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到一个短视频,狂风怒号,飞雪肆虐,一位妈妈抱着孩子光脚踏雪狂奔送医,多么急切,为娘则刚,孩子就是娘的一切。看着这让人泪奔的短视频,我想到母亲父亲。
那年春上的一天,生产队食堂的早饭吃了个半饱,大人们在心凉沟田湾插秧,六岁的我和两个小伙伴饿了,背着大人在河沟边摘吃马桑泡,那豆粒般的小红果甜甜的,我们三人或在树下扯,或爬到树杈上折,我抢吃最多。过了一阵,眼见得食堂伙夫送午饭来了,好想解馋,头昏,渐渐的,睁不开眼。有人说,是吃马桑泡中毒了,得赶紧想办法。我娘顾不得吃饭,赶紧背起我回家。我趴在娘肩上,全身软塌塌,昏了过去,什么都不晓得了。后来听家里人说,很快请来草医,捉一只公鸡给他,念咒,点化,用筷子撬开我紧咬的牙关,灌桐油,催呕吐。我做着梦,和亲人们一起在心凉沟堡上走刺蓬茏窠,大家一声声喊我,我听得见,但是答应不了。呕吐了许多秽物,昏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死里逃生。
1967年冬季,是我们学校停课的第四个学期。我们的课程只上到初二,一直没有复课。我每在家放牛或出集体工两三周,返回学校看看复课没有,没复课,在学校玩水摸鱼混一周,再回到家等。本应该那年夏天初中毕业离校,初二的课程没完成,时间却拖到“初四”。我右大腿长了个瘤,肿起老高,裤子都难以穿上。我爹背着我,翻过几重山,到15里外的一位草医家去治病。我爹将我放在他家“住院”治疗,直到我快好了,再接回家疗养。
1975年春上,1岁的小弟发高烧,公社卫生院治不好,爹娘将他转到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6岁的小妹发高烧,我带她到公社卫生院,医生说也需要转到县医院。我将小妹托人照顾,徒步15里回到家取钱物。只见两个弟弟睡在床上发高烧,我从外寨找得两支青霉素,打在他两人屁股上。再徒步15里到公社卫生院,背上小妹,徒步45里到县人民医院,交给爹娘,再徒步50里翻山回家,回头看那两个,幸好都退烧了。爹娘将小弟从死亡线上抢夺回来,又照顾小妹治病。
治病救人在人生中只占很小份额,更多的是为生计奔忙。我家十年没有过年米。每人年平均两百斤左右毛粮(包括稻谷、苞谷、洋芋、红苕等),本来只够吃半年,生产队实行计划用粮,将其分作十个月发放,每月发一点,我家每月都借粮,每领到一个月的口粮,还了借贷,所剩不多,拌和着瓜菜煮烂啪饭,没有粮食了,再去借。我爹三天两头出门借粮,每次借得两升三升,将很少点儿粮食煮红苕饭或者洋芋饭、南瓜饭,将萝卜或者大头菜剁碎,三四份菜粒配一份米粮,煮一大锅烂啪饭,全家人果腹。我和二妹帮着爹娘一起上山挖蕨根,挑背回家,捶捣到半夜,再用一个老早晨,做成几大缸汁水,过滤,沉淀一昼夜,刮取沉淀在缸底的蕨粑糊做早饭。有一次,娘去借粮,我在家烧水等,水开了,撤火,过一会儿再烧,烧开几次,娘没借到粮食,回到大门外,碰到她的本家婶娘,大哭一场。
那些年每人每年可领到1丈4尺5寸布票,一些贫困人家缺钱,将布票换钱或换吃的,娘总是剥构麻皮,找破铜烂铁,积攒破烂卖,想尽办法凑钱,到布票快要过期时,买最便宜的布,给全家每人做一套衣服,用以赶场或者走人家时穿。最便宜的布做成的衣服裤子总是很容易破烂,进刺蓬容易勾扯坏衣服,娘几乎每天晚上都在煤油灯下补衣服。全家人穿的是补丁重补丁的衣服,不是巾巾吊吊、开花露肉,补得熨帖,穿的齐整,略显体面。
回到本文标题,一提起“爹亲娘亲”几个字,我们那个时代的人脱口而出的是,天大地大不如谁谁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领袖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搞了二十多年人民公社社会主义大集体,搞得山穷水尽,民不聊生。人啊人,你吃不饱,只有爹娘从他们碗里拨一些饭菜给你。你发烧了,哪个比爹娘亲的人火急火燎地背着你往医院跑!
爹亲娘亲,是人世最基本的常识。每个人最先会叫的是爸爸妈妈。遇到险情,或者被打,总是下意识的叫“妈呀”。最基本的常识需要写文章用一定篇幅论证。那个社会阶段怎么啦?曾经的无良文人将领袖比作爸爸,发展到词曲作家胡诌高大上比爹娘还亲,天天歌唱,适时顶礼膜拜。
世界上,爹娘亲。人世走一遭,最亲的人是生我的人,我生的人。人生在世,回到基本常识,费了几十年。

作者简介:杨盛龙,湘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学报、《散文》《中华散文》《美文》《中国散文家》等发表作品约两千篇,《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经典文库1949~1999》《中国散文大系》《读者》等选载,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杨柳依依》《心心相依——中华56个民族散记》等二十余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著专节专题评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