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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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皇山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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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人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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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正逢过苦日子。
16岁的我农业中学未毕业,被(湖南省邵阳县)黄亭市街道办安排进雨伞厂当学徒。不再要父母养了,能自食其力,也算头项大事。当时由于各种原因,平时也缺课,对数学课望而生畏,几何、几何、挤烂脑壳,一旦跟不上课,越来越远了,一到考试,偷抄同学的作业总会抄错。平时受不少同学的白眼和老师的指责及父母的叹息。我常低头不语,总认为读书、读书、越读越输。不如学门手艺。这次能进厂是对我读书的解脱,特别称心如意,心旷神怡。
第二天,街道办来了位领导,研究派人上(今湖南省永州市的)东安县舜皇山采购做伞的主要材料:楠竹。要求必须是几年前的老竹,开春后的新竹不能要,它是会起粉虫的,要求抓紧时机,由邓厂长带头,选两个思想好,肯吃苦,蛮勤快的青年上山。全厂十六个人,都是半殘的老人和妇女。塘里无鱼虾也贵。我和老俵当成劳动力被厂长点了将。父母听我说要出差,可高兴了,不知从那里借来了一只鸡。兄弟姐妹多,娘说:崽呀!要爬这么高的山,那餐硬给我夹了三只鸡霸子(鸡大腿),小弟夹了一只,父母和妹妹们只能喝点殘汤碎肉了。那年月,父母真难。
那天,不知厂长从哪里搞来了一台旧货车,离开厂里送行的人,风尘仆仆登上了去舜皇山的货车,师傅和司机坐前排,我和老俵爬车后厢。车子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开上了毛马路,进入坑坑洼洼跳舞的路面。经邵阳县白仓、塘田市,进新宁县,过黄沙、越白沙步入东安县。又折腾了半天,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舜皇山脚下。
下车后,我们摸着酸酸的背腰,抬眼仰望,双目凝眸,瞪眼望着巍峨入云的山峰婉蜓绵亘,只見云雾时隐时现,气势吓人。到处都是竹木葱笼,山顶有人影浮动,时而有一根根竹杆滑下来,久而久之,留下长长的滑痕直到山脚,像披在苍莽深山上的黄色绸缎。随着山瀑的飞溅,一幅离奇的活山水画尽显眼前,古怪而又神秘。
舜皇山是原始森林,革命老区,红军当年住过、打过仗的深山密林。满山古木参天,穿插着翠峰和奇石,杂草缠绕,碗口粗的古藤像九龙探海,张牙舞爪,随山势攀爬。正如鲁迅先生早就说过的,世上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这盘根错节的活藤的世界,已被人和野兽硬生生踩出一条生命之路。我们三人挑着生活用品和工具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时而踩上了树梢,时而转上了峰腰,时而绕岩而过,时而降入深谷。听着咚咚的响水声和远处工人的劳作声,好奇而生畏。我想《西游记》里四师徒取经不会比我们难多少。转眼又到了一段断岩处,半空是人工和藤搭成的藤桥,像荡秋千一样,摇摇摆摆,两脚发麻,但总算汗雨越过。
来到密林深处,一条山溪绕林而过,潺潺清水叮咚响,两边巨石如象、滚石如牛,小鱼在清流中随波荡游。师傅说:我们到了。一齐放下了挑担,只見残余的几个老工棚,已东倒西歪,而我们要选的楠竹大得可作水桶,正是我们要採的最佳材质。我当时管不了这么多了,看到清澈的生活用水,蹲下去猛喝一气,再用毛巾一把把擦身。身上爽了,可肚皮饥肠辘辘,要抓紧做飯了,这里有现成的冷灶,自己带来了火种,米和菜,七手八脚,不到一个小时,简单的中餐大功告成。人是铁,饭是钢,一咽下去,眼亮了,力气来了,讲话声音也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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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说,一趁早,二趁饱,不休息了,赶快搭睡觉住棚。我俩齐说:好!面对现状,师傅做出决定,在天黑前必须把住棚搭好,今夜才有睡的地方,在靠着旧棚一边,我和师傅拿了根长绳围着一片竹林绕了一个方圈,约12平方米,他说这是我们要住的面积。再在内圈围了约5平方米,这就是我们的床,可床面要离地面60公分,下面通气防湿。现除了外圈的竹不砍其余砍至地平面。
我们作了两架楼梯,并把砍下的长竹锯断成横档,一根根捆扎在周围的活竹上,并在顶部扎一排横档作行头,开始作瓦,把最大的楠竹一破二开,用半圆铲把内节铲平,一块内向天,作为槽瓦;一块内向地,作为盖瓦,两片整合一起,以此类推,全部铺好后,整个瓦顶美观实用。在下面一看,房子好了,我们就做竹床,铺板再垫上大被,上盖12斤重的棉被,总算大功告成,有个舒适的床铺睡觉了!为了晚上安全,不受野人和野兽袭击,又做了一层篱笆墙和一扇山门,真的好了,把所需工具和衣物分别挂在棚里。现在家的味道特别浓厚。
苦涩劳累的深山生活,很快就没有米和油盐了。连续几天红锅菜,母亲曾说,油明眼,盐助力,辣壮胆,其中缺一样不可,算要了宝庆人的命,难过死了(编者注:湖南邵阳旧称宝庆)。由于老俵毛伢崽已是熟练技术工,他和师傅在“家”生产,由我下山购粮。几十里盘山曲路,有时看见屋,走得哭,要到山下公路旁的小粮站去买。师傅交给我钱和粮票,扁担套麻袋,饿时吃点随身带的米粑粑。我脚蹬麻草鞋,走着红军踏过的山路,一路哼着“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这时总会碰到不少上山砍柴的、打猎的、木匠师傅等,他们扛着扁担或长锯。正逢中午过后,我碰上一个脸上带疤的山里人,他腰里别着一把锋利的长砍刀。他见了我主动搭话,由于本地土话我听不清,我向他打了个礼貌手势,也不再理他了。他看出我是下山买粮的小伙,他马上打转跟着我,一双贼眼在我身上扫描,我看此人不对劲,已有三分害怕与警惕,心想这是歹人,他若有什么恶意要抢劫我,我是无法奈何他的。
很快就要进入密林处,我发现路边有块巨石,上面没有高树,我一鼓劲,用上了父亲教我的一点功夫,手脚并用,很快就攀上了石顶。我站在顶峰,周围尽收眼底,较远的人也能看到我了。心想:如果他爬上来,我居高临下,可用长扁担揍他,真乃两军对阵勇者胜,他也知道将逢良オ了,奈何不了我。他作了个鬼脸,瞪了我几眼,也只好打转上山了。这时,我像打了胜仗似的,喜滋滋的,很快走到公路上,感到意气盈然,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在这快乐心情的鼓舞下,很快找到了粮店。也好,此店为了做上下山人的生意,基本的东西都有。我买了60斤米,油盐,干辣椒,还有师傅爱吃的麦芽糖,火柴烟酒及伤药等约80斤重,开始打道回府了。
这次我成熟了点,想结伴上山,这样会安全点。不到几分钟,就有一家四口正赶集回山,他儿子勇哥比我大两岁,一见如故。他也挑了一点东西,下山容易上山难,他总要帮我挑一段路,我老过意不去。他说,老弟再挑一段我们就要到家了,我们山里人这点重算不了什么来。走到一个岔道口,他们真的要回家了。没想到他父母和妹妹一起留我到家吃了飯再走。盛情难却,无法推托,也只好跟着他们到家。他父母一起进伙房办饭菜,山里人勤快麻利,火旺热灶,很快一桌丰盛的美餐摆上了桌面:一大盘腊肉炒血粑、麻辣豆腐蒸荷包蛋、酸萝卜丝炒大肠、紫苏泥鳅、爆油辣椒、一锅青菜汤,一大桌,我激动得来了眼泪。我们过年才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们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真胀得我眼睛不能动了才放手。此时,我感到好人为什么会这么好,下山时碰到的坏人为什么那么坏。我讲给他们听后,他父母脸上收敛了笑容,他问我那人多少年纪,我说30来岁,脸上有一横疤。哦,那是坏蛋,去年刚从牢里出来。你办法多,没吃他的亏就好了。他还说:我们这里好几个叫疤子的,其中还有劳动模范,专门做好事。我想这个世界如果大家都做好人,我们国家就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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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勇哥家时,双方像吵架一样,他们老抢我的扁担,死命留我住一晚。然而,我一再表白,家里人太盼我回山了,他们急等烟和酒吃。我也讲明,不要他们送了。我这块铁一旦安上钢,カ气也来了。他母亲说,这么小就吃苦了。我说,不苦不苦,想起红军二万五就来劲。
一路风赶雨、狗追鸡,风也似的离开朋友家。没走几公里,就碰上来接我的毛伢崽和师傅。他们一见我,如遇到救星,抢下扁担,火速解包劫財,活像逃出的囚犯,拿出香烟和酒,眯着眼睛,坐在路边石板上,三人吞云吐雾起来,时而饮几口酒连说过瘾。
现在已过上了“小康日子”,有住、有吃、有喝,皆大欢喜。生产进度比以前更快了。由于“营养过剩”,第二天一大早,白兔还没穿裤,就自觉的醒来了。起来一看,周围的风光太美了,高兴得不知祖宗姓什么,很快把老俵叫醒,一起登上了山顶。真乃一览众山小,云阔天高,只见太阳烧红了半边天,金一样亮,火一样红,正在徐徐升起,原来的鱼肚白被染上了一层鲜丽的红霞,太阳周边射出通亮的万道金光,变幻无穷。我认为世界名家是无法描绘出来的。观后神韵妙趣,爽快异常。才读了几句毛书的我,随口念了几句打油诗:
奇峰叠翠云绕腰,曲经险道通顶梢。
昔有三雄踩天云,搭棚生火好热闹。
老俵不示弱,也来了四句:
生死奔忙几个月,差点累死才有歇。
苦尽甘来方为乐,继续革命重担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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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景不长,有一夜我们三人正在酣睡,只见天空乌黑昏暗,霹雳雷鸣把我们同时惊醒。此时狂风大作,天空象一口大铁锅严严实实地倒扣在舜皇山顶,忽见闪电把乌云撕开几道口子,暴雨像桶一样把水倒下来,越倒越猛,风势也愈刮愈猖獗,只觉恐怖异常,使人愁眉不展,蹲在竹棚里顿生要完蛋的感觉,这辈子眼看就要毁了。
满山的楠竹像魔鬼的长发,在烈风中时而吹向这边,呼拉拉又倒向那边,不断的发泄它的淫威,只听到满山的竹竿噼里啪啦互相敲击的响声,好像黑白无常鬼的催命曲。由于我们建的竹棚周围一大圈长竹没有去尖,可相连的瓦顶只用青藤捆扎,经几天的日晒已松软了,哪经得起如此暴烈的撕扯?很快就被摆动挣脱,只听“轰”的一声,约一吨重的湿瓦顶像炸板鸭一样塌了下来,只听师傅哎哟一声,被翘起的竹棒击中了头部,好在室内还做了部分比床还高的竹架放东西,而没有彻底压在铺盖上,还有低矮的空间,我和老俵爬起来,两人凄凄惶惶、战战兢兢一齐扑向师傅。借着闪电光,才看清他在用手摸头部,口里还能发声。没死,没死,我俩才止住了哭声。黑暗中我摸到了打伤药,给师傅擦上。
原来十二斤重的棉被喝足了水,已变成难拉动的死猪,有百来斤了。我们三人浑身上下精湿,都变成了落汤鸡。身上直打啰嗦,何解办?约等了半个时辰,鬼天气像小孩的变脸,说笑就笑。风停了,雨歇了,还出了大太阳!我们赶快把两床重被抬到周围的石头上,又用竹杆支撑让它通气,并搬来了不少干柴,一为烘干被窝,二为抵御寒气。热气通身行走后强多了。我们又鼓足勇气,师傅也爬起来了,边喝开水边说:你俩个马上做四个大竹叉,等会三人把瓦顶慢慢抬上去加固,同时把这次出事之恶根,露出瓦面的活竹子全部锯平,就再不怕大风摆动了。
总算又安定下来,师傅说:这次遇到这么严重的天灾,大家煞费苦心,克服重重困难,我们已完成百分之七十的任务,快有三车材料了,做出了重大贡献,运回家可作三年,要汇报上级表扬你们。从今天起,放假三天,今天补偿昨夜的睡眠,明天洗衣服,就这样关上了山门,往死里睡,暂且按下不表。
说真话,做老式雨伞是一项很精密的技术活,它有几十道工艺流程,要求极严,光从楠竹倒地,一筒筒按尺寸锯断,用尺码钉绕圈画线,劈成一条条,在山里必须扎捆不能散掉,回厂再按原竹摊开排线,不能乱套,才能每把伞收开自如,平整顺气。
休息了几天,三人热情很高,那天毛伢崽去山边扛竹。他忽然大叫,快来看,有好事了。原来离他不远处,有一土洞,约三米深,底宽口小,时间久了,洞口长满了茅草。他忽見一条大野狗追着麻兔,说时迟,那时快,麻兔急于逃命,窜跌于洞内。狗也无法收脚,双双摔入深洞,只見里面叫声连连,我们三个好呷鬼也高兴得大叫,有牙祭打了。师傅说:先别太急,现在搞它会咬伤人的,等几天它饿晕了,再想法套上来。我想:姜还是老的辣。此时,我敬佩老天的好生大恩,看我们三人太苦太累,竟然在这深山中赐我们如此丰富之营养。我想造物主是多么的慈悲,把最惨的命运变成这么丰富的食品赠于受苦人,就视为特殊的恩赐吧!
那晚我向师傅和老俵提议,这么多好菜,应把恩人勇哥一家请来,他俩齐喊同意。我向下山的乡友搭口信给阿勇四口,请他们上山呷野味,约定期到了,他们准时赶到,还带来了做野味的各种配料,如当归、陈皮、八角、五香及青菜、竹酒。他父母和小妹很快配合厂长投入制作,旺火大锅,只见咕噜噜香气四溢,师傅尝了一块,烂了烂了,蛮好呷的。此时,气氛热烈,大家咽着口水,一齐动手,一大钵内杂炒姜片,一大锅野味蒸竹笋,十全十美共十样菜,摆上了大竹桌,竹碗里盛满了竹酒,七人按宾主坐上了竹凳,手拿竹筷,坐在这竹的海洋里,大喝大呷起来。这是我经历最危险、而又最有特色的奇野怪餐,令人终生难忘。何其味也!醉后的糊涂人,一人一句凑成下面的话:
人生酸甜甘辛辣,九磨十难苦为味。
变幻无常开晴日,大呷猛喝庆太平。
因果报应切莫为,人寿年丰辛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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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舜皇山,位于湖南省东安县。南邻广西,西北与湖南省新宁县交界。现为“舜皇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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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
【吴人豪】1946年生,湖南省邵阳县黄亭市人。汉族。知青。人民雕塑家。中国美术家协会湖南分会会员、湖南省民间美术研究会副主席、珠江书画院副院长、宝庆书画院名誉院长、清华大学唐国安纪念馆艺术总顾问、工艺美术大师、湖南省邵阳市美协雕塑协会主席、半饱斋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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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