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鬼贵阳、鬼贵阳”。又到阳雀催耕时。
进入谷雨时节,每当听到吉首大学张家界校区后山卧虎山里传来一阵阵“鬼贵阳、鬼贵阳”的鸣叫声,不时在耳边响起,夜半醒来的我,心也就被紧紧缠绕,随飘来的叫声,去追觅阳雀,梦忆童年。
于是,我赶紧翻身起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如痴如醉竖耳听,然后追随那一声更比一声长的啼鸣,想起了故乡的阳雀催耕声。
清明前夕,我回了趟乡下的老家。行走在乡间小路上,一声声“鬼归阳、鬼归阳”悠扬婉转而急促的叫声,从田野、山谷、丛林,远远地传来,又远远地飘去……
阳雀,又名报春鸟、杜鹃鸟等称呼,是一种与农事相关的鸟,鸣叫于春耕时节。“清明三朝阳雀啼,阳雀不啼春过期”,古老谚语流传于乡村千年,意即清明过后几天,阳雀会如时钟一样准时发声,履行起催耕的职责来。阳雀叫,春耕也就开始了。
我喜欢阳雀,更喜欢阳雀那种清脆而又悦耳的声音。离开老家几十年了,每年的清明前夕回到故乡,听到阳雀的叫声,仍然十分熟悉和亲切,有种久违的感觉。小时候的我,常在清晨的山野或是黄昏的屋檐下,听着阳雀的叫声就静静地想象着阳雀的样子。每当阳雀一叫,我就会小心翼翼地循声寻找那可爱的鸟儿,却发现其鸣声忽东忽西、忽远忽近无定踪,好像总是躲在遥远的山谷却见不到踪影。阳雀到底是什么样子,只听其声,难见其影,至今难窥真容颜。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这是山上的神鸟,不是随便能见得到的。文人墨客也不乏对阳雀有描写的佳句。李白曾写下“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杜甫《杜鹃》的“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白居易《琵琶行》中“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历代文人的笔下,阳雀都是哀怨的象征,因阳雀发出的声音似乎有哀切和凄凉感,在百度上一搜索,有人把它的叫声称之为“阳雀啼归”或“杜鹃啼归”。农村的老一辈人与文人墨客对阳雀凄切、哀伤的情感认同却迵然不同,他们深深懂得阳雀对催耕的涵义。阳雀声起,悟透“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农家人,欣然将汗水滴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的广袤大地。每当阳雀掠过绿色的田野时,儿时小伙伴们的目光就会一直追随着它,扯起嗓子大喊“鬼贵阳、鬼贵阳……”,回音在山间久久回荡。阳雀声声,是对不误农时,及时耕种的提醒,也是大自然对春耕生产的有声传递。至今,在张家界土家民歌民谣里亦有歌唱阳雀的词句,西兰卡普土家织锦、土家刺绣的设计师们巧妙地运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工艺,将阳雀等吉祥鸟图案融入张家界山水元素,绘制出色彩斑斓的阳雀等吉祥花鸟图案,随着张家界绝美自然的山水风光走向了世界,广受海内外游客喜爱。
在乡村里,当你还未从梦中醒来时,阳雀声声就弥漫了整个村庄。一声阳雀的啼鸣,响彻了初春的田野。随着春分的来临,阳雀声从幽僻的山谷转到山岗,而天籁的声音渐渐蓬勃起来,节奏也越来越明快,越来越宏大高亢。阳雀的叫声,是催促农人播种的集结号。于是,村庄就醒了,老农们一听到阳雀的叫声,就知道春耕来了,他们脱去棉袄,卷起衣裤,开始为春耕春播忙碌了,收集肥料,平整秧田,做春耕准备;或房前屋后,挖窝种瓜。
在我童年的时候,春耕时节,是村民最忙碌的时候。他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整天都泡在泥土里。村里的田地,有老人的维系,种水稻的种水稻,种玉米的种玉米,栽番薯的栽番薯,连田坎间也种上了黄豆、绿豆,没有一块田地是荒芜的。在那个年代,每年立春过后,惊蛰将至之时,沉睡了一个冬天,乡村田野春雷涌动,细雨绵绵,草长莺飞。每当吃过早饭,生产队出工的哨声响过,男人们便披上蓑衣,戴好斗笠,肩扛犁耙,从牛栏里牵出黄牛、水牛,给牛套上用篾织的牛嘴笼,便开始了春耕生产。田野间,男人跟在牛后面,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挥舞着竹鞭,嘴里吆喝着,耕牛在田间缓缓前行,身后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犁沟,像是大地母亲的笑纹,充满了期待与喜悦。他们的身影在田野上穿梭,仿佛是一幅流动的画卷,不时传来农人们哼出的几句山歌和笑声,或高亢激昂,或低沉婉转,哼出了对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那歌声和笑声,与阳雀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动人的春耕交响乐。犁过的地方,一沟沟里,有水扑通扑通地灌了进来,清澈的水,刹那间,就浑浊不已。藏在泥里的泥鳅、黄鳝,被犁了出来,犁人弯下腰,以极快的速度顺手将泥鳅、黄鳝捉住,迅速放入系在腰里竹篓里。犁耙过去,耕犁翻波逐浪,一丘丘沉睡的肥田便苏醒了,风儿吹动着,散发着诱人的泥香,使人沉醉。山坡地里,女人们在春风中双手挥舞锄头,锄掉旧年的荒草,锄头落地,一坡坡热土就翻过了身子,挖出一个个窝子来,从别在腰间的篓子里取出一粒粒种子,不紧不慢地丢入泥土里,种下殷殷丰收憧憬。那些种子,是他们一年的希望,是他们辛勤劳动的结晶。春耕的田野,是一幅流动的画卷。阳光洒在泥土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新翻的泥土,散发出一种特有的芬芳,那是大地的气息,是生命的味道。一丘丘田地,坦坦荡荡、赤身露体地躺在山村。肥肥瘦瘦,高高矮矮,靠着山,依着。春光里,一牛、一犁、一阳雀声,满目是一幅幅水墨春耕图。
乡村是阳雀的故乡, 阳雀是春耕的序曲。
“同善,你今年准备种几亩田、栽几亩南瓜地呀?”
“老哒,逮不起了,趁还动的起,我想今年栽亩把田,种上几亩南瓜,南瓜叫艳平给我代销,每年种南瓜也有好几千款的收入呢。”
“是滴、是滴,现在年轻娃们都出去打工去了,这么好的田地荒了,好可惜,还是有点舍不得呀”。
两个闲谈的老人,一个是人民公社时代的最后一任生产队长,也算是沾亲带故的漆氏族亲姑爷,我们一直叫他毛兔姑爷。一个是我的三叔。他们曾经是住在一块的老邻居,也是儿时的玩伴,土里刨食了大半辈子的好友,都是施牛耕耙的好把式。雨水到了,阳雀叫了,草绿了,花开了,他们也着急了。吃完早饭,和煦的阳光照在田野,听着阳雀催耕的鸟鸣,他们不约而同走进了熟悉的田地。走在田埂上的覃老队长,眼里潮潮的,忍不住从长出茸茸绿草的田里,抓起一把泥土,使劲地捏着,土屑纷纷从指缝间滑落。他停下脚步,用手轻轻抚摸着跟在他屁股后面的老黄狗,拿着我敬给他的一只香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饱经风霜的脸胧前缭绕。他抬头望了望对面的一丘丘田地,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跟我闲谈了起来。他告诉我,儿女们翅膀都硬了,早已开枝散叶另起炉灶,大儿子在三家馆乡的街上安家落户,开着一个小四轮拖拉机,跑起了运输。二儿子在临近的黄书院组上做了上门女婿,随后在市内买了商品房,做起了小生意。前几年新冠疫情期间,老伴猝然去世后,子女们劝他把牛卖了,莫再做耕牛施耙的农活,小儿子也劝他搬到城里住,他说城里住不惯,舍不得那头老黄牛,也舍不得那几块熟悉的田地。山坡上那块田,原是块小旱地,为了让它变成稻田,他带着一家老小,从老远的半山腰开挖那一丘田,整整花了将近半个月的工夫。靠神仙堡山边的那丘浸水田,是他长年累月挑着一担担牛屎粪变成肥得流油的上好水田,看着曾经挥洒汗水的土地,心里不免空荡荡起来。顷刻间,老队长的泪水簌簌而下,他呆滞的眼神,忽然放出了光亮。于是,他扛着老木犁,牵着那头老黄牛,不紧不慢地走向田野。他有了主意,做了一辈子的农活,不能落下遗憾。那头老黄牛歪过头来望了我一眼,眼神呆萌温良,兴奋地竖了一下耳朵,扭头看着我,似乎在问我听懂了没有。我朝它一笑,又摸了摸它的头,说听明白了,懂了,阳雀在催耕呢。
远处,有一台犁田机正在来回忙碌,走进一看,正是儿时的伙伴章胜在犁田,我俩寒暄了几句。不一会,伙伴又在田里来回穿梭,一幅幅热火朝天的春耕画面徐徐展开,轰隆隆的声音为乡村田野增添了闹春耕的气氛。阳雀声声,像是在给农人们加油鼓劲。
夕阳西下,枝头上的阳雀,叫得正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