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走了已整整30个春秋,忽然想起明天又是母亲节,耳边“嗡嗡嗡”又响起母亲呼唤我乳名的声音,脑瓜里又陡然想起许多发生在我与母亲身上的那些琐碎事,心里沉甸甸,似刀刎,我真的欠下母亲的太多。
想起母亲我就哭
看了这个题目,或许会有人笑话,都是黄土埋到肩膀腋下的人啦,想起母亲还哭?但我确确实实是这样。我哭,不是我缺乏五尺男子汉的刚毅,缺乏革命先贤夏明翰“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气度。要知道,从南海到东海,从东海到北海,狂风恶浪一次次把我“整”得头晕脑涨,连续几天粒米未进,我没有哭。在寒冷的冬天,独自一人坚守高山哨所,历尽了种种磨难,我没有哭。我哭,是因为几十年来,我苦练在祖国边陲,欠下了母亲几十年前的殷殷之恩,永远、永远无法偿还了。母亲走了,走得好匆忙,好匆忙。
记得在部队的有年清明节,目睹广袤的天地间一群群扫墓的人们,我油然想起了最最敬爱的母亲,想起了母亲在我读中学时的一天,她躺在病塌上含着眼泪跟父亲说:“亮仔已两天没吃油盐炒饭了,他去学校要跑十几里山路,又经常患有脑壳痛,需要营养,我们没好东西给他吃,你就每天辛苦点,给孩子炒点油盐饭……”想起母亲疼儿的心里话,我的心犹如针在锥刺。那夜,我哭了,哭声惊醒了酣睡中的战士小储。次日,当我独坐窗前,耳闻营区外扫墓人燃放的阵阵鞭炮声时,我又长叹一声,然后道出一句:“清明时节泪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感慨。聪明的小储听见了,他忙答话道:“班长,我总算读懂了你昨夜的哭声。”
二十年前的有个中秋之夜,当兄弟姊妹都围坐在散发着香喷喷滋味的饭桌前恭候父亲入席时,父亲却伫立在家门口,仔仔细细地擦洗着家门口那块“军属光荣”红匾。我见父亲擦得那么投入,忙叫道:“爸,先吃饭吧,等会菜都凉了。”一连叫了几遍,爸爸都没吭声。半晌过后,爸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这光荣牌,你母亲整整擦了十多个中秋节,只可怜……”不知是父亲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了,还是我的心里倏然间灌满了铅,我再没听清父亲往下说了些什么话。吃完团圆饭后,我悄悄地问小妹:“往年,妈也真是这样吗?”“是的,你去当兵的那些年,每年中秋节,妈妈总喜欢站在家门口的那蔸棵粒树下痴痴地等你,盼你,等到太阳落山了,她就端一盆肥皂水去洗擦门口挂着的光荣牌。只是母亲她今晚……只是……只是……”。小妹说着,眼里也噙满了泪。中秋之夜,我又哭了。
前年些父亲在弥留之际,拽着我的手说:“虽然你有出息,是单位上的人,但你母亲最牵挂的人是你……”听着父亲的话语,我又心疚地涌起了泪水。
母亲离开我都有二十几年了,想母亲时,我到底悄悄哭过了多少回,无法记起。只是我觉得,哭,对我来说,确确实实是一种感情的解脱,一种对母爱的回报。
把手伸给母亲
自从懂事起,我第一次主动把手伸给母亲,是在母亲临终前的四十八小时里。那天,当我把热饭热菜送到母亲的病榻时,母亲用一双茫然的眼睛直直地久久地盯着我。我问母亲是否有话要说(她因为中风后无法说话)。母亲只是摇摇头,随即从被窝里挪出一只手示意我坐在她的身边。我坐了过去。突然,母亲把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放到了我身上,继而缓缓抚摸。我用双手把母亲的手掌捧在胸前,祈望全身的热流能传输给母亲。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母亲冰冷的手渐渐有了暖意,她的眼里也溢满了泪花。望着母亲从眼角滚落的泪滴,我的视线模糊了——
是呀,几十年来,我走南闯北,曾把手伸给过同学,伸给过战友,伸给过老师,伸给过县长书记,伸给过将军首长……然而,却唯独没有把手伸给过生我养我、曾牵着我的手教我走路、跌倒后扶我爬起;牵着我的手第一次送我走进教室的母亲。
令我至今难忘的是四十五年前,一个雪花飘舞的下午,我跟母亲去菜地里拔萝卜,拔着拔着,我的身体颤抖起来:“妈,我的手都冻麻了。”“叫你不来,你非要来”。母亲一边嗔怪,一边解下包扎在她头顶的防风帕,让我把手裹起来。母亲因长时间受凛冽北风的吹刮,习惯性偏头痛到晚上又发作加剧。面对母亲的阵阵呻呤,我幼小的心灵里塞满了愧疚。那夜,也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失眠。
韶华易逝,光阴如梭。二十五年弹指一挥间,我曾在南疆边陲,用火热的军营生活锻打着我的幼稚和懦弱;曾在异国他乡,把思念化作奋进的核能,把梦想办成现实。每次,当我把成长路上得到了身边无数母爱般的关怀和扶植的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总是感谢不尽,老泪纵横……
三十年前的春节前夜,母亲已进入弥留状态,但还睁着那双眼睛直直的注视着我。这时,善解母意的小妹提示我,说:“哥哥,你回去穿上军装,再让母亲看一看,摸一摸,……”我飞跑回两公里外的家里,换上一套崭新的军装。当我穿着整齐的军装跪到母亲的身边时,母亲果然又把手挪了过来,只是当我再次把手伸给母亲时,母亲却心满意足的永远闭上了眼睛……那天,我久久没有松开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祈盼母亲还能像幼儿时牵着我的手……
呵,我伟大的母亲!您为何要这样匆匆地离去,为何没留下一句令孩儿们心宽的话语。
我还不起母亲的十块钱
今年清明节那天,当我跪在母亲的坟前,挪着擅抖的手给母亲焚烧纸钱时,我的耳里瞬时响起了母亲三十多年前说的一串十分朴实而又令我终身难忘的话:“孩子,你去外地学东西,需要钱,我这有十块钱,你先拿去,等你有钱了再……”想到这,我的心像给雷击了,喉管里噎满了愧疚。
那是1994年春节后的一天,我去北京学习,要离开家乡时,母亲似有千言万语,把我送出村口差不多一公里,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泛黄的薄薄的塑料袋,说要给我十块钱,我不肯收。她却很坚决,并一边说一边打开塑料袋,塑料袋里还有一个青布袋。母亲从青布袋里头“挖”出十张一元的票子,脸上堆满了笑容,堆满了期望。我接过那仍带着母亲体温余热的十块零钱,一阵心酸,泪水即刻像断了线的珍珠,从脸颊滚到衣襟,又从衣襟滚落到故乡那片温馨的土地上。
少年读书时,我因犯有头晕症,家里又买不起营养补品,母亲就每天起早给我炒油盐饭吃。并常常教诲我:“只要好好读书,听老师的话,以后就会有出息”。那时,我只是听到耳里,并未记在心上。只是有一次,母亲一连病了好几天,卧床不起,她便再三地吩咐爸爸,一定要给我炒油盐饭吃,母亲边说边用袖子揩着眼泪。我听着听着,母爱也深深地刻在了我幼小的灵魂。
刚读中学的那年,因为家境贫穷,我面临着就要辍学,以致终日耷拉着小脸,魂不守舍。母亲见状,心如刀绞。于是,便忍痛割爱,把家里两只用来维持日常生活零花钱的下蛋老母鸡,拿到市场上卖掉了,可学费仍交不齐。在无可奈何之下,母亲又不顾自己经常患有头痛头晕的痛苦,把身上仅有的用来购买防风头襟的十多块钱也垫了进去。
回望当年岁月,十几年火热的军营生活,使我走上了笔墨耕耘之路。为求学,我的经济生活一直处于拮据状态,但我仍始终牢记着母亲“要好好学点东西,将来有用”的教导,秉承鲁迅先生“把别人吃馍的时间也拿来学习,写作”的精神,常年累月,博览群书,笔耕不辍。最后,在短短几年间,就先后在全国十几家报刊杂志上刊登了新闻肯文学作品上百篇。遗憾的是,在我准备佩戴着闪光的军功章回去给母亲报喜时,母亲却已驾鹤西去。
那年春节,我戴着我的第一枚军功章来到了母亲墓冢前,仿佛母亲正笑盈盈地站在我身边,抚摸着我胸前的军功章。啊,母亲!我最最亲爱的母亲,您为何不看一眼孩儿的军功章就走呢?我知道,我的军功章里也有您的一半啦!
三十多年眨眼而过,尽管我积攒了不少的人生财富,但我欠下母亲的十块钱,是真的还不起,还不清,直到永远……

作者简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郴州市嘉禾县作协主席,出版小说、散文、诗词作品集8部,每年都有作品在全国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