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 田 号 子
作者:刘汉江
这些年,野生的东西值钱,原生态的音乐也红火。一些原本沉寂在深山荒野不为人知的民间音乐,如今已登上神圣的艺术殿堂,像阿宝之类从大山沟或者戈壁滩上走出的原生态歌手,唱着土得掉渣、原汁原味的家乡民谣一举走红,一曲成名,让人羡煞!
这让我想起儿时的农村,那时的农村虽然偏僻贫穷,但似乎倒不缺音乐,我这里说的音乐当然是指当地的民间音乐。我的老家在苏北盐城的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在艰辛贫穷的生活中仍不失乐观和自信,饿着肚子哼小调——穷快活,是当时人们再普遍不过的消遣方式。因此,老家的村庄、田野、河流里就流淌着传承千百年的原生态音乐,散落着无数多姿多彩的民歌、小调、号子。单说号子就有许多种,什么打夯号子、捕鱼号子、撑船号子、插秧号子、耕田号子等等,这些民间音乐直朴地反映了庄稼人喜怒哀乐的劳动生活,描绘出苏北大平原上郁郁葱葱的田园风光,是朴实的庄稼人对生活和生命的咏叹。我就是听着这样土生土长的音乐长大的。
在我还记得的家乡民歌中,印象最深的当数耕田号子。耕田号子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民歌,因为它没有固定的歌词,也没有固定的旋律,只是农夫们在耕田耙地时随口吟唱的一种音乐类型(有点像古诗词中的词牌名),或长或短的吆喝,或高或低的旋律,或紧或慢的节奏,或高亢明亮,或哀怨缠绵,全凭歌者当时的心绪,肆意宣泄,尽情发挥,唱对唱错,没人计较,也没人当真,以至于有一位热衷音乐的先生到我老家去寻访民间音乐,竟记下了十多个不同版本的耕田号子。所以,与其说是号子,倒不如说是一种心情,一份感慨,或者是对生命的咏叹。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每年农历四、五月份,是农村春收夏插的大忙季节,也是父辈们一年中最繁忙、最辛劳的时候。为了不误农时,大人们没日没夜地在田野里忙活,割麦、犁地、施肥、灌溉、插秧,一刻也不敢耽搁。当时生产队里有二头大水牛,“老怀宝子”和吴大伯(都是我的父辈)是这两头牛的主人,他们和牛要在麦子收下后把全生产队三百多亩地一角不落地翻耕一遍,以便灌溉插秧。
耕田的活很苦,也很紧,一大片一大片的麦茬子(刚收割完麦子的空地)必须在十天半月内一犁一犁地耕翻一遍。误了农时,那就要影响一季的收成,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谁也耽误不起啊!每到这个季节,老怀宝子、吴大伯和他们的牛就得起早带晚地耕田,一日三餐都是让家里人拎到田头吃。他们俩都是养了几十年牛的老牛倌,用得一手好犁,翻出的地又平又匀,一犁覆着一犁,绝不会落下“白板”(家乡土话,未耕翻透的地)。他俩大字不识一个,更别说识谱,但都会唱耕田号子,这与他们多年养牛、用牛有关。牛养得膘肥体壮,号子也打得圆润流畅。老怀宝子的嗓音洪亮,耕田号子唱得高亢激越,让人精神振奋,心情舒畅;吴大伯身材瘦小些,声音喑哑低沉,号子唱出来幽怨绵长,有一种怀古思远的情趣。有时他们俩在同一块田野上扶犁耕地,各自打着号子,遥相呼应,此起彼伏,各具特色的号子声常常引得在地里忙活的男人女人们忘了手里的活计,激起一阵阵欢乐的笑声。而我也常常在这个更深露重的夜里被轻轻的唤醒。
这个季节的牛更苦,埋头拉着深插进地里的犁铧,一步一步吃力地、沉重地向前,脖子上拉犁的棕绳绷得笔直。这种超负荷的重活累得人和牛都疲惫不堪。耕田的人扶着犁走在牛的后面,常常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牛有时累得实在迈不动脚步,走走停停,一双硕大的牛眼熬得通红,主人在这个季节会喂些豆饼之类的精饲料,好补充牛的营养和体力。耕田的人和牛是一对很默契的搭档,主人很爱惜自己的牛,手里拿着的鞭子也仅是一种象征,牛走得慢的时候,也只是向空中挥舞一下,绝不轻易落在牛背上;牛也很听话,见到主人这样的动作,也就领会了主人的意思,更加卖力地加紧脚步。这样没完没了地犁地,旷野里的牛和人都很寂寞,耕田的人便会亮开嗓门,唱起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耕田号子,嗷咿唻唻哟嚯……抑扬顿挫,明亮高亢的耕田号子便使人和牛又有了精神,继续努力地前行。童年的我多少次在耕田号子中入睡,多少次在耕田号子中醒来,在忙碌的季节,大人们和牛常常整夜无眠。
老怀宝子的那头牛是头成年的母牛,那年冬天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牛犊,到了春耕的时候,刚恢复体力的母牛又要下地耕田了,小牛犊一步不落地跟在妈妈身边,在母牛的身边蹦跳着撒欢。母牛拉着犁,不时地回过头看一眼小牛犊。犁完一垧地,人和牛都已经很累了,老怀宝子便卸下母牛的轭头,再从路边扯一把鲜嫩的青草放到母牛的前面,母牛站着吃草,小牛犊则不失时机地钻到母牛的肚子下面,跪下两条前腿,抬头一下一下地拱着母牛的乳头,吮吸母牛的乳汁,母牛吃着草,不时回过头来,伸出宽大湿润的舌头舔牛犊身上的茸毛,神态安祥自然,大眼睛里满是慈爱,这是我见到最生动感人的“舔犊情深”的场面,时隔多年,我还清晰地记得。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农村基本实现了机械化,耕田耙地等农活都用上了拖拉机,农村的水牛也就派不上用场了,养牛的人家越来越少,以至现在几乎绝迹了,我们也就再也听不到曾经熟悉的耕田号子了。我在城市谋生多年,与故乡渐行渐远,今年“五一”长假回到老家才知道,老怀宝子和吴大伯两位老人竟已不在人世了。我眼眶有些湿润,耳边又响起了田野上那悠扬绵长的耕田号子,在小村的朝霞、炊烟、黄昏、月色中飘荡……
【作者简介】
刘汉江,男,散文作家,1968年生,汉族,江苏盐城人,大学文化,中共党员,热爱文学、音乐,崇尚朴实自然,追求真诚唯美;长期从事公文写作与文学创作,数十年笔耕不辍,数百篇作品散见于全国各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生命回响》、《凝望月光》、《金色童年》等,作品在国家、省、市级多次获奖,现任企业高管,盐城市亭湖区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