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渠公如是我闻”原附骥于泸州都市头条“庆悟宅茶话”,已数月之久,十余篇“向后看齐”暖文蒙故乡同好垂青,屡获精华、红榜,皆蓝兄扶持之力也,特表谢忱!现因编辑蓝集明先生坐关,依从他的建议自建号单飞了。勉为其难,望能继续得到同好移跸关注。必有意外愉悦。敬礼!

仅存的昔日教学楼
今日回望四维师专师尊,淡了形象,暖了心肠。我远远看见的,是一群衣衫褴褛,背负沉重十字架艰难前行的圣徒,中华大地上最后行走的道德文章。
1978年初,四维师专在原来地区“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基础上开办。经历浩劫后,国家濒临崩溃的中小学教育事业急需教师,全国师范专科学校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没有师资,没有合格的校舍,没有底气的图书馆藏,校史、校风白纸一张。那又如何?国家拨乱反正,青黄不接,不拘一格降人才。办学大约一年后,教育部批文下达,“四维师范专科学校”正式挂牌。中国历史新篇章的首批大专学校、老师和学生就这样跨上历史舞台。
国家不管给师专调拨师资。彼时社会断层巨大,百废待兴,人才奇缺。但国家清楚:“浩劫”之后,“野有遗贤”。邓小平适时发表了重要讲话:“政审,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现。政治历史清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劳动,遵守纪律,决心为革命学习,有这几条,就可以了。”这既是针对学生,也适用老师,是他“猫论”的翻版。来自本专区的教师队伍很快拼凑起来,师资来自三方面:一、“文革”前毕业大学生,特别是名校大学生,比如北京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以及其它普通教育名校,按照国家“文革”前有关规定这些学校本科毕业是可以进入高等学校任教的,历年来大量沉积在中小学中;二、散在社会底层各行各业的精英,那些人有学历,有真才实学,曾经出类拔萃,历次“运动”中 “犯了错误”,被下放劳动改造,学非所用,在“拨乱反正”和“真理标准讨论”后,这些人才被找到,充实进师专教师队伍;三、遗老遗少、旧中国过来的知识分子,连国民政府高学历的军政人员也有了出头之日,被罗织到师专任教。
经历不同,三种来路的师专老师面对现实心态不同。
“文革”前毕业的名校大学生三十多岁,十年蹉跎,当年的雄心壮志消磨殆尽,血气之勇不在,专业知识几乎尽废。然而毕竟正当盛年,一旦有了用武之地,突然间堂堂正正站直了身躯,新的身份加身,心志在恢复之中。他们迅速适应,重拾人生理想,如饥似渴吸纳新知,全身心投入教书育人,憧憬未来,心无旁骛,大步迈进。心态尚属正常。
“文革”前的“精英”经历不同,他们曾出类拔萃,享受过尊崇,猝不及防的经霜岁月对他们摧残最大,遭遇的精神打击最深重,心灵留下创伤,终身难愈。他们的共同点:被下放之后,改变了“臭老九”身份,做工务农。但内心深处顽固不化,守定了“士”的底气。当此拨乱反正之际,他们暗中留存的傲气开始吐气开声,终于熬到了今天,信心满满。他们才不会畏惧这一干学子。他们曾在这批当年的红卫兵手里吃过苦头,更必须以压倒的优势重拾自信,拯救自己。他们清高自诩,有逆鳞,不可触,触之噬人。他们是老师的中坚。惟一的障碍恐怕是他们并不了解这批学生的情智结构,凭想象育人。
个别旧中国过来的人,民国修养,也曾名重一时。他们见过繁华,也饱经丧乱。年过不惑已知天命,心事底定。他们中有钱玄同的弟子、大军阀幕僚,都是四维地区曾经的学术名流,五老七贤。应聘到校任教,他们没有抱负,没有理想,图的就是一个学术氛围,如鱼之羡水。教育、教学中甘陪末座,略尽绵薄而已。他们身教胜于言教,行为端庄自律,正襟危坐,谦谦君子,谨守师范,不争,不问闲事,好好先生,一心向学,与所有人友善。

庭院深深办公楼遗址
四维师专建校之初,师生欣逢“真理标准大讨论”之后的“思想解放运动”,人性受到鼓励,自我被认为是创造的源泉。黄金岁月到来,社会思潮涌动,禁锢多年的个人理想释放出来。国家意志与个人欲望的纠结首次浮出水面。那无异是一个巨大的社会豁口。站在豁口上,首当其冲的就是四维师专教师群体,而第一受众便是77、78两级学生。
曾经的中小学老师、工人、社会闲散人员做梦一样就成了大学老师,前途一片光明,讲师、副教授、教授、著名学者、文化名人,美丽的愿景向他们招手。他们的兴奋不言而喻,半生酸甜苦辣总算结束了。然而在踏进校园的那一刻,饱经忧患的师尊们就看明白了:这类新建专科学校招收学生,在国家建设的算盘上,与早前的赤脚医生、社来社去生、工农兵大学生并无不同,都是急就章,社会急需,填补空白。
历年折腾之下,全国中小学师资青黄不接,师专的学生们就是那应急的“青黄”,他们毕业后将支撑危局,等待春天到来,迎接真正的青葱。不管愿不愿意师生都得作“青黄”,命运注定并无大用。
一方面,社会需要,成为大学教师,巨大的荣誉,这让老师们感谢新时代,拼命也要酬知己,做好了以身殉道,即使蜡炬成灰也要将浑身解数悉数授予学生的思想准备,“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深入骨髓;另一方面,老师们其实与学生相似,从未有机会实现自我、证明自我、表现自我。突兀之间,心底沉睡的欲望被唤醒,如今明白了实际情形,以四维师专老师们当时心态,除了几个好好先生,大多数人都感觉难以消受,情何以堪!人是不知足的,到了今天,老师们并不打算屈就国家意志,他们将要最大程度地搏自己人生的功业。
悲情就在这里了,国家战略注定了师生都不能成大器,老师们将要成为社会重建的第一批殉道者,背负国运的十字架,但老师们被激发的心志却无比渴望社会荣誉和认同。
现实窘境还有师专这个新生事物。在众多高等院校中,在老牌大学面前,它瑟缩如猫,显得那么脆弱,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走。四维师专必须强盛起来。它在,个人才有进身之阶;没有它老师们会被打回原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学校是每个人的护身符,谁都不能例外。个人的一切诉求都必须服从这个集体。这与过去那种每个人都依附国家不同。国家是庞然大物,单一的任何个人都无足轻重。四维师专这个集体很小,看得见摸得着,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尽管每个人都有打算,老师们对学校倍加爱护,小心翼翼,不允许任何人丝毫加害。而学生是学校存在的实体,老师们由此对学生的呵护也无以复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教育教学全力以赴,个人恩怨可以放下不论。比如某个校领导曾在地方任职时被打成“走资派”,被眼前某学生、曾经的红卫兵头头蒙上眼睛命其大步走十步,第五步便跌入积年露天粪池,今日对面了,并未冤家路窄,依样循循善诱。领导、老师们心存惕惕,他们很明白眼前这批学生,红卫兵出身,知青历练,年岁近三十或三十多了。他们高考千万人之选,知识构成靠的不是精而是博。他们好读书不求甚解,读过的杂书、知识储备恐怕并不逊色于老师,不可能被糊弄。没有真本事真锔不了这缸!
林林种种。老师们的重重心结折射到教学中,折射到学生身上,就表现为学术的戾气。力拔山兮气盖世,不可阻挡,无坚不摧,然而绝非祥和。我常想,我一生不服输的学术戾气从哪里来?一半从“文革”来,一半就是从师尊身上折射而来。老师们的情怀和不屈的意志深深影响了我,老师的意志扬厉、性情的缱绻都在我心里播下种子,我后来在社会中搏杀来的一切功果和闯下的祸事都拜老师所赐,没有他们,我们至多只是一个个没有性灵的半吊子读书人。
四维师专学生还未进校已经注定会被赋予难以承受之重。当我们进校的时候,母校已经做好了塑造这一代新型专科生的准备。
母校向学子们宣示:看了你们的档案,入学成绩大多超过了本科录取线(1978年四川省文科录取线275,理科290),你们是党和国家急需的人才,四维师专不会亏待你们。你们进的虽然是专科学校,你们受到的教育则将和本科完全一样,采用的教材与本科一样,课时足量保证。办法是压缩一些课程比方形式逻辑,减少自习课和活动课。所以,同学们只要有信心,准备好吃苦,紧跟老师,共同努力,你们专科三年学到的东西一定可以超过本科四年。
这番话确实曾经鼓动过我们,飘飘然然。但校园生活一段时间,听了一些课后,我们只有苦笑。学校叫板综合大学,超纲教学,带给我们的苦果之一就是继续积攒戾气,失去学术应有的平和,培养出一生不服输的劲头。这恐怕是学校没有预料到的。
母校没有想到我们求学中真正欠缺的是老师的底蕴和学校的底蕴,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借助学术的祥和气息磨灭红卫兵、知青时代染上的戾气。学校为什么单单忽略了老师的资历和硬件设备呢?
幸好,还有一所大学在身边对我们行无言之教。一年之后,熟悉了学校熟悉了新的生活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看法。
四十年后,我在一篇回忆里这样描述我的母校:
“我的大学没有可以夸耀的名胜,只有烟霞般的清丽,那是隐藏在四维师专里的另一所大学。我的大学天清地浊,日月经天,四时运行,长河落日,大块嘘息,万物生长,草木鱼虫,春作秋藏,生老枯死,无时无刻不对我行无言之教。它所讲述的一切都是真,没有星星点点虚假;它所显示的一切都是美,无论色彩、形状、含蕴还是过程;它自在的运行就是至善,无论生还是死。它冲和了我浑身戾气,抚平我心中创伤,拯救我的灵魂,赋予我良知、灵性和善良,使我最终成为健全的人。我在想,假如我当时进了名校,可能学问智慧更高,但我能领悟至理大美吗?我能保证我的灵魂得救吗?我的大学得天独厚,没有书院之名而有书院之实,唯岳麓、濂溪等首屈一指的“大学”可以与之比肩吧?而就不言之教而言,它可以追溯到孔夫子的时代。”
这些话有些傲娇,不切实际。然而,经过毕业之后四十年不辍用功,我说的是心里话。我益发明白了我的人生底气非干暴戾的“文革”、非干幸福的童年,就是奠定在风清月白的四维师专。

一衣带水不舍昼夜
还要包括一些特殊的四维底蕴,比如反面教育——上述学校善意的蛊惑之类——只要理解了学校的苦心孤诣,老师们的负重前行,母校的殷切期望,怀疑一切的学风,总有一天学子会大彻大悟,大化流行,无中生有,触摸到人间大道。
我也曾经写到我的师尊:“我的母校四维师专是一所新建校,各县搜罗来的领导干部,仓促拼凑的教师群体,没有校史,没有馆藏,没有学统,也没有名师,那意味着教师们还缺乏学科上足够的浸淫。”我却是何等谵妄!
今天,我深切理解了我的师尊们。没有四维师尊领我进入国学殿堂,一一指点风景名物,教导融汇贯通之术,靠我自己那些鸡零狗碎的阅读,野狐禅,终归见木不见林,只能成为一个思而不学的危险人物。也许我的师尊们真不是什么博学大儒,但他们倾尽心血的讲解,铸就了我们纯正的国学底子。后来能够通读诸子、熟读中外经典、出入比较中西文化、几番梳理国故,每一步,都有赖师尊所赐。读书求悟,四维师专老师的引领指点,往往一语胜读十年书,平生受益唯此为最。
今日回望我四维师专师尊,问学细节已经记不得了,闪烁心头的是他们不俗的风致,属于那个时代的师道尊严,最后的卫道者。今天,放眼天下,还有忧道不忧贫的老师吗?
固然也有照本宣科的老师,很快就把学科讲得味如嚼蜡,被我们嗤之以鼻,但仍然对老师彬彬有礼。他也要吃饭,从艰难时世过来,我们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讲他的,我们自行其是,两不相扰。
更多的老师不是这样。中国教育的又一代拓荒者、教育使徒,他们承受着比学生更大的荒诞。他们需要飞扬自我,昭示学术,一时更顾不上其它。在老师们的自我迸发带动下,我们的学习生活很快便变得光怪陆离,异彩纷呈。
诗经、楚辞老师来自工厂,曾受摧残,腰背有伤。十几年一心向学,不入流俗,他是一粒铜豌豆,脾气大得不得了。师尊视学问如生命,丝毫怀疑都会被视作大逆不道,决不善罢甘休,非要追着让你服气认输。文学本无达诂,大而化之,无非性灵的修养,到这位师尊手里,他非要把每一个字词讲深讲透,写作背景,文运穷通,引经据典,一追到底,必至颠扑不破,比之古汉语老师尤其较真。至于文学,师尊一样是一言堂,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容置喙。他能把风、雅、骚葱茏的性情讲出明晰的理路。学生的反映分为两派,一派求知若渴,以为字字珠玑,佩服得五体投地,终身恭敬执弟子礼,奉若神明;一派遍寻文学杳无踪迹后,呆若木鸡,很是不佩服。但师尊对学生真是没话说,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他做得到。不知曾有多少农村同学得到他的周济,才能端坐课堂。师尊殚精竭虑,下的功夫至深,没有半分糊弄,有目共睹。那可是一个资料极其匮乏的年代!师尊板书铁画银钩,尽显品格。师尊讲课慢条斯理,声音略带沙哑。最妙的是他讲解中好似口中真有某种有形之物,不停咂摸滋味,啧啧有声,带领我们品尝世间至味。
古汉语老师是北师大钱玄同弟子,认真研习过朴学。曾任地区师范校长,农校老师,原地转场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四维师专,以不变应万变,天崩于前不眨眼。比较起来就宽厚儒雅了。长者之风,朴学讲解,引经据典,没有一句多余话,没有一个多余字,像一个勤奋老农,施肥除草,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传道而已。待学生虚怀若谷,绝无亢声训斥,苍颜似水,白发如蓬,赤子之心,让人频生高山仰止。知道了学问也有祥和之气,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潘先生”来自中学,并非师尊真名,学生们移叶圣陶名篇称呼之,暗含调侃。师尊主讲神话,课堂上神采飞扬,好似精卫复苏,意境极为浓郁。讲口也十分犀利,滔滔不绝。然而不知为何将学生当作潜在对手,先要压人一头。第一堂课占据整张黑板大书一个“刖”字问学生认识不,言下睥睨自雄,便是这位先生的做派。杀伤力太强,学生由此不喜。其实先生学问品德都高,后来调入西南财大任教,成为川中名师。他属于师尊中的中青代,我们只是不巧正碰上他亟欲建立学术自信的当口。
年龄最大、声望最隆的的师尊曾经是民国风流才子,与创造社一众文人过从。著《词诠》,蜚声一时。先后任新疆大学中文系教授、青海日报主笔、陶峙岳幕僚。随陶峙岳二十二兵团起义后任新中国乌鲁木齐首任军代表。解放初转业回乡,安排在中学任教。他上我们文学史课,虽年事已高,身虚气短,课堂上从不落坐,总是站着讲课。也是他,新生到校他必到江岸迎接,久久站立,身躯微躬,像一株孤独老松。我明白那就是民国风,师道尊严题中应有之义。
许师,温州瑞安人,网红医生张文宏同乡,永嘉学派一脉。瑞安人似乎都是骨鲠之士,瘦骨嶙峋,特异气质。许师瑞安中学初中毕业后考入省城当时最好的杭州高中就读。在街上看见人民解放军入城,被深深吸引,随即弃学参加西南服务团随军进入大西南。新中国建政他任江安县团委书记,直到反右倒霉降级到党校教书。四维师专建校他是创办人之一,任教务主任,校党委委员。我怀疑师专超纲教学就是他的主张,他的戾气。论资历他比党委书记还老,论学历只是高中。但他多年担任党务工作、给领导干部讲党课,马列理论水平极高。他承续永嘉学派学风,治学极其严谨,与一般搬弄马列装门面的人不同。
许师任教务主任,统领教师、教材、教学大纲,本来与学生交道不多。给人印象清癯严肃,不苟言笑,令人生畏,不好接近。有几次整顿学风,我班几个睡懒觉逃课的人不巧被他从被窝里拎起来,寝室前面站一排问话。何停力陈理由,被他一一驳斥。听他几小时喋喋不休训话,浙江官话,婆婆妈妈,却又鞭辟入里,终归都服气了。没有料到的是,学生们绝望之下,处理结果居然草草了事!我们才知道许师其实面恶心善,关切学生,深知痛痒。从那以后他就对“烂七八”额外关注了。后来又发生几次学生风潮,都在他的调停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学校达摩克利斯之剑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几个受处分的学生,毕业前也被撤销了处分,档案干干净净离校。还听说两个犯了纪律的青年教师,也是他在党委会上据理执言才平安过关。到这份上若还不知道这是个佛性师尊,那我们就太过愚钝了,巨感动!大三学年,许师为我们班讲授了一学期马列主义课程,那门学科大概是不看学历只看修养的。

教室黑板仍等待着书写
几年前,我班同学相约到四维师专拜望师尊,我专程看
望了许师。年过八旬,早已离休,却并未赋闲,精神如昨,清癯如昨。正在领衔运用经典马列主义研究社会现实问题。师生畅叙半日。他告诉我,国家课题任务太重,课题组其他人教学任务重帮不上忙,深感孤掌难鸣,叫我有机会在重庆党校替他推荐合适的合作者。许师是我今生见过唯一一个有激情的古典马克思主义者、马列主义学者。
许师的的太太出身江安县书香门第,北师大俄语专业毕业,幼受国立剧专陶染,温文尔雅,以患癌之身为我们讲授外国文学。她母爱满溢,爱生如子溢于言表,在每个学生的毕业留言簿上端端正正用俄语抄录保尔柯察金名言:“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77级师兄疯传现代文学课小胡子上海老师讲朱自清《荷塘月色》,将一句“舞女的裙”足足讲了一节课!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爵士乐、狐步舞、金樽美酒、舞女婆娑、公子多金,纷纷奔来舌底,妙不可言!师兄们绘声绘色,激动莫名,结末慨叹“不可言传,只可意会”。其时我们正为诗经、楚辞只见学不见文而懊恼,一听这话立刻兴奋起来,于是蜂拥而听。“舞女的裙”已经讲过了,只听到江南春色,水乡缱绻的背景描绘。小胡子老师太瘦生,病态苍白,一抹漆黑的小胡须,怀着浓浓的思乡之情,上海官话细声细气,慢条斯理,憧憬着他的精神家园,醉了自己也醉了一间教室。
还有我们的蔻丹老师、虬髯老师、诗人老师……
当年,作为学生,师尊于我无异于生活在神殿中,对他们各自的性灵一无所觉。直到今天,许多老师已经作古,今生无缘再见了。我也经历了成年的种种坎坷,迈进古稀之年。我才明白了做人的不易,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好老师的艰难。看清了历史赋予师尊的圣徒使命。他们或飞扬跋扈或极尽缱绻,精诚奉献了一生能为,合力肩起历史因袭的沉重闸门放我们出去,沐浴在金色阳光下。
俯仰之间,师尊仿佛依然在前引领我,佝偻、褴褛,秋风萧瑟,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崇敬、痛惜、追悔如潮沛然而起,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