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李彦
歌乐山下的招待所里,鸦雀无声。几步之遥外,那堵厚重的石墙内,是烈士们长眠的墓园。晚饭后,我曾在关闭的铁栅门外驻足。夜色中,浓荫遮蔽的小径依稀可辨。
“每年清明、国庆,还有11月27日那天,重庆人都会来这里,环绕小径,默默悼念。”陈晓莹老师告诉我。

歌乐山下烈士墓园
夜深了, 雨声淅淅沥沥,依旧下个不停。绿纱窗外,透过黄桷树枝桠,可见校园点点灯火,偶而能听到年轻人的歌声笑语。
我的思绪回到了四十年前。
1983年盛夏,我尚在邮电部工作,曾陪同一对美国夫妇,首次踏入神秘的山城。在《重庆日报》的安排下,短短一天,参观了周恩来的办公地点曾家岩50号,在幽暗的古城门洞前留了影,趁夜色攀上山头观看了对岸崖畔灯火,便匆匆登上朝天门码头的轮船,沿江而下了。
记得告别山城时,心中满是说不出的遗憾。但陪伴的是美国客人,儿时愿望自然难以实现。
在暑热中抵达上海后,当地人把我们安排到外滩边的和平饭店下榻。迈入金碧辉煌的豪华大厅,美国人轻轻舒了口气,心安理得的心态。我却躺在席梦思大床上,盯着四周雪白的蕾丝帐幔,彻夜难眠。
临行前,邮电部的老同志曾带着歉意的笑叮嘱我,“小李啊,为了邀请外国专家传授宝贵经验,咱们竭尽所能要把他们招待好。但国家还不富裕,你是年青人,吃点苦不算什么,一路上要尽量节省啊!”
天色微明,我便悄悄爬起了身,连早饭也没敢吃,就迅速退了房。钻入附近陌生的街巷里,寻找到一家供出差人员就宿的简陋招待所,每晚三元还是两元,记不清了。接下来几日,我白天陪同那对美国夫妇参观、讲座,夜晚便回到与数人共享的房间里歇息。
完成任务,登上返回京城的火车时,想起担任翻译的过程中,感受到的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插科打诨,而非翘首企盼的真知灼见,便觉得那每晚百元的酒店实在不值。一晃,四十年过去了,蒙四川外语大学加拿大研究中心之邀,我有幸再次踏入了山城,终于没有了羁绊。
天亮后,打着雨伞,攀上了通往白公馆的石阶。也许是国庆假日之故,雾气氤氲的歌乐山上,男女老少,人潮涌动。
走到一个岔路口时,牌子上标明:350米处,杨虎城将军殉难处… … 宋绮云烈士一家殉难处… …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早已谙熟于心的悲惨场景。
迈入白公馆第一间牢房,迎面看到的,便是一张英俊的面庞,那么年轻,那么纯净。
同志们,听吧!
像春雷爆炸的,
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
人民解放了,人民胜利了,
我们——没有玷污党的荣誉,
我们死而无愧… …
尚未读完,我已泪如涌泉。
刘国鋕烈士出身富商之家,在西南联大就读时加入了共产党,因叛徒出卖被捕后,家人曾多方营救,只要他答应在脱党证明上签字,就可获释。但他却表示,“我死了有党在,等于没有死。如果出卖组织,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1949年11月27日,在国民党溃逃前夕展开的大屠杀中,他高吟着就义诗,与数百名战友们一起,为了人类社会的平等和公正,奉献了年轻的生命。
三天之后,山城解放了。

小萝卜头塑像
一间间牢房看过去,眼中映入了传说中含着热泪绣出的那面红旗。守在大门口的年轻的警卫为我还原了历史真相。原来,绣红旗的那六名共产党员,包括刘国鋕烈士在内,皆为男性。小说《红岩》中改为江姐等女共产党员们,仅为艺术加工的处理。
年轻警卫見我好奇,便滔滔不绝,道出了更多秘密,包括参与了绣红旗的陈然烈士(《红岩》中成岗的原型)。那自幼便萦绕我脑中、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形象,顿时鲜活地重新浮现了。
“对,我就是本地人,”警卫点头。他幼时曾在歌乐山脚下的“烈士墓小学”就读,年年来凭吊、祭扫。
白公馆一层的左边,偏僻的角落里,是囚禁患病犯人的隔离室。在这个不引人注目的小房间墙上,挂着两张说明。其中一张的照片上,可见一位年轻女性,稚气的圆脸,戴一顶军帽。
“黎洁霜(1920-1949),女,广西梧州人。1936年参加由中共组织和领导的广西大学读书会。1940年进入重庆女师学院学习,宣传抗日,思想进步。1941年因恋人王振华关系被捕,在狱中经与敌人斗争,实现了结为伉俪的愿望,同囚一室,生两子王小华、王幼华。1949年11月27日牺牲于白公馆大屠杀。”
与之并排的那张说明上,连照片都没留下一张,仅有短短的一段文字:“王振华(1909-1949),吉林宁安县人。北京大学肄业。1933年受托派影响参加托派活动,组织编辑刊物《工人呼声》,先后两次被捕入狱。狱中受共产党员影响,思想逐步转变,积极参加狱中斗争。1949年11月27日牺牲于白公馆大屠杀。”

白公馆监狱旧址内一对革命夫妻介绍
尽管这对夫妇并非共产党员,也遭到了逮捕、囚禁,为理想付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虽然此前未曾听说过这对夫妇,但吸引了我注意力的,是“托派”这个词汇。青年时代留下的印象,那似乎是“叛徒、内奸”之流,在必诛之列。恍惚间,我想起了几年前加拿大的一桩新闻。
2019年春天,加拿大各大媒体均报道,最后一位托派威廉•克雷姆去世了,享年105岁。他的去世,曾引发同事们热议。受好奇心驱使,我才恍然所悟,所谓托派,不过是革命阵营中,在继承列宁主义路线上的意见分歧罢了。
克雷姆虽然在多伦多出生,其父母却是来自俄国的犹太人。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小提琴家,但在经济大萧条期间,信仰了马克思主义。到三十年代中期,他已经成为著名的托洛茨基分子,成为加拿大“革命工人党联盟”的领袖并担任《工人呼声》的编辑。也许,王致华烈士所编辑出版的《工人呼声》,源于同一张涵盖了世界各地激进共产党组织派别的大网,也说不定。
克雷姆不但曾作为加拿大工人革命党联盟的代表,前往欧洲参加国际革命马克思主义中心会议,也曾与一千六百多名加拿大志愿军一样,参加了西班牙内战,担任宣传员、翻译和记者,并遭到西班牙警方逮捕、监禁,所幸他没有倒在战火中。
回到加拿大后,克雷姆因组织反法西斯的工人运动,再次遭到了警方逮捕。
在流亡墨西哥期间,克雷姆本已联系好,获得了采访列昂·托洛茨基的机会,但这位流亡海外的苏联革命者在采访之前于 1940 年 8 月 21 日被暗杀了。克雷姆曾在葬礼上为托洛茨基守灵。
随着冷战对左翼人士和共产党的迫害不断加剧,克雷姆发现,他的激进行为已经危及到了他的生存。皇家骑警频繁的骚扰,导致他无法找到养家糊口的谋生职业。中年之后,克雷姆被迫改弦更张,投入了房地产经营业,从此变成了富有的资本家。据说,直到去世前不久,他一直都在拉小提琴。
克雷姆的一生,经历了大起大落,堪称复杂。我不知道,假如白公馆和渣滓洞的烈士们活到了今天,他们会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他们会如克雷姆一样,最终在生活的诱惑面前,放弃初衷吗?
斯诺在《红星照耀中国》这部巨著中,写过这样一段话。“人们也许好奇,他们怎么能受得了这种生活呢,他们中肯定会有成百上千个孩子,已经死去或被杀害了。西安府肮脏黑暗的监牢里,就关押着二百多个这样的孩子,他们是在做侦察或者宣传工作时被捕的,或者是在行军途中跟不上,掉了队被抓的。他们的坚贞不屈感人至深,那种对红军的赤胆忠心,只有在人很年青的时候才可能拥有。”
关押在白公馆里的烈士们,致死未忘初衷。徐晓轩烈士曾痛定思痛,对党组织提出过忠告,“希望组织上能够切实研究、深入地发现问题的根源,而且经常注意党内的教育、审查工作,绝不能容许任何非党的思想在党内潜伏。”
想到今天身旁的种种不齿,胸口便缩紧了,一阵阵发痛。该做些什么,才对得起那些年轻的生命?
在这间狭小的牢房里,我独自一人默立了许久,静静凝视着镜框里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庞。这对名不见史册的夫妇,为了他们纯真的执着,倒在了血泊里。他们的两个孩子呢?是否就是《红岩》中提到的“监狱之花”?那稚嫩的身体,难道也埋葬在了歌乐山下?
雨越下越大,山路上,绽放着各色雨伞组成的花。一个父亲举着伞,为身旁娇小的女儿遮风挡雨。小姑娘约十岁左右,身披淡粉红色的透明雨衣,只见她弯下腰,把一束黄白交织的菊花放到了小萝卜头的青铜雕像前,接着,她退后一步,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朝雕像行了个少先队礼。雨水从小萝卜头的脸上汩汩流下,濡湿了他胸前系着的红领巾,也濡湿了小姑娘秀丽的面庞。
步入渣滓洞监狱,在阴暗潮湿的刑讯室中,陈列着“中美合作所”研发的各种刑具。隔着窗口望入,锈蚀的刀口上,黑乎乎的,似乎还凝结着烈士们的鲜血。
关押过江姐的女牢地面上,有个近二尺宽的浅坑,露出的泥土中,混合着碎碗残片。据说,这个坑是解放后才发现的。也许,在大屠杀开始前,烈士们也曾做过挖地道逃生的努力,却终未来得及。
在11月27日的大屠杀开始前,已经开始了分批的小规模屠杀。在白公馆的一间牢房里,我读到了一位烈士留下的遗言:
“亲爱的同志、思想上的朋友,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从今天下午老邓的走(还不清清楚楚摆着么,他们的生命是完结了啊!)我想,你们的案子是结束了。你和刘国鋕的生命也许是保全了;但从另方面,我们得到确息,我们这批从贵州来的同志,已于10日‘签呈’台湾,百分之八十是完结的了;因此,在临死之前,我想向你说几句我久想向你说,而没有说成的,请你了解我,而为我和其它的同志报仇… …
“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我对共产主义和人民的党的诚信,也像你们一样。九年多的监禁,我不断地读书和磨练自己的文笔。我郑重地发过誓:只要能踏出牢门,我仍旧要逃向那有着我自己弟兄的队伍中去!
“一次次难友们的牺牲,更加强了我这心愿:我决定,只要我能活出来,我要动用我熟悉的工具,笔,把他们秘密着的万千的罪恶告诉给全世界,作为这个时代的见证人!可是朋友啊,我的希望将付之流水了!我是多么可怜自己,替自己惋惜,替自己哀悼啊!
“朋友,我们的生命是蒋介石匪帮,在人民解放军就要到临的前夕,穷凶极恶地杀害了的!朋友,请你牢牢记住,不管天涯海角,不能放过这些杀人犯!以血还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相信革命党人对死难朋友的忠诚,一定会满足我上述的希望,使我含笑于九泉的!
11月15日。”
走下歌乐山时,脑中回荡的,是青年时代读过的马克思名言:“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万人。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车子驰入了嘉陵江边热闹的磁器口。踏上青石板老街时,绵绵细雨终于停了。望着古香古色的屋檐下,琳琅满目的特产,想起了当年装疯的“华子良”,就是趁着为监狱挑担子,在磁器口拥挤的人流中,成功脱身的。
夜色降临了,店铺内外高悬的红灯笼,照亮了游人快乐的面庞。眼花缭乱的惬意中,真心羡慕山城的生活。好在七十多年过去了,一代又一代,山城人民从未忘记过,是谁,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今天。
写于2023年11月27日
(文中照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文章转载于《炎黄春秋杂志社》2024 . 05.12刊载,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