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钥匙
母亲生我的时候,18岁
母亲将一把钥匙,放进我手心的时候,68岁
母亲说,儿子,无论什么时候
只要回到家门口,你都能打开妈妈的门
钥匙呵,带着母亲的体温
仿佛是一根柔软的针,一下
就刺到我的心头,我的血脉里了!让我
暖暖地疼,甜甜地疼,颤颤地疼
整整50年的母爱呀
这一把小小的,轻轻的,没有光芒的钥匙
我再怎么掂,甚至用我整个的生命
又怎么能掂得出它的重量
我知道我的母亲,每一个日子
都在守候。半夜里醒来
也要谛听一会儿锁孔,会不会有一把
钥匙,突然喊出一声妈
一年一年过去,生活中有多少尘埃
累了,苦了,困窘,挫折
无助,无奈,遭受无端的抛弃
在无常的命运中颠簸,沉浮
母亲的钥匙呀,我始终贴胸带着
这护身的符,这我生命中最坚硬的一根骨头
因为有母爱淬火,它是百折不弯的
撑得起人生的任何风暴
母亲的钥匙呀,还是一杆圣杖
常常牵引着我,我的行走,我的灵魂归来
咔嚓一声,多么动听的音响,一下就打开了
这世界上最恒久的温馨,大爱之门……
而今母亲年迈古稀,一天比一天老了,一年比一年
害怕死亡。也不是害怕死亡----
患病住院的那一天,母亲紧紧拉住我的手,说
我不能死,我要是不在了,你们怎么回家?
那一夜我无法入睡,偷偷起来,将母亲的钥匙
插进锁孔里,反反复复地扭,无休无止地开
那一夜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只有母亲,才是家
而我们,都是过客……
妈妈的雪
你生我的时候
正下雪,妈妈
雪下得整个世界都白了
后来那场雪不见了
后来就再也
没见过那么大那么洁白的雪了
只是屋场里那棵石榴树
自打吃了那场雪
就开始抽出很鲜嫩的日子来
结出很丰满的生活来
许多许多年叶子总是别一种绿
有时绿得欢心
有时呢却绿得伤心
许多许多年果子总是格外的红
有时品不出苦
有时呢却品不出甜
妈妈,妈妈
这是那场雪的缘故吗?
……今夜
我在灯光下细细端详你
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妈妈呀,我又看到那场雪了
那样洁白那样洁白
在你许多年前的黑发上
覆盖着整个世界
和我的魂灵……
给母亲染发
那么多秋霜冬雪
都被母亲吞下了。多年后发酵出来,
竟白了一头青丝
母亲啊,请容我轻轻捧住
你高贵的头,容我
用发自肺腑的爱——为你染发
每一根都是鞭子呀
抽得我三魂七魄痛!每一根
都是银针呀
扎出了我心头失色的血!
而你是多么安详
眉峰舒展,眼角的笑纹重重叠叠
任我的手指,走过你
头上累积的岁月
任你的儿子,深深吮吸——
久违了的发香
此刻, 阳光是白的,
云彩是白的,蝉娘不倦的歌吟
也是白的。只有
母亲的白发,和我愧歉已久的心思
在渐渐转青……
农历生日
在农历中出生
一辈子,都会穿戴着乡风乡俗
苦楝子掉进儿时,在绒绒发丝上
砸出了两个漩涡
漩涡里,至今还盘旋着一股土腥味
不忍离开
雨水,春分,芒种,白露,霜降……
二十四个节气里
那晃来荡去的乳名
自打被屋门口的香樟嫁接后
就再也没有长大
一年中的这一天
准会吃一颗用湿草纸裹着
在火塘里烧熟的鸡蛋
几多风雨飘零后,余味犹在
偶尔,还会打一个饱嗝
在这个日子里,无论做错了什么
母亲那一双常年失血的手掌
最气,最恼,最苦不堪言
也不会拍打下来
多少年过去了,仿佛仍在
举着,举着,举着……
这一个字
人世上, 唯有
这一个字,会在我心里
越读越小。小到
能在我的每一块骨头里躲藏
任谁也找不着
甚至用针尖,也无法
挑出来。还能在
每一根细微的血管里游动
比春天最高处的风
都要自由, 畅达
但这一个字哟
我久已默默,不能呼喊
只能在清明时节
面对一块石碑,发出滴血之唤
——娘!

作者简介 郭辉,湖南益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级作家。有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扬子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等刊物;著有诗集《永远的乡土》《错过一生的好时光》《九味泥土》等。曾获加拿大第三届国际大雅风文学奖诗歌奖,《海外文摘》双年度文学奖,第五届“十佳当代诗人”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