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金兰姐
作者:陈敦海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家中有个童养媳并非什么稀罕事。于我而言,记忆中有个极为特别的人,那便是我的金兰姐,她是奶奶抱养来的童养媳。那时她娘家大概是孩子多家境贫,奶奶便将她自幼抱养至家中,原本是打算等她长大后许配给大哥做媳妇的,但她终究没有成为我的嫂子。她的名字叫金兰兰,我和二哥还有妹妹都亲切地唤她金兰姐。
在我七八岁时,金兰姐已然初长成。在我的印象里,金兰姐拥有一头如墨般乌黑亮丽的齐肩头发,总是整齐地梳成一条辫子。那发丝在阳光的轻抚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那红润而瘦秀的面庞上,镶嵌着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宛如清澈见底的湖水,满满地透着干练与温柔。她笑起来时,嘴角会微微上扬,两颊红润,真的让人感觉格外温暖亲切。
曾经,我和金兰姐一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我常常跟在她身后上山拾柴禾、打猪草、采蘑菇。她十分勤快,在生产队里干活争“工分”已赛过同龄人。生产队干活之余,她和爸妈一起忙家务,种“私留地”。那时候,我家里一切都是我奶奶当家做主说了算。奶奶是个被旧社会裹了脚又读了点书的老人,曾教过我练习小楷。记忆中的奶奶常常身着一身略显深色的衣裳,虽有几分陈旧,却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的眼神时而威严,而又隐隐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平日里,她总是努力挺直那略显弯曲的腰板,展现出一种古板而又固执的独特姿态。她说话时声音不大,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家里人在她面前都不由得心生敬畏。她说一我爸我妈不敢说二。金兰姐作为一个童养媳,最害怕我奶奶。她跟奶奶学针线活,奶奶常常指指点点,批评她这不对那也欠缺,稍有偏差,她便会沉着脸,眼神中流露出不满和责备。不过奶奶对金兰姐也有喜欢的一面,奶奶指着金兰姐说:“你呀,在生产队里插秧收稻子能打满分,而这针头线脑玩意怎么就学不精呢”。我那时会画个花草叶子之类,常常画些蓝本供她锈花纳鞋做兜兜的时候使用。而金兰姐最爱做的事却不是这些女工活,她对如何丰满餐桌的事情最感兴趣,如抽竹笋,踩磨姑,刨红薯,挖野草等。可能因为那时候家里吃不饱的原故吧。凡是与吃有关的事,她干得可欢了。而我偏偏喜欢她做这些,“跟屁虫”似的跟着她。
我还记得与她一起抽竹笋的情景。那是一个雨后天晴的春日下午,暖煦的阳光好似慵懒的猫咪,悠悠地倾洒下来。微风如同调皮的孩童,轻轻拂过,携带着竹林特有的清新气息,袅袅地飘散在空中。我和金兰姐兴高采烈地朝着那片熟悉的竹林走去。
踏入竹林的那一刹那,仿佛进入了一个静谧而神秘的别样世界。头顶之上,翠绿的竹叶相互交织,构成了一片极为浓密的天幕,只是偶尔会漏下几缕金灿灿的光线,仿若一缕缕细细的金线。四周的竹子挺拔笔直,恰似一个个忠诚的卫士,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安宁的天地。地上铺陈着大片大片枯黄的竹叶,脚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沙沙”之声。
金兰姐宛如一只轻盈的蝴蝶,在竹林间灵动地穿梭着,仔细地探寻着竹笋的踪迹。我紧紧跟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地面。忽然,姐姐停下了脚步,她用手指轻轻指向一处,我顺着她的指引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笋尖怯生生地从泥土中探出了脑袋,好似在好奇地窥探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金兰姐缓缓地弯下腰,她那温柔而又有力的手指轻轻握住那株竹笋的底部,接着稍稍一用力,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微响动,竹笋便带着泥土的芬芳被顺利拔出。我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赶忙学着她的样子去尝试,可总是不得其法,不是拔不出来,就是一不小心弄断了笋尖。姐姐见状,笑着过来耐心地教导我,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带着我一同使力,哇,终于,我成功地拔出了一株完整的竹笋,那一刻,我的心里好似被满满的喜悦填满,几乎兴奋地要跳起来。
抽竹笋只是一个片断,金兰姐带给了我童年的许多美好回忆。
然而,命运却给美丽的金兰姐残酷的一棒。俗话说,家穷遭人欺。金兰姐的美貌让周围村庄的一些单身男人垂涎欲滴,一天,对面村有个男的对金兰姐起了邪念,将她给强暴了。从那以后,金兰姐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的名誉也渐渐不好,她明明是个受害者却被一些人指责她是一个作风不正派的人。而我也仇恨那个害了我金兰姐的坏人,几次都想提刀去宰了他。至于我大哥,或许是性格懦弱,或许是有诸多顾虑和无奈,又或许是害怕遭到报复而牵连家人,再加上没有抓到“现场”证据,总之他并没有去找那个恶人报仇,只是默默地忍气吞声。这也让金兰姐更加感到无助和悲哀。
金兰姐原本平静的生活彻底改变了。面对别人的指戳,她不敢去生产队干活了。噩梦时常纠缠着她,让她总是在半夜惊醒,泪水浸湿了枕巾。曾经的笑容与活力消失不见。她也不敢在家里,会受到奶奶的训斥。奶奶觉得她给家里丢了脸,不洁身自好才招此横祸。她身体也逐渐出现各种不适,头疼失眠,人也日益消瘦。而我也由起初对她的同情,变为对她的憎恨,在我小小的心灵中,她变成了一个坏女人。在小学一年级同学的取笑中,我离她远远的,尽量不与她说话。
后来,金兰姐从我家出走了。再后来,听说她远嫁到了外地一个富商,但婚后不久,那个商人去逝了,她又改嫁了。再后来,在我奶奶去世时,听说她悄悄来过村子里。又再后来,在我妈妈去世时,她来过我们家,我母亲入土为安的那天晚上,我与她,还有家中六个兄弟姐妹一起喝了不少酒。我悄悄观察我大哥,他好像一句话都没说。我把家里收到的“白事祭礼”和母亲留下的值得纪念的物品分成七份,其中郑重地给了她一份。之后我返回遥远的异地工作,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时光如江水般匆匆流逝,如今的我已然60多岁了。可那段与金兰姐一起度过的童年时光,却一直没有忘却。每当我回忆起,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浓浓的温暖与深深的怀念。但同时,金兰姐后来的遭遇也让我叹息不已,命运的无常与残酷,着实令人唏嘘。
【作者简介】
陈敦海,微信名:海边物语。1963年出生湖北省阳新县。当过兵,做过工。1988年加入徐州市作家协会。搁笔多年。热爱文字工作和中国书法,现已退休。风华不再,诗心犹存。愿岁月静好,人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