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妗子
文/望京
二妗子因病去世,享年53岁,阴阳说祖坟大山不空,她被埋在郭家崾一个叫躺牛梁的枣树地里。
这里山高路陡,杂草丛生,人迹罕见,一座孤坟,难免有些凄凉。可村里人说,二妗子暂寄的坟地是一块风水宝地,自从她埋在那里后,四个儿子的光景就越过越好,几个孙子也考上了大学,还有一个是北京的高等学府,有的孩子,毕业后进入体制内工作。
每次去扫墓,总是感慨,二妗子活着的时候,没享一天福,一辈子就是个药罐罐儿,不能劳动,不能缝衣纳鞋,为了几个孩子的穿戴,不知道求过多少人,哭过多少鼻子。过得十分节俭,细到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地步。好在,她走了没几年,几个儿子的光景就翻梢了,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前两天,表弟给我发来了他和一个陌生人的微信聊天记录。那个人是他邻村的,外出打拼多年,如今事业有成,主动联系他,说二妗子是他的恩人。还说1973年春,他们家断顿了,父亲出去借粮,几天过去了,还没有回来,全家人两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实在饿的不行,十一岁的他叫上村里两个发小,外出要饭。跑了一上午,他们都没有要到一丁点吃食,因为没赶上饭点,人家不是大门上锁,就是二门紧闭。
亮红晌午,太阳把地里的庄稼都快烤焦了,三个饥肠辘辘的孩子,来到二妗子所住的村子,望着炊烟,咽着口水,肚子像战鼓一样咚咚咚地提醒他们要尽快补充能量。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三个孩子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去哪一家,讨一口吃的。
经过反复斗争,他们还是鼓着勇气敲开了村里一家人的门,说来也巧,他们敲开的正是二妗子的家,当时家里就二妗子一人,她患有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走动都十分困难,这让他们大失所望。二妗子见三个孩子已经饿得不行了,又是邻村的,就拿出几把红枣让他们垫肚子,然后,开始在锅台上烧火做饭。饭后,还给他们带了干粮,劝三个孩子早点回去,免得大人着急。
那人说,几十年来,他一直记着这件事,想等自己光景好过了,亲自登门拜谢恩人。可二妗子去世时,他正在为生计奔波他乡,没来得及见恩人最后一面,成了自己的一块心病。后来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他有了自己的公司,干得风生水起。他联系我的表弟,说出了五十年前的往事,那人还说,我表弟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他会竭尽全力。我的表弟很是诧异,因为之前家里谁都不知道这件事。
我看了表弟和那人的聊天记录,心里一时难以平静,二妗子病弱而慈善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其实,要饭吃,是许多人被逼无奈的最后一条谋生之路。常被人笑话,小看,不受待见,甚至,一旦要过饭,儿孙“问婆姨”都成了驳谈。记得一个经常要饭的人,曾经不无自嘲地对我说:“咋把这怂营生干够了,手太稠,惹得十人九眼黑。”但对许多穷人来说,能在饥饿的年代活下来,才是头等大事。那些年,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村里要饭,有单个的,有一前一后相跟的,有临时的,也有长期的,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北下的,也有南上的。
本地要饭的里面,数冬全和憨锁两个人最为出名,他们由于身体有缺陷不能参加正常劳动,就成了全县的要饭专业户,经常在上下几个川道的村子里转悠,但他们和其他要饭的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规矩:一,不问亲戚要,二,不问坐月子婆姨要,三,专挑红白喜事要。
由于他们常年走村窜户的要饭,自然就成了全县的万事通,知道走哪里有近道,赶事情不外路,知道谁家不好说话,就不去热脸碰那冷屁股;知道谁家的狗厉害,咬得进不了门;知道什么时候是好日子,谁家结婚儿媳妇,一定按时前往,手里举着几毛所谓的喜钱,给主家说一段喜:“新人下马'饿啊(ŋa)'就来…”,主家也不怠慢,赶紧倍上块儿八毛,还给他们,俗称套礼。那时候,所有要饭的只要饭,不要钱。能要到钱的好日子一年没几次,他们拿上钱就跑了,赶着去下一家有喜事的人家。他们能遇上这样的美事,与当地风俗有关,如果谁家红白事没有几个要饭的,反而不好,究竟有什么讲究,不得而知。
冬全和憨锁在全县的知名度,相当于现在的网红,你问老百姓那时候县长书记是谁,没有人知道,但问冬全和憨锁是谁,婆姨娃娃都晓得。他们不问坐月子人家要,主要是怕惊扰了月里的娃娃。所以,谁家有坐月子婆姨,常常会在门帘上缝一块红标布,警示生人,特别是要饭的,不要哇呜吵闹。
外地来的要饭的,主要是从北边下来的,他们中有的人拿着个破唢呐,有的拿着三弦,虽然都是个样杆子,吹的,弹的,还不如孩子们吹的柳哨好听,但这是他们的标配,不用开口,都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了。有的打快板,我们叫打连划,意思是连打带划吧,不管说的好不好,孩子们经常会跟着看,他们左手拿锯牙状竹片,划右手舞动的快板顶端,发出的声音很有磁性。
最可怜的是那些什么花样都不会的要饭的,他们总是声音弱弱的,伸出脏兮兮的右手,说:“可怜可怜,打发上点嘛。”
还有一些从南方上来的要饭的女人,我们叫蛮婆子,传说她们都会法术,一般人家万万不敢去招惹她们,给吃,给喝,有的人家,还给孩子认成了干妈,听说让她们保锁到十二岁,孩子会无灾无难,有些蛮婆,贪婪无比,一旦黏上,不好擞利。老百姓形象的比喻,说“蛮婆掺麨,一碗就饱。”
不管怎样,在那个天天吃不饱饭的岁月里,要饭的和不要饭的,其实都在挨饿。许多人家,不怕来贼,就怕来要饭的。光景稍好的人家,还给要饭的打发半片团子一个红薯,光景不好的人家,看见要饭的来了,就躲藏起来,或者躲不过去了,就象征性的意思一下。可见,要饭吃多么不易,遭人白眼,嫌弃,小看,敷衍是常有的事。从流传至今的一些对话里,还能看出对要饭吃的歧视:“你怕什么呢?我又不问你要的吃。”“你怎么穿的像要饭吃的一样”“你这是打发要饭吃的吗?”。
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更何况生逢荒年,我的二妗子,在自己生活十分艰难的情况下,还能挣扎着给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三个小乞丐施以援手,一定心有大爱,才能做到。作为晚辈,我们只有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好好工作,回报社会,才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