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忆母亲
作者:董素英
腊月三十,也称“小年”,对众多人来说,这天应该是个美好的日子,可对我来说,却永远都是灰暗的,笼罩在我天空的那片阴云,也是终生挥之不去的,因为这天是生我的娘死去的日子!

一
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正值桃花盛开之时,性格急躁的我,紧跟着五八年“大跃进”那亢奋的脚步,抢在六零年“瓜菜带”之前,来到了这个世上。
那年我娘44岁,爸爸47岁,他们在近知命之年,又添了我这个“老生女”,小尾巴,从此,我成了他们生命的负累。
那个年代的大运动虽然很强劲,却没有给我的生命赋予多大的力量,生下来的我像只病猫,终日离不开药,很难养活,也亏了父亲是个医生,日日给我开方、斟药,我才得以活命。
娘是个农民,家庭妇女,我开口说话时,第一声叫的她就是“娘”。听姨娘说,我娘年轻时模样很俊,人称“南海老母”,但打从我记事起娘就已经老了,脑后常年绾着个发纂,我只知道娘长的五官很端正,细高挑身材,皮肤很白。

在我眼里,娘虽然人长的很精致,可她的手却有点粗糙,似常年洗不干净,常有残留的各色染料,还有猪食味,所以,每当娘往我嘴里塞好吃的时候,我大多时侯不愿意吃,老觉得娘不讲卫生,其实娘是个干净利落的人。
爸爸是上班的工人,还是医生,职业神圣,他的手常年是白白净净,柔软、温暖,也不知是谁教我的,我第一声喊他,是叫“爸爸”,这种不搭配的称呼,一直叫到现在。
我想,这其中有农村人的偏见思想作怪。
二
在我的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他们都是给这个家庭“填过空”的有功人,父母自是娇宠,所以他们的脾气都很大,大到一触就发。
我的出生虽有点画蛇添足,但因家里人丁不旺, 所以,多一个我还算能接受。我天生体弱多病,是典型的“拉了蔓,才摘下的蔫瓜”,缺少蓬勃的生命力,我的特殊身份使得我在父母眼里,份量可以和他俩抗衡,甚至要重于他们,就好比生在盐碱地里的小苗,自然要比长在沃土里的庄稼,更让人费心呵护,甚至是吃偏饭。
为此,姐姐和哥哥时常冲着我“吹胡子瞪眼”,以发泄他们对我的怨气和不满,尽管投胎、落地这样的事情由不得我,可我还是自觉理亏,无底气,因为我的出生必定侵占了本应属于他们的利益。
譬如说,家里那个圆纸筒的点心盒子吧,在我出生以前他是属于哥哥的,听说这个盒子的第一次功能是装“宝塔糖——蛔虫药”的药盒,到了我家后升级为“点心盒”。每次吃饭的时候,它的固定地方就是哥哥的两腿中间,等有了我之后,他那个地方就不再牢靠了,我常去和他抢,哥哥这时候就拽着那个点心盒子东躲西藏。
所以,大凡他们冲我发脾气的时候,我一般都是忍让,或以沉默抗争。赶上他俩心情不好,为一个“芝麻”和“绿豆”的事情发动了战争,实力相当、难分高下、双方火力找不到出处时,我会更倒霉,两双喷火的眼睛一旦瞥见我这个看热闹的小不点,怒火便如洪水猛兽般一齐转向我,这时,我就是那无辜的“城鱼”,常常被他们那愤怒的战火烧伤。这时候,母亲就是我的保护伞,至高无上的“天”,她总是不失时机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把把我拉在怀里,并冲着他俩一人数落一番,指责他们欺凌弱小,来为我出气,生怕我想不开,而他俩会强词夺理地怪怨母亲偏心,并甩下一句:“娘,您就惯着她吧,看她能长成个什么样!”这时候,我会愤愤不平地在心里告诉他们:哼!看我也长不成歪瓜裂枣。
当然,他们高兴时,倒也不太烦我。久而久之,娘这个中轴,在姐姐哥哥的眼里,便出现了“偏心”,而娘对我来说,也就更为重要了,因为,有娘就有我的天下。
记得娘一直穿的是那种“大掩腰”裤,也叫“中式”的裤子,裤腰很肥大。每到冬天,吃过晚饭,娘就盘腿坐在大土炕上,解开裤腰,让我坐在她的腰包里,然后娘再把裤腰裹紧,她的裤腰包便成了我的“安乐窝”。那时候,我想,我是这世上最暖和、最幸福的孩子。
我由于体弱多病,发育迟缓,加之天生胆子小,所以,长到很大了还和娘睡在一个被窝。
高二那年,班主任安翠兰老师领着几个同学到我家去“家访”,闲谈时,他们听娘说我还跟她睡一个被窝,引来老师和同学们的满堂大笑,笑我没出息,害得我脸白一阵,红一阵,无地自容。
自那以后,我开始试着独自睡一屋,可到夜里,常常被自己假想的那些狐妖鬼怪给吓得魂不守舍,随连滚带爬的冲出房间,敲开父母的门,又投奔到了娘的被窝里。
十七岁以后,我才进入了青春期,有了自己的隐私,我开始排斥娘的呵护,和他们保持着距离,甚至不愿意让娘再碰我。

三
22岁那年的初冬,我结婚了。 听嫂子说那天我走后,娘伤心地哭了,她很失落,我心里倒是觉得很平静。
蜜月还没过完,娘就被查出患了食道癌,全家人像被五雷轰顶,懵了,我们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焦虑中。记得那天晚上,瑟瑟的北风把我送回到自己的新房,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宿没睡,伤心了一个晚上。我想,我不能没有娘,没有娘的日子那将是暗无天日,我不敢想像。
为了方便照顾娘,我擦干了泪水,又住回了娘家,开始和娘一起同甘共苦。
生活的酸甜苦辣,人生的世态炎凉啊,能咽的,娘都吞咽了下去,不能咽的,都噎在了她那脆弱的喉咙里,它们变成恶魔,日夜折磨着我的娘。
每日,目睹娘吃饭时那艰难、痛苦的样子,我急的束手无策,娘掉泪,我也跟着哭,我们和娘在泪水中熬着日月。
随后的日子里,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娘得知这个消息,痛苦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她担心我过度劳累会伤及胎儿,到时没法给婆家交代,便一再劝我回婆家住。
我深知,这种终日悲郁的情绪对胎儿的生长很不利,为给胎儿创造一个良好的生长发育环境,于是,我听了娘的话,暂时回到了婆家,照顾娘的事情,就全交给了哥嫂和姐姐他们,我开始全身心的养育自己腹中的宝宝。
8月底,一个粉红色的新生命诞生了,喜悦之情充斥了我的整个心房,我开始不厌其烦的每日给他喂奶,喂水,擦屎、擦尿,孩子的一切都与我息息相关。我就是孩子的保护神,我也成了孩子的天。
娘的病容开始暗淡了,娘的痛苦我已没有太深的感受了,偶尔去看娘,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如蜻蜓点水般的晃一下就走,心里只是惦着自己那嗷嗷待哺的孩子。
孩子长到四个月的时候,白里透红,虎头虎脑,像只“小老虎”,很是招人喜欢,我心满意足地沉浸在做母亲的幸福中。
不谙世事的我却不知道,我的母亲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四
腊月的一天下午,我去看娘,娘身体虚弱地躺在炕上,看我进来,她强打起精神,硬要坐起来,她又消瘦了不少,眼窝深陷,脸色腊黄。
我站在炕沿边,例行公事般地问候了娘几句,便木然地站在那里,娘心里在想什么,我全然不知,也不费心思去想。娘的表情这时有些复杂地看着我,突然,她说出了一句令我十分吃惊的话,她说:“小妮子呀,让我拉拉你的手吧!”她的手好像是跟着这句话一块出来的,我惊愕地猛然抬头望着娘,心里很是不理解,觉得娘这个要求似乎有点“非分”,我的脸因羞怨而显得有些涨红,心想:娘这是干什么呐,都是大人了,干嘛这样矫情,我用眼睛凝视着娘,犹豫了很久,手——却始终没有伸出来,娘的手在空中停留了有半分钟,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我心情复杂地逃离了娘家,甚至几天不愿意再去看娘。
娘的病情日渐加重,连一滴水都送不进去了,每天要靠输液维持生命,注射杜冷丁来减轻她的痛苦,她已进入生命的倒计时。
腊月三十早上,一个辞旧迎新的日子,此起彼伏的炮声和礼花弹,流星般地划向了天空,响彻云霄,带走了一个旧历,也把我的亲娘给带入了天堂!
我跪在娘的灵前,伤心的痛不欲生,我们守着娘的尸体,过了最后一个“有”娘孩子的“年”。

出殡那天上午,按照乡里的规矩,女儿要给娘“净面”,就是用酒精棉球给娘擦拭身体,我最后一次细细端详着我那慈爱的娘,她曾给了我海一样深情的母爱呀,今天,她就要离我而去了,我那一声声的呼唤,如那震耳发聩的炮声,声声震撼着天地宇宙!
我给娘开始轻轻地、慢慢地擦洗了。这时,我窥见娘的鼻腔里残留着一小块风干了的鼻涕,我想,娘曾经是那么干净,要样的人,我不能让娘带着这块“不洁”去天堂,于是,我用手轻轻地给娘掏了出来。
当我的目光移至到娘那骨瘦如柴的手时,一个月前的那个情景,陡然浮现在我眼前,我此时才明白娘当时的意思,她那是在给女儿告别!我的心猛烈地抽搐起来,并慢慢伸出了自己的手。当我用温暖的手,轻轻握在娘那冰冷的手上时,我的眼泪顿时喷涌而出:“娘,永别了”!怕泪滴在娘的身上,为了娘来世能够幸福,我赶忙转过脸去,任悔恨的泪水长流……
此文荣获2011年第三届“漂母杯”全球华人母爱主题散文征文大赛优秀奖

〔作者介绍〕董素英,笔名,夜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京津冀作家村专栏作家。作品分别在《散文风》《范阳文丛》《保定日报》“原乡书院”,“燕鼎文艺”以及网络文学平台等刊发。编辑出版《医者仁歌》诗集。著有长篇散文《老家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