的娘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正在为粮食发愁的老五应声答了一句“谁呀?”“自己看呗!”梅老五从炕上爬起来,趿着鞋,还来不及扣上,就看到了进屋的俩人,脸色大变。他指着张寡妇,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五爷,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娃饿啊!”张寡妇突然双脚跪地,泣不成声。秀姑的娘傻眼了,“这,这是咋回事呀?”男孩长得虎头虎脑的,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棉袄,脸上冻得乌紫乌紫的,望望这个,又瞧瞧那个,突然朝着梅老五脆生生地叫了一句:“爹。”
“他叫你什么?”秀姑的娘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指着男人质问道。梅老五面带愧色,拉过男孩,对自家媳妇说:“对不起,孩子她娘,这是我的种,一次喝醉了酒,不小心犯下的糊涂事。你就看在娃是无辜的份上,原谅我吧!”秀姑的娘气得泪流满面,“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这要传出去了,叫我娘儿俩怎么做人呀?”张寡妇急忙说:“大姐,真对不住了,要不是娃饿得哭,我也不敢来打扰你们一家子的。可我实在走投无路了。”说完,她也呜呜呜地哭开了。15岁的秀姑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她扬起小脸,严肃地问父亲打算怎么处理。梅老五蹲在地上,闷着头,一言不发。
秀姑拉着男孩的手,劝着娘亲:“娘,这么小的娃,怪可怜的,帮帮他们吧!”秀姑的娘是个心善的女人,她对张寡妇说:“你拉扯孩子也不容易,以后,只要我们有吃的,断然不会少了你们的。孩子的身世要保密,不然别人会戳你的脊梁骨,而且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指点点,多不好!”“谢谢他大姨,我一定不会对外泄露半个字的。对不起,我这就带他回家。”张寡妇捣蒜似的连连点头。秀姑从厨房端出几个糠粑,递给张寡妇,“吃吧,这年月家里也没啥好吃的。这天怪冷的,小孩子扛不住,别带着他到处乱跑。今后,家里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就行了。”张寡妇千恩万谢,领着孩子回去了。
梅老五感激地冲女儿竖起大拇指,秀姑的娘可不干了,她怒不可遏,扑向男人。很快,两人扭打在一起。秀姑大喝一声:“别打了,还嫌不够丢人呐!”俩人住了手,但从此心生嫌隙,秀姑的娘隔三岔五就会拿此事说事,到死也不能原谅梅老五,这是后话。
秀姑谨记自己的承诺,经常给那对孤儿寡母送这送那的,张寡妇感激涕零,守着儿子过了一生,绝口不提他的身世。
3
春天终于来了,冰雪融化了,树木吐出新芽,鸟儿在枝头欢唱,小河的水又开始哗啦啦地流向远方。梅山村人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秀姑长成大姑娘了,越发俊俏美丽了,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头齐腰的长头发,每天扎着根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直甩得周边邻村小伙子们心痒痒的。
有一次,秀姑和菊子一起去河边洗衣服,清澈透亮的河水倒映着两张青春靓丽的脸庞,看呆了过石板桥的小伙子。菊子凑近秀姑的耳朵,小声调侃:“秀姨,他看上你了。”秀姑啐了一口,“死丫头,是看上你了吧?”菊子红了脸,“才不是呢,是看上你了。”秀姑抿嘴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羞涩地说:“我要找个文化人。”菊子惊呼一声,张大了嘴巴,那样子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了。“哇,你真厉害,我想都不敢想。”接着,她对着桥上的小伙子喊道:“别看了,你没戏了。”那小伙子满脸通红,落荒而逃。两个姑娘见了,哈哈大笑,银铃般的笑声惊得水里嬉戏的鸭子拍打着翅膀,嘎嘎直叫。
梅山村没有学校,村里的孩子想去上学,就得徒步三四里路到附近王家桥小学,这是十里八乡唯一的一所公办学校。秀姑是上过学的,读完高小就辍学了。原因很简单,梅老五成天忙着村里的事,无暇顾及家里,秀姑的娘生孩子时落下了病根,身体不好,她得帮娘干活。而且娘特意请了裁缝师傅,教秀姑学做衣裳,秀姑心灵手巧,不到两个月就出师了。但她经常望着背着书包从她家门口路过的孩子出神。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有孩子了,一定要让他们好好读书,考大学过好日子。
这年秋天,秋风起,落叶在林间飞舞,成群的大雁往南飞。蓝天下的水田,铺满了金黄的稻子。梅山村人眉开眼笑,一边忙着收割,一边家长里短地唠起嗑来。
“哎,你们听说了吗?学校新来了个后生,可英俊了。”
“我也听说了,看样子好像还没结婚呢!”
“你咋知道人家没结婚?他告诉你的?”
“猜的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可惜我没闺女,不然就央人做媒,说来做上门女婿。”
“想得美!”“嘻嘻,我不过说说罢了!”
众人的嬉闹声此起彼伏,说者无意,听者有意。秀姑心思一动,内心起了涟漪。
谷子收割好后,以打柴为借口,秀姑迫不及待地约上菊子,就往王家桥小学方向赶去。
来到小学校门口,秀姑绝口不提打柴的事,只是紧拽着菊子,往学校里面张望。菊子开始没回过神来,见秀姑如此紧张,恍然大悟,打趣道:“秀姨,你不是来打柴的,是来看英俊后生的呀。”“别嚷嚷……”秀姑连忙捂住菊子的嘴巴,内心慌作一团,脸上早已飞起了两朵红云。“还真的是呀!放心,我绝对不作声。”菊子一副了然在心的样子,拍着胸脯保证。
两位姑娘在门外踌躇了好久,不知道用什么借口去见那位传说中的后生老师。正在这时,学校的侧门开了,出来一位约莫六十多岁的老大爷,看上去,身体还挺硬朗,穿着黑色的对襟大褂,腰间别着旱烟袋,两只不算大的眼睛炯炯有神。他亲切地问:“你们找谁?”“找新来的老师。”菊子脱口而出。“你们是学生家长吧?柯老师可负责了,三天两头的就叫家长来学校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我、我们……是的。”秀姑支支吾吾地回答。
老人把她们迎了进去,带到了学校会客室,热情地说:“你们稍等,我去叫柯老师。”所谓的会客室,不过是一个十来个平米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几条长板凳。趁老人出去的当儿,俩姑娘赶紧溜出会客室。这时,一位穿着蓝色中山装的青年从对面的教室迎面走出来。秀姑眼尖,一下子看到了,偷偷瞄了一眼,好俊的小伙子。顿时,心里如小鹿般乱撞。不等柯老师开口,她就赶紧拽着一脸懵的菊子跑出去了。
柯老师只看到两个倩影一闪而过,以为是学生家长,也没在意。摇了摇头,轻笑一声,又回教室上课了。
柯老师原名柯德文,家住县城。广济师范毕业后,原本分配到县文化站工作,因不满家里给他找了个童养媳,不肯留在县城,主动请求去边远山区,支援农村教育。县教育局领导对他这种无私奉献精神大为赞赏,并把他安排到了王家桥小学当老师。
秀姑拉着菊子一口气跑了一里多路,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菊子一边喘气,一边问咋回事,人都没见到,咋就跑了呢?秀姑白了她一眼,“就你眼神不好使,我早看到了。”“咋样啊?俊不俊?”菊子急切地问。“嗯。”秀姑羞涩地点点头。“我得告诉五爷爷去。”菊子兴奋地撒腿就跑,秀姑在后面紧追不舍。
4
回到家,秀姑照样帮娘干活,走村串户做裁缝,只字不提柯老师的事。菊子问了好几次,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不是她不在乎,只是女孩的矜持让她不知道怎么办。
常言道,无巧不成书。一天,王家桥村有户人家要嫁女儿,请秀姑上门帮忙做新娘服。不知怎的,一听“王家桥”三字,秀姑的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似乎有一种魔力在牵引着,她立刻收下了定金,收拾好家什,跟着来人去了王家桥村。由于新娘家要准备的衣服多,秀姑索性住了下来。
秀姑的手艺越来越好,做衣服时围观的妇女很多,大家一致夸赞她不仅模样长得端庄,手也非常的灵巧。
又一日,秀姑正在主家堂屋裁剪衣服。“请问这是王小炜家吗?”身后传来一个好听的男性的声音。秀姑连忙转过身,一看来人顿时愣住了。这不是柯老师吗?只见他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还是穿着那套蓝色的中山装,面容和蔼可亲。
秀姑的心跳飞速加快,满脸通红,忙不迭地低头回答:“我不知道,我是他家请来做衣服的裁缝。”柯德文一见眼前这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扎着一根长辫子的姑娘,心里顿生好感。他主动搭话道:“是做新娘服吧?我听王小炜说,过几天他姐姐要嫁到外地去了,他舍不得她,不想上学,想陪姐姐几天。”
秀姑娇羞地嗯了一声,她不敢抬头,觉得姑娘家家的盯着陌生男人,很不礼貌,但不知怎的,她又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于是,她连忙搬来凳子,热情招呼:“您请坐,王小炜出去玩了,待会儿应该会回来。”柯德文也不客气,神定气闲地坐在椅子上,开始和秀姑攀谈起来。
两人你问我答,一来二去,了解个大概,彼此之间都在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此时的柯德文已经26岁了,在当时属于大龄青年了,家里见他不喜欢童养媳,就给她找户人家嫁了,并催促他早点找个姑娘回城结婚。
柯德文喜欢上了秀姑,托王小炜的母亲保媒,去梅山村提亲。梅老五早就听菊子说了王家桥小学老师的事,也特意去打听了柯德文的家庭情况和为人。他认为,是不是城里人倒无所谓,他就一个闺女,宝贝疙瘩似的疼着,可不许受外人欺负。关键还得看秀姑的意愿,女大不中留,迟早要嫁人的,人的一生很漫长,得找个自己喜欢的才好。
秀姑的娘一听说柯老师是县城的,就欢喜得很,赶紧叫媒人领人到家里来坐坐。柯德文选了个星期六,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出发了。一路上,王小炜的娘如竹筒倒豆子,把梅老五家的情况全告诉了他。柯德文对这个未来老丈人充满敬佩之情。
柯德文这么快来家里提亲,是秀姑始料不及的。她既兴奋又忐忑,终日惴惴不安。菊子向她道喜,终于得偿所愿了。她红了脸,作势去打菊子,菊子见她那囧样,哈哈大笑。
柯德文一表人才,谈吐不俗,博得了梅老五夫妇的好感。心里高兴,梅老五喝了一斤谷酒,脸红脖子粗的,吩咐柯德文赶紧回家商量结婚的事。柯德文大喜,第二天就返回城里告诉父母喜讯。双亲大喜过望,脸上的褶皱如菊花般开放。
梅老五选了个黄道吉日,为秀姑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因他们一家人缘好,前来道贺的人很多,说是简单,也办了十来桌。喜服是秀姑亲手做的,一身通红,充满喜气。惹得菊子羡慕不已,秀姑取笑她,等你结婚时,我给你做好看的嫁衣,保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菊子羞得跑掉了。
菊子是童养媳,爷爷梅老大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应该和大孙子水山结婚。不曾想水山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他母亲是远近有名的接生婆,知道行医的好,等水山读完初中,就送去了镇里的医院学医,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他从小以为菊子是亲姐姐,他一直也是把她当姐姐看待的,当然死活不肯娶菊子了。
没办法,不能耽误了菊子,梅老大做主,把她嫁到了邻村陈家堡一户朴实的农家去了。那小伙子恰好是上回在石板桥偷看她们的那个,也算是有缘分了。秀姑给菊子做了一套美丽的嫁衣,亲自送她上花轿。菊子哭得泪人儿似的,秀姑笑话她,才几脚路的工夫,哭啥呀?嘴里笑着,心里也酸酸的,想哭,但忍住了。
5
“生了,又生了个胖小子。”菊子的婆家隔得近,没事时就过来找秀姑学做衣服。这不,菊子惦记着即将临盆的秀姑,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秀姑居然生了,还是自己接生的。她在门口喜得大喊大叫,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能听到。“喊啥呀?又不是第一次生娃,这都是第三胎了。”屋里传来秀姑虚弱的训斥。“姨,那可不一样,以前都是我娘给你接生的,这回是你自己接生的。那能比吗?唉!”
整个梅山村只有一个接生婆,那就是梅老大的儿媳妇水山娘。她接生的本领过硬,不管是顺产还是胎位不正,她都能让孩子安稳出生。但她有个怪癖,接生之前必须要吃一只鸡,清蒸土鸡,一餐吃个精光。吃饱肚子好干活,否则,免谈。因此,梅山村家家户户都养鸡,留着生娃时用。
秀姑结婚后一直住在娘家,已经生了一儿一女,都是水山娘接生的,虽说孩子平安落地,但为此损失了两只母鸡,秀姑心疼。城里的公公婆婆身体不好,她想攒点土鸡蛋给他们补补。偏偏水山娘古怪得很,不认亲戚。这不,秀姑又怀上了第三胎,她一咬牙,决定自己给自己接生。
梅老五得知女儿又生了个外孙,还是她自己接生的,既高兴又心疼。吩咐老婆子赶紧给秀姑杀只鸡补补身子。秀姑哪里舍得呀,称自己没那么娇贵,身体结实着呢!那鸡要留着生蛋。梅老五也只能随了女儿,乐呵呵地抱着新生娃不撒手。
此时的柯德文,已经是王家桥小学的校长了,他整天为学校的事忙碌,根本无暇顾及家里。为此,他很愧疚,觉得对不起老丈人一家,尤其是秀姑。秀姑体贴地安慰他,“男人要以事业为重,家里的事无需操心!”梅老五也豪气冲天:“男人不要婆婆妈妈的,放心去教你的书,娃们有我们呢!他们都是我的心头肉,可金贵着呢!”
当第四个孩子三岁时,考虑到城里的双亲年事已高,梅老五主动劝说柯德文调回县城,尽尽孝道。秀姑心里是多么舍不得丈夫离开自己和孩子啊,但她还是强忍着,善解人意地安慰丈夫放心回城,她一定会照顾好父母,带好孩子。
柯德文回城了,秀姑既要下地干活挣工分,又要照顾四个孩子,每天忙得团团转。梅老五虽然八十多岁了,但他鹤发长须,浑身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仙风道骨之感。每天领着小孙子,满村转悠。秀姑的娘因为张寡妇的事,一直不肯原谅梅老五,索性搬到旁边的庙宇去吃斋念佛了。
一转眼,孩子们如拔节的竹子,长高了,该上学了。经过一番思量,柯德文把秀姑母子接进了城。菊子比秀姑还高兴,觉得她终于苦尽甘来,可以进城享福了。秀姑紧紧拉着菊子的手,满眼含泪:“菊啊,赶明儿有空了,我一定来接你去城里看看啊!”菊子扯起衣角,擦拭着眼泪,“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几间屋、几个人?我在这里挺好的,安静,自在。”秀姑走了,菊子的心空了。
6
秀姑回城了,精心照顾着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虽然回了县城,但他们也没忘了远在梅山村的父母,每个月也会寄笔钱回去。那时老师的工资低, 要养活六个大人和四个孩子,谈何容易。因此,秀姑白天在学校旁边摆早点摊,晚上在家做衣服,赚点钱补贴家用。日夜操劳的她日渐消瘦,那条美丽的长辫子早已不知所踪,原本圆润的脸蛋早就没了光泽。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辗转反侧,睡不着。她想梅山村,想爹娘,想菊子,甚至想村前那条小河。
梅老五越来越老,已经九十一岁了,他走不动了。和秀姑的娘吵了大半辈子,临终前请求她能原谅他,否则死不瞑目。秀姑的娘只好答应了,但她去世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坚决不跟梅老五合葬。因此,一个葬在青山南面,一个葬在青山北面,各不相干。只是梅老五死后没多久,村里人发现他的坟前经常有黄裱纸燃烧过的灰烬。
几位老人相继去世,秀姑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照样开早点摊,柯德文依旧教他的书。家里的生活条件逐渐得到改善,没过多久,他们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几个孩子也挺争气,个个读书都很棒。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有一年夏天,酷热难当。秀姑病倒了,满身乌点,医生诊断为败血症,是由于平时的小病不及时治疗引起的。柯德文起先不在意,开了药,任由秀姑在家躺了两天,还不见好转,这才慌了神,赶紧送往医院。可是已经迟了,回天乏术。最后那一刻,秀姑吃力地睁开眼睛。她好像看到了长须飘飘的父亲,还有慈爱的母亲来接她回家。她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字一句地叮嘱他们,一定不要忘了梅山村。
那年,秀姑最大的孩子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一岁。
7
菊子在门口站了许久,一阵风刮过,顿时寒意陡生,扰乱了她的思绪。她拢了拢白发,刚准备进屋,“嘎”的一声,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在她面前停下了。车上下来一对穿着时尚的年轻夫妇,手里还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只见男人走到菊子跟前,鞠了个躬,开口道:“菊姨,我来接您去县城。”
【作者简介】
李琼枝,湖北阳新人,大学本科,教育工作者,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从小热爱文学,喜欢写作。在浅浅的时光里倾听生活的心声,坚信心中有爱就很美。作品发表于《长江丛刊》《今古传奇》《黄石日报》《黄石文学》《西部散文学会》《三江文学散文诗刊》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