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人生有点传奇色彩,他不爱念书,小学没毕业就不上学了,任凭爸妈咋说,就是不去了。“实在不去就算了,将来长大可不要埋怨老人,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你不念书,那就只有在农村下一辈子死苦。”老人见多次劝说无效,只好作罢,二哥十二三岁就回家务农了。
虽然年龄还小,干农活很吃力,二哥却表现得不错。他喜欢劳动、肯下苦,做活有做活的势,爸妈担心活重把娃挣了,随即很快就发现了娃身上的优点,逢人就夸。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家里盖东边的四间厦房,村里每天有十几个人前来帮忙,二哥夹在干活的人们中间担水和泥、渗砖上瓦、掮椽推土,外加端饭倒茶、侍候匠人,随叫随到,干啥像啥,干得不亦乐乎,干得兴高采烈,大人们直夸“简直能顶个全劳力”。第二年,他满十五岁,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每天挣四分工(全劳力挣十二分工),干的主要是割草、牵牲口驮粪拉庄稼,或夹个镰看核桃、看玉米,队长分啥就干啥,从不弹嫌,从不耍懒,一天天兴高采烈。
这个时候,队里买回了第一台农机车辆——手扶拖拉机,据说能拉一吨货,尽管载重有限,又很难驾驶,但在当时农村基本还是刀耕火种、力拉肩扛的环境下,仅凭拖拉机发出“嗵”“嗵”“嗵”的马达轰鸣声,就足以令人振奋、令人热血沸腾。手扶拖拉机总比架子车装得多,还跑得快,在社员们眼里,这就不一般。谁要是当个拖拉机驾驶员,自然也很风光。平时,只要队里的拖拉机停在什么地方,总有一群人围着机子席地而坐谝闲传,孩子们则趴上车厢嬉闹玩耍。队里也把拖拉机当宝贝,专门把保管室旁一间房腾出来做车库。
过了不长时间,第一任拖拉机驾驶员放眼长远,很快就带出两名徒弟,一个是冯家老大,另一个就是我二哥。二哥本来就热爱劳动、干啥像啥,开上拖拉机后更是如鱼得水、得心应手。我经常看到二哥和他的搭档开着手扶拖拉机奔驰在马路上、碾麦场上和队里的田间地头,偶尔还跑长途,去铜川或蒲城“出差”,回来后坐在窑里的热炕上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外面的世事,我和姐姐目不转睛听得入神,深深地感到二哥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事实证明,二哥真的了不起。没过多久,他和他的搭档双双从阳光公社的两个村里找到了各自心仪的姑娘。听说他们先是和那个村的拖拉机手成了好朋友,再经好朋友牵线才找到了知音。遗憾的是,二嫂看屋里那天,我和姐姐上初三、没请下假,未能亲自见证、参与把关。第二天就到了周末,我一回到家里,就听爸爸说“好娃娃,个子高,长得托条,性格也好,一说一笑。”“那人家看上咱屋里没有?”我担心地问。妈妈说:“估计能成,你大把客人送到村口,看见她高兴地从西头坡坡上跑下去了······”过了不久,我在家里整理书桌时意外发现一个旧作业本的背面写了一段文字:今天没有见上弟弟妹妹,但是窑里墙上贴了那么多奖状,说明你们在学校表现优秀,希望你们不断努力,将来考上学,让人们知道我有两个在外工作的妹妹和弟弟。虽未谋面,我从这段话里已经感觉到二哥的这个对象不一般。
一九八四年腊月二十六,一辆黄色十轮大卡车缓缓驶上巷里路,车没停稳,鞭炮声起,二嫂在嫂子们搀扶下迅速跨出司机楼,迈开长腿、一路小跑冲进家门,村里人和矿上工人一边忙着拾撒过来的烟和糖,一边准备挡住讨喜,还没反应过来,就寻不见新媳妇了,只得怏怏作罢。
二嫂似乎天生与我家有缘,一结婚就和全家融为一体。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出了新房,拿起扫帚扫院子,从窑门口一直扫到大门外,二哥跟着也起来担水去了。二嫂扫完地后拿火戳捅开炉子,搭上铁锅,从二哥担回的水桶里舀满一锅水烧热,让先后起床的一家人洗脸。随后,她就和妈妈进了灶房,有说有笑地做早饭。看到二嫂亲得就像妈妈的女儿一样,我突然想起电影《喜盈门》里的水莲,那个被全中国所有小伙喜欢、期盼的梦中媳妇一样的姑娘竟然嫁入我家,成了二哥的妻子、我们的二嫂,这也太神奇了!
二哥那天要给邻村一个小伙接媳妇,他灌了一电壶开水,给停在大门里的手扶拖拉机加进水箱,左手摁住风门,右手和我的右手紧握摇把,由慢到快转动皮带轮,待烟囱里蓝烟喷顺后猛松风门,马达轰鸣起来,车发着了。他进去拿木梳修了修偏分的头势,把去年过年新做的、现在依然崭新挺阔的那件蓝涤卡军干服衫子一套,戴上一双洗得雪白的线手套,开动拖拉机出门,马达声由大变小、渐渐听不见了。
三年前,生产队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集体的农机农具、牲口房舍一律作价分配到组到户,二哥说动父母连贷带借凑了900元,把队里跑了五年多的旧手扶拖拉机买了回来。他叫上几个同行把机子拆成一摊零件,换下坏的,配上好的,再商量着把零件安装成机子,听说又花了几百。
家里欠了多少账,二哥清楚,但他不说,也不怯伙。他开着拖拉机拉粪、拉庄稼、碾场,也接矿上和邻村的活,给人家拉沙子、拉石子、拉煤,啥挣钱就拉啥。我和姐姐去蒲城的高阳中学上学,离家二三十里远,他开着拖拉机拉上麦子交到学校灶上给我们换成饭票,还时常接送我们上下学。除了拉货,他还开着拖拉机拉人,而且是新娘子。那时候农村娶媳妇嫁姑娘基本用拖拉机,主家找到一个拖拉机手,让他联系几台、十几台拖拉机,于某日几点赶到某村接亲送人,大家闻讯便开上自己的打扫装饰一新的机子蜂拥而至,挣个十块八块,再收点烟酒、毛巾等礼当,十分快意!那些年,二哥每年都能接送十几个新媳妇,虽然没挣下什么大钱,却在方圆几十里范围内有了较高的知名度,为以后转型从事基建行业打下了基础。
时间不长,二哥申请的庄基批下来了。全家上手,帮他们盖起三间大瓦房。虽然顶棚未铺、地板未打,窗子也只有框没有扇,更没有装玻璃,他和二嫂还是带着两岁的女儿欢天喜地地乔迁新居了。
两院庄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距离二三百米。分开来住,二嫂要下地干活,早上把娃送给奶奶,晚上接回去,顺便捎来一把菠菜或两个南瓜,要不就是几个自己蒸的包子。妈妈很久以前得了倒睫的眼病,总是十天半月就得让人拿镊子“看眼睛”,大哥是第一任看眼睛的“医生”,他参加工作去了渭南,姐姐接任,开始手颤地看不净,看过了眼睛还扎,时间一长,手硬了,倒睫一拔而光,妈妈顿时觉得轻松了。一九八八年五一,姐姐出嫁了,看眼睛的日子就不太及时,妈妈只好让二嫂上手。谁知二嫂行为果决、眼疾手快,一看就疗效显著,深得妈妈夸赞,直称是“三个娃里看得最好的”。这样以来,二嫂任“眼科医生”当仁不让,直到许多年以后,我们送妈妈到矿务局医院实施了眼科手术。
二嫂干活麻利、处事果断,颇有“大将风度”,亲戚乡邻无人不知,都说二哥性子腼缠,娶了个能行媳妇,两人性格互补,过日子没麻达。可是,发生了一件事,却令二嫂的优势无法发挥。一九八六年冬天,二哥意外得到一张内控卡片,他在未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从矿上大商店拉回一台十四寸“海燕”牌彩色电视机,听说花了1500元。可了不得了,孩子们一见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二嫂闻讯惊得不敢相信,急忙从地里赶回来,端直就问:“这么大的事咋不商量就买下了?房子连玻璃都没装哪有钱买电视?你准备咋向大和妈说?”爸爸知道后暴怒,他认定买这电视机二嫂绝对知道,甚至是她支持下买的,直接赶过去要求二哥把电视机退了,当发现二哥不吭声、也不打算退时,他把希望寄托给二嫂:“他一天胡成哩,你也不管事?还当你是个好媳妇,咋也是个倒才子?你们这样弄,以后日子咋过?”爸爸不依不饶令二嫂左右为难,他过来向妈妈诉苦说“事前一点不知道,否则说啥也不叫他买”,并多次主动给爸爸耐心解释,还央求自家伯叔给爸爸做工作,最终以“电视机买了就算了,只要他下茬挣钱还账就行”平息了风波。
进入九十年代以后,二哥的货运业务主要是给周边建设工地拉料石。他把破旧贴钱的手扶倒换成四轮拖拉机,长年累月地奔波在石场和工地之间,不能按时吃饭,人也劳得又黑又瘦,只有收种庄稼时才开上机子回来忙一阵子。再就是过年,大哥一家也放假回来了,全家十四口人聚齐,院里院外呈现出家和人兴、其乐融融的喜庆景象。家里过年的高潮是三十、初一下午的家宴,一般三十在东边老屋,洒满阳光的窑洞前院子摆开两张桌子,大人一桌,孩子们一桌,热菜凉菜、酒水饮料,敬酒碰杯、祝福说笑,一家老少沉浸在喜庆祥和的气氛中。初一下午,地方挪到二哥那边继续聚餐。不论哪次吃饭,二嫂总是灶房主力,家里老人孩子有烧火的、择菜的、摆桌凳的、端饭端菜的,饭菜上齐要开宴了,二嫂才在大家的催促下,急忙放下手里的活上桌,她边坐下边说:“我不喝酒,你们先开始,我还有一个菜没炒,不用等我。”象征性地碰了碰杯,她又进了灶房,二哥见状也不声不响地跟过去打下手。这样的热闹场面像一个经典片段,永远定格在每一个人的记忆深处,成为原先过年时幸福甜蜜回忆的永恒写照。
一九九四年,为全家生计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爸爸离开了我们。妈妈守着老屋过日子,她帮儿女们带孙子,后来又担负起照顾家遭变故的大哥一家的责任。看到妈妈吃力地照顾病人,二嫂时常过来帮忙,二哥也提柴担水、买面送菜,直到大嫂去世。家里的事,二嫂主动冲在前面,外面有事,她也是当仁不让。我和妻子结婚的第二年腊月十六,孩子在红堡医院出生,我一边打电话向在渭南工作的大哥报喜,一边手忙脚乱地买奶瓶奶粉、照顾产房里的妻子,还跑前跑后办理有关手续,忙地不亦乐乎。第二天早起,刚刚服侍妻子吃完早饭,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剪发头、黑呢子外套、脖子上围了条红头巾的干练的二嫂微笑着站在门口,她从大哥的电话里得知了消息,就放下手里的活,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二嫂一来,一切顺风顺水,一切有条不紊,一切风轻云淡,我的心立马不再慌乱。
渐渐地,孙子孙女们长大成人了,可是他们奶奶的身体却每况愈下。考虑到大哥要侍候有病的大嫂,跟我吧妈妈年老可能不习惯城里生活,她和二哥毅然将妈妈接到西边屋里照顾。妈妈过去住了,我们回去自然也到那边。他们给妈妈换洗衣服,做可口的饭菜,扶妈妈上炕、看她喜欢了一辈子的秦腔戏。我不在家时,二哥二嫂晚上轮流睡在妈妈身边,天亮倒掉便盆,如有不适,立刻请来村医或拉到矿上医院诊治。大哥和我虽然经常给老人钱,但二哥二嫂长年担水拾柴、烧炕洗衣、端吃端喝,替我们照顾老人,他们是真正的孝子,值得我们永远尊敬和感恩!
后来,妈妈也走了,我顿时感到内心空了。家,这个从未担心过会失去的东西,好像一下子离我们远去了,回家也似乎变得可有可无。年关临近,我们一家该去往何方?这世上难道还有谁会牵挂我们吗?
正当我们思前想后、满怀惆怅时,二哥打来电话,问我们几时回家?他们前半年就咬着牙在新村盖起平房,过了一个夏天,上冻前搬进新屋里,还专门给我们留有房子。为了我们过年回来不受冷,二嫂前两天就开始把炕烧上了。二哥还告诉我:“从小长大,咱们一家人都在一起过年,现在爸妈不在了,规矩不能变,我和你嫂子每年都盼望你们回来。”听到这话,我们喜出望外,马上决定过年回家。
今年是妈妈去世后第十四个春节,我们还要像往年一样回家过年。虽然没有了爸妈的春节不够完美,但是,离了老人的孩子们每到年节就返回老家欢聚一堂,大家相亲相爱、和睦相处,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若父母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含笑九泉。

作者简介:井中竹,笔名南风,铜川印台区人,印台区作协会员,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当过教师和公务员,善于学习、思考,喜欢写作,曾在《印台文艺》发表散文《妈妈的凉粉摊》《我曾有辆自行车》《以矿为邻》,在“铜川作家”发表《妈妈做的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