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日,我陪好友回老家祭拜她的父母。好友是个苦命人,20多岁就父母双双离世。看着她跪在双亲墓前,双手轻扶墓碑上父母的名字,泪水从她两颊悄然落下,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场面,让我也禁不住泪眼婆娑。我更想念家乡小山村的双亲了。
1974年12月,我怀着一种好奇,降生在美丽山城张家界的一个小山村。我用一声声抑扬顿挫的哭歌,表达对父母的感恩,对家乡的感恩。我出生的地方,开门见山,出门爬山,进门睡在山腰上。这是我对家乡的最初记忆。
母亲生下我后,再也没有生下弟妹了。母亲一直让我喝她的奶。每每放牛回来,见母亲正在田间劳作,我便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扑进那散发着温热汗气的怀抱。母亲则停下手里的活儿,极惬意地在田埂上坐下,微微闭上眼睛,任我有滋有味地把乳头吸出响声来。
每次,我躺在母亲的怀里吸奶,祖母都会强行把我扯开,边扯边骂:“你这个混账东西,你没看见你娘已被你喝成一个皮包骨了。再喝,你就没娘了。”我不懂,哭着喊着要继续喝。母亲不忍,又把我从祖母身边拉过来,把她干瘪瘪的乳头塞在我嘴里。母亲望着祖母,含着泪说:“妈,就让三儿喝吧,家里又没好吃的,孩子命苦,三儿可是我的断肠儿呢!”
我的母亲,似乎只有这时候,才会停下来,小憩一会,脸上充满对我的无限关爱和温情。
母亲的怀里总是汗浸浸的,乳房也日见干瘪。一家七口,对于母亲来说,生活压力太大了。曾祖母、祖母的年纪都大了,不能劳动。父亲是大队干部,要么带队去修铁路,要么去大队部开会,在家的劳动时间少,家庭的重担全压在母亲身上。我和小哥不到10岁,大哥又去读初中,基本帮不上忙。
母亲总是很忙,晚上也总是很晚才回来。每天,我站在村头的大路边等她。暮色里走来的每一个身影,都会撩起我温馨的希冀。可归来的身影,又一个个从我面前过去了,他们都不是母亲。在这种百无聊赖的等待中,有时我便会倚着小石凳睡去。醒来的时候,往往是母亲正抱着我,用心细细地帮我洗脚。灶门口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映着她那张疲惫的脸。炊烟缭绕着整个木屋,弥漫着红薯的清香气息。
记得小时候,生产队分粮是按劳动力分的。我家只有两个劳动力,每月只有四十斤左右的米,肯定不够吃一个月,母亲就把自留地的红薯切成很细的小颗粒,同米一起下锅。每每此时,我就含泪望着母亲,不想吃。母亲心疼地说:“三儿,等会我把红薯放在一边,给你一碗米饭。”听到这一句话,我就高兴地去玩了。记得为这事,哥哥还和母亲生气,说给三儿的全是米饭,他碗里的红薯总是多些。这时,母亲就把自己碗里的少量米饭赶到哥哥碗里,她自己全部吃红薯。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把苦难留给自己,把关爱和亲情留给了亲人。
倘若白天跟母亲一起下田,我便可以躺在田野,检阅羊群似的白云和浩浩荡荡的蚂蚁队伍,或光着脚,在田间追逐野趣。有时去得远了,偶一回头,见母亲正直起腰身,撩起衣襟擦汗,天空湛湛蓝蓝的,日头明光光地照着,那发丝飘零的身影雕塑一般,令我怦然心动,看得发呆。母亲继续劳作,间或便喊一声:“三儿,别跑远了。”“三儿,妈挖到花生了,快来吃。”声音甜甜的,暖了儿子的心。但有时,声音也会变得粗暴。“三儿,要下雨了,快回去。”我一抬头果然天边正涌上一片乌云,天也猛然间黑暗下来了。我呆着不走,要跟母亲一起回去。母亲便板起脸:“一个儿回去,妈还要干会活。”
雷阵雨,说来就来。我刚到家,天上电闪雷鸣地就下起倾盆大雨。我突然想到,母亲还在地里,想到这雷会不会把母亲打死,我惊恐至极,哭着喊着扑向雷风雨中,去找母亲……
最后的结果是,母亲把我从村头泥水中抓了回来,铁青着脸:“别嚎丧,这么大的雨,谁让你往外跑的?”
“我怕。这么大的雷,我怕妈被雷打死……”
母亲就如融化了似的把我拉进怀里,“三儿,乖,别怕,雷只打坏人,妈妈不是坏人,不会被雷打的。”她紧紧地搂住我,面颊有水珠落下来,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很多年来,身边的朋友问我,为啥不吃荤,我有说不出的苦楚。这种苦楚,源于童年的苦难生活。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吹进湘西古老的村落,村里大部分家庭经济来源是喂猪卖猪。每每在卖猪前夕,母亲都会挑顶鲜嫩的青草,加进几瓢精料,一家人看着猪吃。猪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食,总是奋不顾身地吞噎,弄得满头满脑都是猪食。母亲低头加食时,眼眶里似乎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我们也心里沉沉的。
记得我十一岁那年,我家的猪卖给了一个远房表叔。表叔在我家,把猪杀了,问我母亲:“周嫂,猪杀好了,也称点肉给孩子吃呀。”见母亲沉吟不语,表叔又说道:“价钱是有点高,就少称点吧。”母亲问:“几块啊?”“六块五。”母亲在家里走来走去,肯定在盘算,大哥的学费要多少,家里日常开支要留多少……手里的十元钱都捏出汗来了,最后咬牙向门口走去。我突然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拦在母亲面前:“妈,我不吃肉,我们家都不爱吃肉!”母亲愣住了,说:“乖,咱就称1斤,回来和茄子烧,你们挑猪草也辛苦了,该吃点。”我寸步不让,堵在门口说:“我不想吃肉,真不想吃。”我的声音异常坚决,因为我感到喉头堵着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我怕抑制不住,要哭出来。母亲对表叔说:“孩子不吃,就依他吧。”表叔说:“那就把猪大肠留给你们吧,算我送的,可以烧两大碗。”当母亲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我时,我几乎歇斯底里地喊出来:“我们家不吃,我们家谁也不吃,我要读书,我要上学!”
跟着,我再也抑制不住了,心头的酸楚往上一涌,放声哭了起来。母亲也哭了,泪雨滂沱,不仅仅是因为贫穷……
当时,我在心底发誓,一定要发奋读书,一定要走出小山村,让我的母亲,让我的家人过上好日子。
那次没称肉,母亲总觉得欠着我们什么。那年秋日的一天,母亲去扯猪草,在村口的小路边捡到一头小死猪,去掉内脏有几斤好肉。我回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洗肉,我跑上去,就闻到一股异味,就说:“妈,这肉臭了。”母亲说:“生臭熟香,一下锅就好闻了。”晚上我家的餐桌上就多了一盘子猪肉,母亲先尝了尝,说好吃。我也好久没吃肉了,夹了半碗猪肉到碗里,只吃几口,就再也吃不进去了,紧接着就是反胃,把早上吃的米饭都吐了出来,最后吐出的是黄水。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吃荤了,见到肉就反胃,直到今天。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苦难是一所大学,能培养人的意志,磨炼一个人的品德。我的母亲,用她最朴实的行动,照亮我前行的路,也是我在无数困难和挫折前面不气馁、奋发图强的精神支柱。
母亲在我心中,是一棵参天大树,最无私,最朴实。
母亲是我心空的一颗星,最明亮,最耀眼,照亮了我的过去,照亮着现在,还将照亮我的将来。
娘,永远是我心灵的港湾。

作者简介:朱才,湖南张家界人,张家界市诗歌学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