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董文念(水晶)
如果不是股骨颈断裂手术,娘断然不会想到这辈子还会享受“贵宾”般待遇;如果不是住进七号病房,娘也不会结识热心的“大块头”,聪明的“小不点”,可敬的“老顽童”……,娘的这些病友,一度给了娘莫大的鼓舞。
今夜我轮值,娘就在重症室里躺着,候在室外的我随时在听从医护人员的召唤。楼道内白天的躁动随着夜色渐浓渐沉了,我却睡意全无,心头涌动着关于娘的一切。
娘,好女人吧。曾几何时,我也学人家洋腔洋调地喊着“妈妈”,但骨子里觉得还是唤娘来的真切。不敢说娘有多好,但至少娘比一般女人多了份坚毅、刚强和自信。就说这次手术吧,对于耄耋之年的老人而言,我们姐弟几个,真是面临艰难的抉择,做吧,娘的血压高还有其他一些不适;不做吧,娘实在痛苦。就感觉病在娘身,疼在儿心,但娘的心态极其的好,尽管我隐约感到娘内心的恐惧。

说起娘,每个人都会如数家珍。好女人是一部书,娘的故事从一九三五年开始。
娘的童年是幸福的,据说姥爷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兽医,娘是长女,聪明上进,上学读书那是自然的,说不定姥爷想指望娘将来继承祖业也未可知呢。但天有不测风云,由于姥爷拒不替日寇医马而倒在罪恶的枪口之下,此后姥姥便带着四岁的小姨改嫁他乡,娘就开始了寄人篱下的日子。
有年纪的人总会留恋过往吧,娘也不例外,尤其近来,就会不失时机的给我们絮叨一些陈年旧事,有些我甚至都能倒背如流,但娘每次都饶有兴味,好像从来都是第一次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失去爹娘的呵护,二姥爷(娘的叔叔)就是娘顺理成章的监护人。小时候我天真的以为这就是亲姥爷,舅舅和姨七八个,逢年过节去了待我们姊妹是真亲啊,舅、姨们对娘“大姐、大姐”的叫个不停,缺原来是娘嫁了个好人家,对娘的“娘家”有了接济,这是后话。我的这个姥爷孩子多,娘非但辍学了,成天就是看弟弟妹妹,洗衣服,做饭,在无休止的家务中年复一年。
环境造就人,娘坚强乐观的性格心态,我想就源于这特殊的生长环境吧。渐渐的,娘长大了,学会在苦难中寻些小快乐,比如牧羊:在冬日的旷野上,群羊在撒欢,娘就像出笼的鸟儿,此刻身心都是无比愉悦的。娘常说,远处有狼在嚎叫着,娘就扯起嗓子和狼一起“赛歌”呢。狼逡寻着若即若离,每每此时我就无比担心的问“您不怕吗”,娘总会说“一群羊还吃不过来呢”,调侃中信心满满。有一只离群的小羊惨遭不幸,娘挨的这一顿训呐:“咋不把你吃了。”果真是羊救了娘!

上天是公平的,关上一扇门同时就开启一扇窗。娘的这扇窗就要被好心的邻居阿婆打开了,娘还浑然不觉。
姑娘十八一支花,正值妙龄的娘,不论外界环境多么恶劣,就像土里的种子,稍有墒情就要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引用一句歌词:村里有个姑娘叫果果(娘的小名),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阿婆怜惜娘,东托西付,善良无依的娘像一艘漂泊的船不久便驶入幸福的港湾——娘嫁给了爹。
爹家境殷实,爷爷曾是贩木材的经纪人,奶奶也是方圆数十里的媒人和接生婆,家里曾经有雇工(土改时差点被划为富农,由于爷、奶为人周正,时常接济他人,最后照顾一个中农) ,爹和姑均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爹是五十年代当地唯一的大学生,娘这颗果实终于实至名归(娘后来改名淑贤,淑德贤惠名副其实) ,娘从此衣食无忧,甚至被奶奶当宝一样宠着。

在爷爷去世后,奶奶带着爹和姑辛苦度日(爹的几个弟妹在战乱中不幸夭折) ,爹因此成为两房(爷爷和二爷)的唯一男丁。奶奶所以特疼惜孩子,打心底信奉多子多福的老理。大姐、二姐的相继问世,给家中增添了无限生机。当我出生时,虽又是女孩,但凑数至少也是对家中小小的贡献吧,我的小名“改过”便无形中被烙上神圣的家族使命——希望我后面是个男孩。说来还真是神奇,大弟、二弟就接连降生。在小弟到来时,娘已是年近四十的高龄产妇,那时十多岁的我,已些微懂点事了,在我自己做了母亲后,至今对当时的情景还是后怕不已。
那是个龙口夺食的麦收时节,奶奶替娘出工去了,正在场院里照看弟弟的我,突然听见娘喊我快去地里叫奶奶,说是就要生了,只见娘蜷坐在中屋的地上,脸上很痛苦的神情,我一下子懵了,在娘一再的催促下,我撒丫子就跑出院门,一路狂奔并大声喊着:奶奶……,娘要生了……,娘要生了……当我和奶奶大汗淋漓的跑回家时,娘居然自己接生好了!……娘很虚弱的躺在炕头,身边多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我望着娘突然就哇哇大哭。后来,小弟严重的缺钙和营养不良,娘一想起来还直说对不起小弟,心里愧疚的慌。

记得小时候,我性格比较倔强,啥事都要一气呵成。当一家人都围坐桌边开饭了,我非把剩下的猪草剁完才行,情急之下,一刀剁在左手大拇指上,顿时鲜血直流,疼的直打滚,娘二话不说,背着我径直往村边的小水泥厂医务室跑去。好多都不记得了,只是那个漂亮的医生阿姨一个劲的责怪娘,说再晚指头就保不住云云,娘就不住的检讨自己。现在每当天阴大拇指就酸困,多亏了娘,不然也许会落下终身残疾的遗憾呢。
说起对文字的这点爱好,还得归功于娘。小时候没有多少图书可供孩子们消遣的,于是就对炕围的报纸很感兴趣。借水泥厂的光,我们村早在七十年代初就通了电,家中也没啥好装饰的,娘就把爹带回的许多报纸糊在墙上,或者是小食品的包装盒都被娘充分利用,记得有一方花花绿绿的饼干盒就在枕头边贴着,头一歪,“平陆县副食品加工厂”的字样便映入眼帘,晚上睡觉时头一歪就看见了,每每念给娘听,娘就夸上一句,“我妮儿出息了!”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周围念完再够天花板,这样就时常得些小奖励,满足了年少时小小的虚荣心,上学后心底对未来的希冀我想就愿于此吧。

爹常年在外工作,聚少离多的日子,爹和娘鸿雁传书,叙说家长里短(少年时我一度对那些花花绿绿的邮票很是着迷),这样的日子,娘一撑就是几十年。娘一辈子辛苦,除养育我们姐弟六个,还得侍奉两房四位老人,又要去生产队干活,上山植树,下河挖沟,一点都不逊男劳力,无奈家中人口多,老老少少的,所挣工分到年底还是入不敷出,为了能分到口粮,爹过年时交给队里的家中欠款,都能抵全村人的年中分红了。打从懂事起,为了分担他人强加给娘的不公,我小小的心愿居然是长大了一定要当生产队长。前些年回老家听说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晚年很是凄凉,终究作古,暗自庆幸娘依然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那年国家落实了农转非政策,娘才结束了长期两地分居的生活,我们也一起迁往城里,升学,招工,就业,过起城里人的日子。离别故土的娘,并没有明显的不适应,依旧随遇而安。

娘的这次小意外,使我们有机会停下旋转陀螺般的生活,心甘情愿的围着娘转。
看着我们都放下手头的工作,轮流的陪护着,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住地说着歉意的话,越这样我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曾几何时,那个在我们犯错或调皮时追着嚷着的娘确乎已经老的追不动了,就这么乖乖的躺着,听凭医生和我们的摆布。我们每天给娘擦洗,喂饭,翻身……娘还真是听话,很是配合。说真的,我突然想让娘再对我发发火,抑或在我面前再撒回娇,可是没有。眼前有时也会幻出另一幅画面,多年以前,娘也像现在这样给我哺饭,不听话的我曾经把饭打翻在地,娘要付出多大的耐心呐。
如今生活水平提高了,旅游成为时尚,有人曾问我都去过哪些地方,我就含混地说“北京……”,自己都觉着少了几分底气,因为据娘说,六八年的“五.一”娘正抱着我(当时我快两岁)裹夹在天安门广场的滚滚红潮中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呢(爹当时在北京第五设计院工作)。

正是小时候的北京之行,才为我正了名,爹的同事说,小小年纪犯啥错了,“改什么过”嘛,所以身份证上才有了现如今这个名字。那时的记忆早已定格在仅有的几张发黄的黑白老照片之间。说来惭愧,即将奔五的人了,曾多次要带娘故地重游,都被娘婉拒了,这回咋也不依娘,愿娘早日康复,了缺我心中多年的夙愿。
陪着娘,忽然觉得有充裕的时间遐想,想到娘要经受六次分娩之痛,要承受与爹两地生活带来的诸多不便,要替爹分担赡养老人和抚养子女的重担……所有这些娘都挺过来了,假如换作自己,真不敢想象,是否会有娘一半的勇气呢,但娘却毫无怨言,默默地在透支着自己的一切。娘是千千万万中国妇女中最普通的一个,虽无惊天动地的伟绩,但在我心中,“为母心强”四字便是娘一生真实的写照!
更深人静,夏夜阑珊,我拉拉杂杂的记下这些文字,无意替娘歌功颂德,仅仅从心里感谢娘,感谢上苍,让我们享受“子欲孝而亲正在”的美好时光。

作者简介:董文念/水晶,山西省侯马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朗声社会员,一个诵读爱好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