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山晚钟
文/廖静仁
一

有两个人,一先一后来到了岳麓山下的爱晚亭,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的是个老者,留平头,一头银发在秋阳下略显得桀骜不驯,嵌金边的眼镜架在如悬胆的鼻梁上,是条形眼镜,看上去还很时尚的,他先一步在靠里面右边的朱红廊柱旁落坐;女的约三十多岁,虽然不属于少妇,也不能归纳于半老徐娘,鹅蛋脸,柳叶眉,薄嘴唇,齿细而白,丰腴而又知性,却似乎有一种浅浅的惆怅漾在水汪汪的双眸间,当然又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出来的。她比他后到一步,也倚着里边的另一根朱红廊柱坐定了。两人并不是来自同一条路,老者从南边的大学校园区走来,女子从北边过来,北边有一栋小型别墅,蓝墙碧瓦,很低调地隐藏在枫林宾馆后面的林子旁,要不是有一条鹅卵石小路直通门前,一般人还难以察觉。他俩却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这里。面对这面,老者打开了一本书在看,内容是他早就能够背诵的;女人怀里抱着一只小狗,是右手抱着的,如初雪一般白得醒目,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枚路上拾来的枫叶,是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着叶柄,抡过来又抡过去,红叶便转得溜活,而双眼的余光却在好奇地打量着老者脚下的布鞋。
他为什么喜欢穿布鞋呢?是因为行走起来比皮鞋更舒适轻巧吗?但要是遇上途中下雨呢?女人天性对针织品敏感,像她这般年龄段的女人,即使是出生在农村,也根本就没有染织过针线,但她还是固执地认为,这鞋子肯定不会是市场上买来,而是他夫人亲手做的。她如此猜测着,也就在心里提出了一连串疑问。
有几许山风拂过,翻动着老者手中的书页。
老者向上提了一下衣领,是一件浅灰色的旧式中山装,里面是白色衬衫,西裤是藏青色的。山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这话老者是心里说的,却笑出了声来。
右边的山脊上就传来了人声,说,霜叶红如二月花。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停车做(坐)爱枫林晚,接话的是一个男的,语气显然很暧昧。
山脊那边有枫林成片,一树一树枝繁叶茂,如燃烧着激情。爱晚亭这边只有稀稀疏疏几棵,而且年岁都偏老,有百年古枫的称谓,红叶略显枯色,赏红枫的人很少有来这一边的。所以这边才相对清静。这不,爱晚亭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哦,还有只小狗,亮闪闪的明眸里映着它主人姣好的鹅蛋脸庞。
咯咯咯……女的掩嘴而笑,接过山脊上的话来:如今的年轻人真是大胆,停车做爱呀?她这并不是无意,而是有心想引起老者的注意,她觉得老者有些古怪。
从山脊上飘过来的笑闹声,老者肯定也听到了,这是她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出来的,两只耳朵还颤了一下。但他却煞有介事地对近旁的女人说,这是唐人杜牧写的,叫《山行》,诗曰: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在坐爱枫林晚,霜叶红如二月花。很纯正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但他并没有抬头,双眼仍停留在手中的那一本《苏东坡年谱》上,是竖行繁体字,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
哦,对对对,女子朱唇微启,一副言归正传的样子,如数家珍般说,杜牧字牧之,号樊川居士,汉族,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唐代诗人。杜牧人称“小杜”,以别于杜甫。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因晚年居长安南樊川别墅,故后世称“杜樊川”,著有《樊川文集》等。她说得很认真,然后问,我没说错吧?
没……没有,没有!老者便有了尴尬,并且慌张,于是扶了扶眼镜看过来。
这女子好生眼熟哦!这是老者的第一反应。他于是就迅速回忆:昨天应该是着的一袭湖波绿长裙吧,只是当时并没有注意她着什么上衣,今天却是着的紫色裙子,上身穿一件玫瑰红尖领衬衣,外面还套了一件针白色背心,颈长,鹅蛋脸,整个就是一幅油画。老者随后不由得一怔,心想,该不是同行吧?是美术系的?
两人并无言语。女子手中的红叶被山风摘去,在地上旋圈……
沉默了好一阵后,还是女子先开口了,她平端着鹅蛋脸,很礼貌地微笑着问了一句,哎,老先生,您是大学教授吧?脸微红,牙齿却白如美玉,这其实是在明知故问,她已经暗地里跟踪他有好几次了,昨天还跟踪他到了大学高知楼,亲眼见他开了第三栋一单元的房门,进门后又推窗给一盆君子兰浇过水,是在一楼。
算是吧!老者这才合上了书本,说,不过已经退休有好多年了。
你们这些高知呀,也算是赶上时代了。女子忽然就有了感慨,顺口便来了一句,年龄越大越值钱!但她在措辞上又绝对是懂得有所节制的,后一句有意避开了一个“老”字,前一句省去了一个“好”字。好时代和年龄越老是有区别的。
老者脸上便有了不屑之色,本想愤愤然问那女子一句,也算是赶上什么时代了?后来却还是自语自语地说,如今什么都讲钱,这算什么时代?不合逻辑嘛!
女子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如环珮摇响,然后才欠腰捂着肚子说,老先生如今还会有谁讲逻辑呀!继而便愕然,心想,这真是个怪人。但她的鹅蛋形脸上瞬间又开出了幸福的花儿,眼眶里漾着柔波,似乎对面前的老者更加充满了敬意。
二
教授虽然照样食人间烟火,却远离着红尘。她当然不会是一般的女子。一般女子能够住进与麓山风景区擦边的独栋别墅?也不看看她那身装扮,多得体;不想想她那份气质,多迷人呀!她还有一个昵称,就叫多迷人呢。那是沈老板给她取的。沈老板是谁?是省交通厅副厅长兼下属路桥公司一把手!她那时还刚分配到省交通学院,是个外语老师。也是阴差阳错,她还才入校不久,就被点名去给厅领导当翻译,并且还是出访斯里兰卡,因为此前省路桥公司在那边接了一个大单,有一座大桥即将竣工,已经去了两拨人,对方邀请承建方代表去参加通车典礼。这是她到了厅里才知道的。当时被召去的有三个见习翻译,另外两个也是女老师,一个是师大的,一个是涉外学院的,每人发了一堆资料,还进行了翻译考核,最后是沈老板亲自敲定说,留下交通学院的那个女孩吧!还是姓交的更靠谱。
对对对,沈老板英明,还是姓交的更靠谱!接话的是办公室李主任,他老家是娄底涟源人,地方口音重,后一句话经他一重复,姓交的就变成了性交的,便引起了一阵暧昧的笑声。她当初还有些莫名其妙,再一想,鹅蛋脸立时就红了。
那是她第一次以翻译身份被抽调到国外去执行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出访回国后沈老板还专门在华亚华天设宴招待了随行的工作人员,她则被李主任安排在沈老板左手边入座。沈老板还专门单敬了她三杯陈年茅台,紧接着李主任也要敬她。
对不起!我平时是不喝酒的呀!她端酒杯的手就已经有些抖了。
那不行!李主任不依不饶,老板敬你能喝,我敬你就不能喝呀?
结果醉得一塌糊糊……
第二天早上醒来,室内阳光洒了一地,是从落地窗玻璃中泼洒进来的,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睡在宾馆,侧耳一听浴室里水龙头开着,像有人在里面冲澡,口中还吹着“你我好比鸳鸯鸟”的小曲,掀开被子一看,她顿时就傻眼了……
她其实也已经不是处女了,在大学里就与两个男生先后有过性关系,并且还不是正式的恋人。但是昨夜她却还不知道自己是与谁。哇——多迷人呐!她被子还没有合上,一个满胸脯蓬松着黑毛的赤裸男人就从浴室里出来了,只见他双眼倏然发亮,把手中浴巾往后一扔,惊呼一声,便如旋风般盖了过来,却没有压到她的身上,而是从脚到头到耳垂到发丝,一顿气喘吁吁的狂吻……竟然是沈老板!
她居然并没有感到有多么难过,更不觉得有多么可耻。她甚至还在想,应该感到难过和可耻的又何止是我一个弱女子?所谓的贞操能引领我去天堂吗?既然事已至此,多想也是徒劳,她于是就来了个顺水推舟,紧密配合,把在大学里跟两位师兄所学的招式全都创造性地使了出来。这令沈老板兴奋得不得了,开心得合不拢嘴,事后还一个劲说,多迷人呐!多迷人呐!那我今后就叫你多迷人吧!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是在华亚华天。
自那以后,沈老板一直就叫她多迷人。
时间一晃就又过去了大半年,有一天,沈老板又来电话兴奋地说,喂,多迷人,你自己先打的土到枫林宾馆的假山旁等我,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那天刚好是周末,她其实早就在等他的电话了,他每次都会在周末亲自开车到校门口接她的。
接下来,她就理所当然地拥有了这一栋小别墅,是曲径通断的独栋别墅,一楼客厅是架空层,客厅里有她的最爱,一台进口钢琴,旁边还有一架古筝,二楼有两间卧室带阳台,三楼平顶上还有一间小小的玻璃阳光房。她确实有了一种由衷的感动,不为别的,而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心细。亲爱的,谢谢你!她喃喃地说。
你要知道,我不能给你名分的。他得很诚实地说,但这些,却是我一句话。
只要有你“这一句话”足矣。她说。从那时起她就没有再去学校上课了,工资待遇却照旧,他告诉她说,这些事你就别问了,都是厅办公室李主任安排好了的。又没过多久,他被提升为厅里的一把手了,办公室李主任也成了李副厅长。
可是好景不长,第二年十月,省纪检委进驻交通厅,沈老板出事了,从双规到判刑拖了近一年,连他老婆也进去了,他判了无期,老婆判了九年。幸亏李副厅长平安无事。这期间,她也想过要去看他,可李副厅长说,你就不要去添乱了,弄不好你这房子都得没收。这些事外人是不知道的。人在做,天在看,这些事真会没有人知道吗?她也想过要重回学校去上课,学校里是给她分了房子的,一室一厅一厨,属于单身公寓区。但李副厅长却非常严肃地说,事情都已经处理得好好的了,你这硬要自己掀盖子呀!所以她就一直生活在现实与虚幻的模棱两可中。
她后来就几乎什么都不想了,更没有想到过要找对象。她老家在宁夏,有两个哥哥,她是最小的,能顺利考上大学并参加工作,两个哥哥功不可没。父母早已经相继去世,她实际上成了个孤女。如今唯一有的就是时间,除了每天早上起来照例弹几曲钢琴和古筝,就是去逛一逛商场,也会偶尔来到爱晚亭这边走一走。
是的,她还养了一只小狗,那是她唯一能搂在怀里的一份温情。
就是在前一段时间,准确地说是中秋节以后,天气一直晴好,她也就每天下午散步来爱晚亭这边逛一逛,坐一坐,仰头看一看古枫树的叶子从深绿变成深红,心情也就由麻木日渐变得有些惆怅起来,但是有一天,她正在埋着头拾一片心形的红叶,却听到有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的山径上飘了过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也是她喜欢的一首词。
这会是什么人在发怀古之幽思,抒自我之豪情呢?声音圆润,抑扬顿挫,虽然少了些中气,普通话却很地道。她在上中学时就酷爱古典文学,除了喜欢李清照,就是苏东坡和李商隐。她顿时便扔了手中的红叶,手搭凉蓬遮住午后的阳光循声望去,居然是一银发老者。再看他的脚步,却也从容,尤其是一身着内敛的装束,肯定是个教授无疑。老者的声音嘎然断了,他一定是发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继而还见他径直上了爱晚亭,然后又靠里面右手边的朱红柱子旁坐下,坐姿端正,还打开了手里的一本书。也就是在那一次,她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穿过亭子,勾腰拾一片枫叶时就注意到了他脚下的布鞋。
也许是闲得无聊,也许根本就是另有心思,她那天还破天荒有意放下了搂在怀里的小狗,小狗也似乎很懂得主人之所想,走得很慢,并且是停停走走,她跟着狗狗在爱晚亭四周流连了很久,还不时把目光丢过去看一眼老者。老者就是老者,尽管时有红男绿女从亭中穿过,还有人拿着相机或手机在拍照,他却仍然手握书本,一脸静气地注目于手中的书页。大概有近两个钟头吧,老者才终于起身。
他走路的脚步很重,却又不失从容。
下过一段小坡,人就隐身进去高知楼的山径了,而且一阵抑扬顿挫声忽又隐隐地飘了过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声音悠扬中还透着几许淡定,林间有数片红叶款款飘落。
有一天,其实也就是昨天,准确地说又是下午,已经完全熟悉了老者来去爱晚亭的时间规律了的她,却出于某种好奇心使然,还悄悄地跟踪和盯梢了他一回。
三
他却对她一无所知,当然首先是他也不想知道,或者说他根本就想不到。
即使是哪一天他与她真的很熟了,因为都有闲而成了忘年交,她把她的所做所为全都和盘托出告诉他,就像告诉自己的父亲或知心朋友那样,他也一定不会相信,并且还会说,这根本就不合逻辑嘛!她忽然想到这些,不禁心中一阵隐痛。
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北大毕业生,在学校选修的却是将要淘汰的逻辑学,来湖大后却一直执教古典文学,从经史子集到古文观止再到文心雕龙,烂熟于心,而他心里所真正思考的却始终还是他的逻辑学,哪怕是有时与其他老师说点什么事,或者是偶尔批评哪一个学生,他也动辄会蹦出一句,根本就不合逻辑嘛!让人家听了哭笑不得。他是湘潭人,离毛主席家乡韶山很近,姓辜,自我介绍时,他总是会说,蔽人姓辜,辜负的辜。在学校里,有人暗地里给他取一个绰号叫辜逻辑。但从来就没有人敢当面这么叫他。因为他毕竟是学校里的三驾马车之一,也有说是三根台柱子的。他却对此颇不以为然,还公开批评这种提法,说什么马车呀,台柱子呀,这根本就不合逻辑嘛!不就是年长了几岁?如今是个知识爆裂的时代,更新换代那么快,就拿文学来说吧,从文言文到白话文,从旧体诗到新诗,这才几年时间?各领风骚三五年而已!他这说的其实是心里话,却无意间伤了另外两位老教授,那就是哲学系的杨教授和数学系的代教授。学校就是辜、杨、代这三驾马车,三根台柱子呀!这些年来,杨教授被社科院聘为马克思哲学思想领导小组顾问,而代教授又几乎成了发展与改革委员会的经济增长代言人,为此还有人把杨教授别称为洋教授,代教授别称为代数教授的,只有他辜某退休之后,却拒绝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就连他的高足当了某市市长后,想请他为该市的风景名胜区写篇小赋,也被他当面拒绝并且还说了几句闲话:这不合逻辑嘛!我去都没去过,以为我有范仲淹之才呀!当市长的学生立马接话说,我就是专门来请老师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车就停在楼下。没想到辜教授又来了一句,这就更不合逻辑了,你以为我辜某是谁呀?敢随意指点江山,还激扬文字!
他就是这么倔。见谅见谅!那时他妻子还在,忙在一旁打圆场。
退休就要退得干干净净,老就要老得清清澈澈。这是他退休后给自己写下的座右铭,就压在卧室书案的台板下。前几年他夫人还健在时,当母亲的免不了也跟偶尔回家来看看二老的儿子和儿媳谈起当下的教授在外兼职,老师与人合作在外办补习班的事。她夫人其实也是出于好心,怕他闲得心里发慌。但他听了就光火,这什么世道呀,为人师表,师道尊严,难道都不要了?这根本就不合逻辑嘛!
老者的这一切,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当然一概都不知道,更不会知道他自从夫人去世后,还始终拒绝请褓母,为了这事他还跟儿子和儿媳发过脾气,说他们多管闲事。他说,我好好的,请个褓母到家里孤男寡女像什么样子,这不合逻辑嘛!儿子和儿媳知道父亲和母亲情深意重,尤其是母亲,到了晚年还每年秋天亲自把不穿了的旧衣服拆了打“壳子”(做布鞋底的材料),又亲手一针一线给父亲做鞋子,她口里还念叨说,这倔老头就喜欢穿我给他做的布鞋。但是,谁又会想得到呢?太阳竟然真打西边出来了,父亲有一次却专门慎重其事地交待儿子儿媳说,喂,你们听着,哪天若有比我年轻一截,又不嫌我年纪老的,倒是可以帮我相一个,现在不是时兴说什么抱团取暖吗?不过这首先要跟人家说清楚,我这套房子可以送她作酬谢的。他接着还补充了一句话,当然我也还会写入遗嘱。儿媳就在一旁忍不住笑,嗯,这倒合逻辑的!难道这不合逻辑吗?公公倒是耳尖,又义正言辞地回敬了儿媳一句,你们房子几套,知道这长沙城里还有多少人公公婆婆、儿子儿媳挤一个筒子间吗?原来父亲是有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情怀!
四
这一天下午,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大概有半个多钟头的沉默。但各自都似乎有了心事。狗狗在她的怀里睡着了,睡得安逸,睡得贪婪,女子的心思似乎沉一些,在反复抚摸着自己的纤纤手指,一会儿右手抚摸左手的手指,一会儿又左手抚摸右手的手指。她的手指修长而纤细,绝对是天生的抚琴的手指;老者的《苏东坡年谱》依旧握在手中,但除了偶尔被风把书页翻得微微作响外,却没见他自己翻动过,倒是有时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扶一扶鼻梁上的那一副条型眼镜。
后来又是那女子忍不住问了:先生贵姓?语音很轻又不失礼貌。
鄙人姓辜,辜负的辜。他答得很认真,说着就把书本合上了。
女子又咯咯咯地笑了,这一次,却是被他的回答给逗笑的,我还以为是孤独的孤呢!她当然只是在心里这么说。说出口的是,您这姓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是吗?他回答得有些不置可否,镜片里的眼睛却在看她的牙齿。
你牙齿真白!他说。却显然觉得有些唐突,又准备打开书本……
那女子就立马接话了,恳切地说,您能给我讲一讲苏东坡在黄州吗?这话从她那白齿红唇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像一泓清澈的泉水……嚯,没想到这女子还有着一腔温热的人文情怀!她不会是自己的人生也遇到什么难处或坎坷了吧?教授心里紧了一下,但没有说。他竟然就应了声,好的。那个下午,也没有游人来打扰,或许来了他们也没有在意,仿佛一切都如水到渠成一般,圆润的声音便响了:
元丰二年1079年八月十八日,苏东坡被捕入狱,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狱,总共被关押了一百三十天。贬往黄州时,是元丰三年庚申1080年,他45岁,正月初一起程,二月一日到达黄州。赴黄州途中有“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平时种种心,次第莫去留”的句子,有一种沮丧乃至万念俱灰的念头,“下马作雪诗,满地鞭箠痕”。一个文豪只能用马鞭抽击得正月里的积雪四溅,无奈中自有大愤懑、激烈的情绪。到黄州后暂寓居小寺定恵院。死里逃生,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反省自己的个性。“间一二日辄往(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苏轼经历的是时间空间的乾坤大挪移,用作家余秋雨的话说,他是要突围,他在为自己为读书人蓄养自尊与自信。《答李端叔书》:“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輒自喜渐不为人识。”冬至后在天庆观道士堂坐49日,修炼道家长生久视之术。到黄州,无所用心,覃思《易》《论语》,若有所得。钻研佛道,儒家思想始终深藏于心。《初到黄州诗》云:“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
在这个下午,那是一个静静的下午,仿佛鸣蝉闭声,流泉止水,在取名“人间重晚晴”之意的爱晚亭内,他俩一个在如数家珍,口若悬河;另一个却听得如醉如痴,忘记了时间。此时,太阳已经下山,麓山寺的晚钟也嘡地敲响了,女子才终于忍不住打叉说,教授您真是好记性呀!她是怕晚秋天凉,让先生患了感冒。
哦,哦哦。教授方醒过神来,说,那我明天再接着跟你讲……
次日下午,教授居然比往常来得要早一些,午间照例睡了一觉,却未能睡得安稳踏实,他总觉得是像有什么事情在缠着自己,但是细细一想,又什么事情也没有,这不合逻辑嘛!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就在心里把苏东坡被贬黄州的那些事儿认真地梳理了一遍。在他看来,苏东坡是一个天生的大文豪,少年得志,名满朝野,但他一生中的几起几落,看似天道不公,却又合乎逻辑。他自己不是也说,“别来一年,落尽骄浮气”么?若不是在黄州,今人又哪能有眼福见到他的《寒食帖》和读到他的“前后赤壁赋”?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东坡先生的坚定与豪迈,尤其是他对事物的自我消化和对情绪的把控能力,“从死灰吹不起的”《寒食帖》,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生”,再到“前后赤壁赋”,又到“也无风雨也无晴”,在他的胸腔里,这是怎样的一种天地翻覆和乾坤大挪移呀?但也正是在他人生中最艰难的短短的岁月里,他才得以“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輒自喜渐不为人识。”用今人的话说,那是何等地接地气呀!古往今来,也只有他的诗文,才堪称是把儒释道三种文化融汇贯通到了极妙的佳境。他这么想着,就似乎又看到那个女子的一嘴白而细的牙齿了……
呸呸!这念头刚一闪,他立马又自语自语否定说,这不合逻辑嘛!
此时,他已经独自坐在爱晚亭右边靠里面的那一根朱红柱子旁,静静地捧着一本《苏东坡年谱》,眼睛对着书本,眼睛的余光却瞟着左边的山径。一个小时过去了,她没有来,两个小时又接近了,她还是没有来,他不禁就为她有了某种担心,于是站起身来,朝北边枫林宾馆的后山走去,走过去大概也就不过千米,他就看到那一栋碧瓦蓝墙的小型别墅了。再走近,还有一道小小的院墙,迎面有一扇条形钢筋门,既没有上锁,里面也没有插门闩,他想推门进去却又犹豫了,有门就有界线。但就在这时,里面就飘出了古筝的声音,是一曲《高山流水》……
白牙(伯牙)与钟子期。他居然自我打趣地说了这么一句俏皮话。
这不合逻辑嘛!他又坚决地自我否定说。他在院门外驻足了一会儿,被一曲《高山流水》听得如醉如痴……其间,那一只白如初雪的小狗摇头晃脑地出来过,还跳过来跟他撒娇,咬着他的裤边往院子里拖他,见他一动不动,又汪汪汪的叫他喊他。可就在这时,就听到里间琴弦崩地一声断了,他也就如梦方醒一般,毅然而然又循着原路返回,举步向爱晚亭走去。他的脚步似有些沉重,也有些乱……
他依旧坐下了,心有些乱,并且已是气喘吁吁。晚照从岳麓山顶打过来,起初是打在枫叶上,一阵风过,枫叶落了满地,残阳也落了满地,他却又开口了,是在背诵李商隐的诗句: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嘡——!
嘡——!
嘡——!
这时,落日余晖里,麓山寺的晚钟骤然敲响了,声音渺渺然,又寂寂然……

作者简介:廖静仁,国家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文学大系和多种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