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十九岁的少年坐在滑溜的铁皮椅上,趴在红漆斑驳的木质单人桌上,低着头,弓着腰,背刚好抵到只有巴掌大的靠背,眼睛盯着黑小的楷体字,一会儿工夫,只觉支撑着的肘部发麻发木。头顶上,三架四叶片的大吊扇在加速转悠,风声呼呼作响,三个监考老师来回踱步抹汗。其中一个短头发女老师,看不清她的脸,但对她一身五彩的百褶长裙印象深刻,因为天气极端热的缘故,因为周边能瞧见的衣物色彩匮乏单一的缘故,因为她两天半换了五套不重样不重色裙子的缘故。有人走进来,问她,怎么每年都是你啊,女老师笑着回答说,因为你快把我忘了,所以每年都要来提醒一下。那个人也笑了,没有啊,没忘呢,只是把你记在了更深的地方。她问,更深的地方是哪里?那个人回道,是忘记的边缘,可永远忘不了,那就是最深的地方。女老师笑了起来,整个人变得更加的白和亮。望着一屋子低头不语、奋笔疾书的半大人儿,那个人问:“你觉得,这到底值不值得?”
一觉醒来,摸到手机,一抹一滑,层层叠叠都是有关一场考试的新闻资讯。一年之中的这几天成为了一个新的城市节气。老早前,书刊报纸上会登出些过往很久的考生回忆,种种不易加上后来艰难成功,文字里多少还带有彼时的骄傲珍惜。如今各种屏幕上跳出来的热闹里,是感慨今年的流年不利——凶猛的疫情打乱了以往的节奏,近日某地的洪水太凶,直接冲淹考场;是对各地考试题的调侃——大部分过来人,如今能看懂的只有作文题了;是各种横幅上的豪言壮语、搞笑放肆,是家长们用力过猛地讲究讨彩头的穿戴打扮、行为艺术般的言行举止——要蹬耐克鞋,要着紫内裤,要从下往上系扣子;是那些默默无闻的保障人员在默默无闻地付出,面对那些让人瞠目结舌丢三落四的事故,全城的人都变得温柔起来,出租车接力、警察保驾、铁骑送达,让人感慨这些家长、小孩的心真大。这些喧嚣里很少听见当事人的声音——此时少年还没空自由自在、自言自语,更多是曾经的少年在自怜自爱、自娱自乐。
记得那年7月的天气很热,阳光很毒,一丝风都没有,眼睛盯着远方久了,能看到空气弯曲变形,男同学一抬胳膊,大臂处深浅不同的两块颜色,老师们一只手写注意事项,另一只手不停擦汗,他们手腕处都围着一圈毛巾。一个极瘦的老头子来巡考,辨子被卷到膝盖以上,露出麻秆样的一双小腿。每一张脸,无仑美丑,都红彤彤的。第一天结束后,听说有人被抬出去,掐人中,灌藿香正气水;第二天,学校里准备了冰块,一个楼层一个大红桶,里面白花花的冰块,桶口四周搭着白毛巾。再有人晕倒,直接把裹着冰块的毛巾贴到额头、上背和胳肢窝,立马人就醒来,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偶,自动无误地返回自己的座位上。那些年,很少有父母前来陪考,出门前,简单的叮嘱托不住关心的重量,关门后,紧张掉落到地上。有表姐表哥一路陪同的,那同学很难为情,感觉不好意思,半路上就央求着他们回去。坐在你前面的女孩子,不知是吃坏了东西,还是紧张过度,肚子不自在,上厕所,来来回回,有人跟着,举到第三次手时,自己面色羞臊,监考老师有些为难和恼怒。
和好多人一样,你既出考场,那些黑色的字体符号就慢慢冰封起来,被定义为决定命运的重要考试,当时的你只觉跟着一群乌泱,催促着往前奔涌,去追赶着一个模糊不清也不甚明白的目标,像摘夜空中的星。一股气冲过后,没瞧清终点是啥模样。而平日里得到父亲温柔眼光反馈的学业测验,成年后事关挣钱生活的考验,在往后的唏嘘回味里还会此起彼伏。那些高考成功如愿的人此后继续如愿,赋予了信心野心,深信自命不凡,天降大任,我命由己不由天,助力他们未来大杀四方攻坚克难。那些无所谓的人,高考降维成一场普通的期末考试,参加不参加,和全国的同学一起,还是与全班的同学一起,没有区别。而对其间的许多人而言,这场考试之后,事关七八十年后的一生未来,只给两三天的分分秒秒决定掉,南辕北辙还是殊途同归,是如愿以偿,还是阴差阳错,都未可知。媒体绞尽脑汁整理出的历年作文题,你翻来覆去找不到当年写下的有关高考拼搏奋斗的热血岁月,你只记得用筷子戳脸,用燕尾夹夹大腿,手指拧起一小块皮肉,转上一转,能清醒五分钟。
唯一能明白的,是在那场考试结束之后,和好些人,这辈子已经见完了最后一面。当时没有伤感,青春太短,没有往回看的余量,眼睛都盯着通向远方的道路和云朵更深处的天空。有点不太明白的难过,又故意不去理睬,老师们的最后一堂课的结束语和平时无异,啰唆空白,但眼睛比平日里更亮。同性间抱抱,异性间笑笑,彼此悄悄地收好留言簿,找找还有谁遗漏了。考试结束,忙着丢弃逃离。当时还想着来日方长,相信着指日可待。隔山隔水不怕翻山越岭,学着新闻联播里的仪式,挥挥手,握握手。背的诗词都是“天涯若比邻”,听的歌都是《睡在上铺的兄弟》《漂洋过海来看你》,写在留言本上最多的是昆德拉的一句话:“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记不清是哪一年的高中同学聚会,特意聚集在学校附近的酒店,有个人爬到桌子上背诗,有个人搂着一个人强吻,你想起那些没来的人,发现他们已经消失了很久,怀疑是不是记错了,自己根本没有和他们同窗过。索尔·贝娄说,一个人的一生可以用几个笑话概括。参加高考的人生可以用几场考试总结。回城的火车上,隔着几分钟的暮色,你慢慢哼起在KTV里听她唱的歌:“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宽恕我的平凡,驱散了迷惘……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守着我的善良,催着我成长。所以南北的路从此不再漫长……”
考试要出成绩,成绩要分好坏,好坏影响结果。那时已经可以用电话查询了。一串机器女音,把词语和分数剁成稀碎,一个字一个字、一位数一位数地掉出来。能冲淡这空洞毫无平仄变化声音的欢呼雀跃声稀少,多数的耳朵被寒气塞满,不甘心,反复按键,额头开始汗出如浆,眼前重影叠叠,话筒里嘀嘀嗒嗒,突然换成一声长啸,迟迟不绝。当晚,有一两只黑色的故事从窗口飞出。县城中心的最漂亮的宾馆门口,开始出现遥远地方大学的宽大海报,一座座或长或高的大门横亘于画面当中,各个中学门口也贴着红艳艳的喜报,有包厢的饭店里开始忙碌起早就广而告之的谢师宴,大排档和烧烤摊的老板娘面对动不动就被掼碎的啤酒瓶发愁。最后一次到学校里集中是几个星期之后,填表格,勾志愿,做调剂、服从选项。几个月之后,有些人集中到某个大山深处的小镇中学,和几万名同龄人遵循着一张作息时刻表。几年之后,有人在假期收到同桌的结婚请帖,有人研究专升本、保研考研,老是自言自语一些日常生活里听不到的词汇,他们发现自己和几年前的自己已经聊不下去了。十几年之后,有人开始评估自己的成长经历符不符合寒门难出贵子的案例,自己算不算得上小镇做题家。知乎上一句有关高考的话,被很多人点赞,“很多人终其一生,高光只存在于高考那一刻,随后的岁月都是沉湎于回忆”。其实,你觉得,很多人终其一生,美好只集中在高考前的
那些生活,随后的日夜都是在用力生存。


本文摘自潇丹的《凌晨四点的樱花》
作者简介:潇丹,男,安徽桐城人。无锡市作家协会会员,做过记者、编辑。业余写作,在报纸及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数十万字。
本书描写了现代都市人的思绪片断、出生与成长后的日渐疏离、现代社会与江南水乡之间的隔阂冲突,以及现代人群的复杂感受。小镇青年、新市民、城市里永远的外乡人、爱情里独自行走的人、理想和现实媾和的人,他们的暗恋对象、父辈祖辈、职业爱好、思想火花……化成各色故事片断和细小的叙事。一位现代都市中年人所经历的细碎点滴,将在更多人身上一遍遍重演。从这本书中,我们会读到一些人的过去、一些人的现在和更多人可能的未来。
观后感
在后现代意味浓郁的中国当代都市场景内部,潇丹是深刻的体验者、观察者和文字记录者。他用独特的第二人称,沉潜其中,又出乎其外,为我们创制了一部情感入微、镜头幻变的人生剧集。
——艾青诗歌奖、三毛散文奖获得者 黑陶
很多时候,潇丹的文字似乎为多数浮游于城市的“孤寂游魂”而写。事实上,有一个乡愁满目的“失落的秘境”,在他第二人称居多的书写的动力后面,若隐若现。
——著名诗人、散文家 庞培
本书是作者与自我的对话,也是审视。分析生活近乎漠然的背后,其实是被城市生活遮蔽的热忱,只是这热忱,需要以理性的方式去剥离、剔出。潇丹给都市散文提供了一个捉摸不定“你”,读者和作者就此合一。
——小说家、杨柳风艺文空间创始人 阮夕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