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下文化馆往事
李耀曦





图片三:宽厚所街内江南会馆的影壁墙
图片四:1968年冬济南一中知青下乡前在文化馆内巨幅画像前合影
图片五:山东艺专教授祝柏的绘画历下文化馆往事
历下区文化馆那座大院子为昔日江南会馆。大院里设有美术组、文学组、话剧组和演出队,此外还有图书馆和阅览室。“文 革”之中的文化馆是块沙漠中的绿洲。那时我参加过它的两期创作学习班,学习班中藏龙卧虎,令我这个老三届知青眼界大开。
从今日琵琶桥走到护城河北岸,抬头向马路对面望去,昔日正好可以看见一座高大门楼。高台阶上那两扇黑漆大门通常都是敞开的。时常可见一群穿工装的青年男女,说说笑笑,进进出出。这就是当年的历下区文化馆,昔日江南会馆旧址。时为南马道街13号。
上中学那会时常从其门前路过,却从未跨进大院一步。文化馆给我留下至今难忘的深刻印象,是在六八年“老三届”中学生告别校园之后。我曾有幸参加过它的两次群众文化创作活动。
那年月的文化馆是个十分热闹的好去处。莺歌燕舞,吹拉弹唱,无所不具。馆内除有支业余“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常年排练演出之外,还定期举办各种文艺短训班。如有书法班、绘画班、写作班、摄影班、舞蹈班等。但那时不叫培训班,而称之为“学习班”。因为不久之前报纸上刚刊登出一条最高指示:“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都可以在学习班里得到解决。”于是各种学习班遍地开花。如有“动员知青上山下乡学习班”,“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以及“一打三反学习班”等等。尽管文化馆不过只会舞文弄墨而已,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但仍须以“学习班”而名之。
故而我第一次参加的文艺培训班即名为“油画创作学习班”。第二次参加的学习班名为“话剧创作学习班”。就是学习如何进行“革命油画”创作以及如何进行“革命话剧”剧本创作。如今看来十分荒唐可笑,当年却是郑重其事,煞有介事。
一
我第一次参加学习班时还是一名“无业游民”街道知青。
当时推荐我参加文化馆学习班的“伯乐”为所在辖区正觉寺街道办事处宣传干事徐宏。此办事处位于南卷门巷北口路西门牌1号的“李家大院”内。大院原主人为跟随孔子七十七代孙“衍圣公”孔德成去了台湾的雪庐居士李炳南。为宣传革命大好形势,深入开展革命运动,时在大院大门外西墙上开辟了一个“大批判专栏”。而办事处并无专门人手,此专栏即由我与杜仲增、李景和、薛晓环四名街道闲人包办。专栏办得有声有色,驻足围观者众多。许干事见状甚喜,击掌称善。遂尽伯乐之责,鼎力举荐之。
听说是油画创作,我顿时有点傻眼。开什么国际玩笑?油画笔我都没摸过,又何谈创作?但转念一想,闲着也是闲着,总比每天给街道居委会老头老太太们念报纸,向文盲们宣讲革命大好形势;或与“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为伍,挥汗如雨地“深挖洞”(防空洞)要强吧?你敢推荐,我就敢去,何乐而不为?
杜仲增当时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中等身材,面孔白皙,一头浓黑卷发,两只明亮大眼,说起话来眉飞色舞,颇有艺术家的气质。据其本人讲,曾报考中央美术学院,成绩很好,但因出身不好,未被录取。杜老兄国画、书法、西画兼通,都能来上几笔,原在某处干临时画工,此时正失业赋闲在家。家住朝山街东侧的十方院。
除杜仲增之外,我们三人都是老三届知青。李景和家住南卷门巷西侧的千祥街杉篙园,济南铁一中老高二学生。薛晓环家住三合街济南二中家属宿舍院,二中或八中老初中生。此次被举荐文化馆创作活动,李景和因故没有参与,可惜了他那手好毛笔字。
二
第二天清晨我们三名闲人便欣欣然来到历下文化馆门前。
跨进大门后一看,果然别有洞天。这应是一座三进大院落,迎门内宅前影壁墙已经拆除,但旧时格局依稀可见。穿过大门过廊,左右各有一座小跨院。右侧小院为馆长办公室与馆员单身宿舍。当时文化馆有两名正副馆长赵明和张诚,小院两间南屋为张诚办公室。靠近院门一间小北屋为馆员石明居室。石明为美术组馆员,部队文工团专业,老婆在南京,当时单身在济,八十年代后返回南京。
东侧小院为文化馆职工宿舍,里面住着薛刘两家。薛为薛志超,话剧组馆员,亦为部队文工团专业。薛后升任为文化馆馆长,退休前为历下区文化局局长。刘为刘延广,前历下曲艺队演员,原在南门市场说剑侠评书,我曾是其忠实听众。不知刘当时是何职务。后来听一中老校友白峰先生说,在文化馆刘延广也曾偷偷说评书,晚上在前院土台子上,卖门票五分钱一张,那时白峰家住附近曾进去听过,说的不是剑侠评书《大宋八义》而是革命抗战评书《乔龙飙》。
继续直行进入内院。朝前望去,右侧为三间东厢房,左侧有个土台子,迎面是一排北屋。西北角有过道通向后院,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就在后院会馆旧戏台上排练。前院几间北屋之中有间美术组办公室。我们学习班一群人就在美术组这间办公室内听讲上课。
主讲教师名薛正安,三十来岁,身材高大,见谁进门,都立即起立,身体前倾,似要鞠躬,满脸堆笑,笑成一朵花。看画必连说:好好好,画得好,真是好,谦虚得像个小学生。我那时年轻,不谙世事,对此颇不以为然。不知此乃一种人生历练功夫。不懂“态度决定一切”这个道理,常被视为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学习班开课。薛老师先从素描讲起,再色彩,静物、人物,循序渐进。需动手画画了,办公室里坐不开,就搬到院子里去。摆上临摹器物,支起画架子来画。到一定阶段也出去写生。
三
我因画技太拙劣,常是袖手旁观,东瞅瞅西看看。这反倒也好,有利于我观察周围各种人物。每天进出文化馆的人络绎不绝,各色人等皆有。常见有老先生来文化馆到报刊阅览室看报纸。坐在那里手拿放大镜低头仔细阅读。未必是对“革命大好形势”多么感兴趣,大概是想从中揣测又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吧?
其中有位身材不高,脑袋挺大,脑门突出,状如寿星的老者,有时也携带一轴书画来,到美术组找薛正安交谈,并当众展示其大作。
此老即为黄立荪,我曾在杜仲增家中见过他,故而其名。今日千佛山兴国寺山门下拐弯处有座“云径禅关”木石牌坊,四个鎏金隶书大字,即为当年黄立荪所书。牌坊背面“峰回路转”隶书大字为姜守迁所书。不过此公好像并没有等到“峰回路转”就去世了。
发现在院子里支起架子来画油画的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似不是学习班的学员。老头很潇洒,边吸烟、边喝茶、边画上几笔。后得知此人名祝柏,山东艺专教授,学校不上课闲得无聊,来这里露两手让年轻人看看。据说推荐他来的是山东艺专前教务长、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迟宾。而此时这位省美协副主席已经被打倒,正在文化馆对面护城河边下象棋呢。当时迟宾每天下午都提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副象棋子,到护城河边下面台阶上找人下棋。但迟宾属于不入流棋手,当年吾辈棋手都说“老迟棋太臭”,没人愿和他下。
我还注意到馆里有个脏兮兮人称“张疯子”的扫地老头,众人作画时,也常走过来看看,嘴里嘟嘟囔囔,有时还指指点点。学员没人搭理他。倒是祝柏对其另眼相看,张疯子指指点点时,祝则频频点头。原来此人名张金寿,也是文化馆馆员,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据说当时馆里就属他工资最高,众人趁他上厕所时就把他报上去了。没想到一泡屎尿拉完后便成了右派。张金寿,据云北京辅仁大学美术系毕业,民初时曾在山东省民众教育馆任职,后到私立教会中学齐鲁中学任美术教员,齐鲁油画界老前辈。真可谓人不可貌相也。
四
我们这个学习班全部来自历下区基层,男女学员大约共有十来个人,不是窝在家里的街道知青,就是区办小厂的青年工人。如今还能记得名字的,除正觉寺街办事处我们三人外,还有:张彦慧、李珅、宋乔、王化义、王明亮、魏某某等人。其中王明亮是个特例,他不是工厂工人,而是县西巷小学或者黑虎泉小学的图画教师。
王化义是历下化工二厂的工人。此人是个多才多艺的活宝。他除在油画学习班画画外,还跟着摄影组的老师张茂武学摄影。据说也偷偷跟着刘延广学说评书,文革前还曾跟着张立武学过西河大鼓。
张彦慧与李珅都是趵突泉街道办事处推荐来的。每天两人结伴而来,结伴而去,整日形影不离。张彦慧人高马大,但人比黄花瘦,李绅则白胖而身矮。两人同行,一横一竖,相映成趣。不过在学习班众学员中,若论哪个画得最好,除杜仲增老兄之外,那还得说是这位人高马大的张彦慧小姐。当时解放阁(那时还只是个土石台子)南边立着一副巨幅毛泽东油画像,就是张彦慧站在脚手架上画出来的。
原来张小姐油画有家传。其母乃为早年南京中央大学美术系毕业。张彦慧在街道工厂窝了两年后,因其父心外科医学专家张振湘获得解放,升任省立二院(今齐鲁医院)副院长,而被推荐上大学,山东医学院工农兵学员。1978年张彦慧考取英国爱丁堡大学研究生。成为改革开放后的首批出国留学生。
女学员中有相当绘画基础的还有个宋乔。记得宋乔是山师教师子女,父姓宋,母姓乔,故得其名。宋小姐人如其名,长得清清爽爽,
身材婀娜,肤色很白,浅浅一笑,脸上两个酒窝。离开学习班后曾在文化东路上碰到过她,宋小姐后来花落谁家?不知。创作学习班结束,跨出文化馆大门,大家就彼此相忘于江湖了。
文化馆这个油画创作班是何年何月举办的?具体时间如今也已记不清了。但还记得当时老薛手里有本可供观摩参考的油画范本,此本名为《大海航行靠舵手》,是北海舰队为纪念林副主席视察海军而集体创作的油画画册。由此可以推定时间当为1970年夏秋之际。当时学习班里还有女学员穿着裙子。因为转过年来的71秋天,便出了“九一三事件”林副主席就折戟沉沙了。
五
我第二次参加文化馆的学习班是在五六年之后。
此时我也已有幸成为历下区一家小工厂的青年工人了。二级车工每月工资“三十四大毛”(人民币34元5角2分)。因穷极无聊,便时常想三想四。我从当时《上海文艺》杂志上看到一篇小说《小楼风雨》。一时心血来潮,便与一块进厂的哥们宋道元共同商量想把它改编为话剧剧本。其实那时哪懂什么话剧创作?就是无知者无畏,瞎胡闹而已。
记得下班后吃过晚饭,就去棋盘街宋哥们家中商讨剧本的事儿。当时正是夏天,搬个小桌在屋子门外,宋哥们父亲在喝小酒,我倆就喝着苦茶研究剧本。宋父原为旧省政府民政厅财务科长,从韩复榘时代干到王耀武时代,解放后作为业务人员被留用。但“三反五反”之后,宋父凭着灵敏的政治嗅觉,感觉大事不妙,说不定何时就会大祸临头,遂自动辞职不干了。现正在拉地排车苦力的干活。
连着几个晚上我与宋哥们陷入自造话剧之中。研究戏剧冲突,对话交锋,如何让人物上场下场等等,终于折腾出个独幕话剧剧本来。花钱打印了几份交给了历下区文化馆。当时上面下来紧急任务,文化馆拿不出可供上演的剧本。正好我们送货上门。赵明馆长便打电话给厂里要调我们两个出来在文化馆专心修改剧本准备排练上演。
但厂革委会头头则坚决不允,说此人一贯自由散漫目无组织领导并时常散布一些流言蜚语。这种人怎么可能写出无产阶级革命剧本来呢?结果非但文化馆没去成,反而把我打发到青龙桥挖防空干道去了。在青龙桥下“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挖掘了大半年。其间经历了毛泽东逝世和粉碎“四人帮”。我也“三十六计走为上”调到天桥区一家厂子去了。
也多亏那个剧本夭折文化馆未曾上演,因为原小说要表达的主题是“走资派还在走”。否则的话,我就得进另一个“学习班”,去讲清楚我与“四人帮”有什么瓜葛联系了。恐怕也就没有七七年恢复高考本人“范进中举”这回事儿了。
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
一天吃晚饭时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出济南电视台一档文物鉴赏节目。主持人向观介绍说,所请嘉宾为著名书画家桐荫居士。才开始并没留意,但听声音有些耳熟。遂抬头一看,啊哈,这不是杜仲增老兄吗?虽然有些老了,但言谈举止口吻声肖,仍不失当年风采。后来便建立了微信联系。微信交谈中杜仁兄中告我说,你曾有点想法的那位宋乔小姐想必还有印象吧?她七七年考上了山东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省防疫站《医学与健康》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
如今思之,应该感谢在文化馆那些苦中作乐的日子。它给我打开一扇窥视社会人生的窗户,接触了不少平凡却并不平庸的人物。
2015年2月28日初稿
2024年4月21日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