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词名篇鉴赏(六十四)| 柳永《双声子》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咏史怀古,是诗歌中的一大题材领域,产生过无数名篇杰作。在新兴的词苑里,李白的《忆秦娥》下片“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应该是最早涉笔这一题材领域的篇句。之后的《花间集》里,有十六首词作属于咏史怀古题材。其中,薛昭蕴《浣溪沙》“倾国倾城恨有余”、韦庄《河传》“何处烟雨”、孙光宪《思越人》“古台平”“渚莲枯”、鹿虔扆《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李珣《巫山一段云》“古庙依青嶂”、欧阳烱《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几首,堪称佳作,艺术水平不低于唐代咏史怀古诗,影响下及宋人。柳永这首《双声子》,咏写春秋时期吴国兴亡的历史,是北宋前期咏史怀古词的名篇。
词的上片以记游写景为主,描写“夫差旧国”的衰败荒凉。起三句“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交代时间、季节和游踪。“晚天”说天色将晚的时间,为下文的“暮霭”“斜阳”“暮草”诸语伏笔。“萧索”说萧条冷落的季节,与“晚天”一起,为全词确定沉黯低抑的抒情调性,敷染笼罩全词的冷落荒寂的氛围。“断蓬”是词人自喻,说自己四处漂泊的生涯犹如被风吹断的蓬草,行踪无有定止。“乘兴”谓趁着探胜寻幽的兴致,这番游兴盖因下句“三吴风景”对词人的吸引力而诱发。无论从自然地理的意义上、还是从历史人文的意义上说,姑苏都是文人墨客向往的地方。“兰棹东游”,交代沿水路乘船的出游方式,和往游的路线、方向。这四个字,可以理解为词人从汴京出发,乘坐汴河的舟船入淮过江、一路东游的总说;也可以理解为词人已到姑苏附近,天色虽然薄暮,但姑苏的风景名胜释放出的强烈吸引力,让作者无法就地歇宿,而是继续乘船驶往。
接三句“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描写初到三吴胜地、姑苏名城的总体印象。“三吴”句侧重自然景观,“姑苏”句侧重人文景观,而又互相包含。“姑苏台榭”含有姑苏台,但又不限于姑苏台,指说的是以姑苏台为代表的姑苏城中所有的台榭。当词人向往已久的胜地景观呈现在眼前时,一片寥落的暮霭正要把它们笼罩起来。“牢落”回应起句的“萧索”,“暮霭”回应起句的“晚天”,前后的时间线索十分紧密,氛围调性高度一致。“初收”不是说暮霭刚要消散,而是说暮霭正在弥漫开来。“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二句,从“三吴”的总写过渡到特写,“三吴”包含吴兴、吴郡、会稽这一片属于江浙的广大地区,“夫差旧国”的范围则要小得多,仅指吴王夫差的旧都姑苏一城,这里才是撩动词人兴致、萦系词人心魂、吸引词人“东游”的“核心景区”,也是这首咏史怀古词的“视域焦点”。夫差旧都虽只姑苏一城,但城中堪游、词中可写之处亦多,词人选择了“香径”加以特写。香径,即采香径,苏州市西南灵岩山前小溪名。当年“吴王种香於香山,使美人泛舟於溪以采香”(宋范成大《吴郡志·古迹一》),香径后面的灵岩山上,就是吴王为西施修建的馆娃宫所在。词人以“香径”指代吴国旧都的遗迹,一条溪水,见证了吴都的繁华与吴王的荒淫,而今已经湮没不见了,只留下一片荒莽的山丘。“荒丘”一作“虎丘”,在今苏州市西北阊门外,与“香径”的位置距离较远,词人黄昏始到香径一带,天黑之前恐怕来不及再游虎丘了。这里的“荒丘”,应该是指香径附近的香山、灵岩山而言,而非指“虎丘”。下句的“繁华处”也可作为“荒丘”非指“虎丘”的证据,虎丘是吴王阖闾的葬地,有何“繁华”可言?所称“繁华”之地,即指香山、灵岩山一带美人泛舟的香径、西施居住的馆娃宫而言。但是当年仕女如云、歌乐喧阗的“繁华”,都已隐入岁月的深处,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悄无睹”三字,分说听觉和视觉,将“繁华”一笔抹尽,上承“没”“荒”,下为“空”字张本。黄昏时分,当年的“繁华”去处,一片阒寂,词人只能听到山林间野鹿的呦呦鸣叫。野鹿出没,见出其荒凉。呦呦鹿鸣,愈衬出当年“繁华”之地在吴国败亡之后的荒芜沉寂。
在这旧国的废墟上,在这寂寞的黄昏里,适宜展开历史的联想。于是从上片的游览名胜,转入下片的咏史怀古。换头用“想当年”领起,将时间的维度倒回春秋末年吴越争霸的当下现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二句,就是对长达几十年间的吴越争霸历史的概括。这一段波谲云诡、成败反覆的史实,见于《国语》《史记》《吴越春秋》《越绝书》等典籍,也是历代咏史诗的热门题材,《花间集》里的咏史之作也有涉及。史载,公元前496年,吴王阖闾攻打越国,遇袭身死。两年后,阖闾子夫差为父报仇,大败越国,迫使越王勾践入吴称臣为奴,服役三年。吴王夫差中越国的美人计,迷恋西施、郑旦等越国美女,自此骄奢淫逸,狂妄自大,不听伍子胥劝谏,放回勾践,遗下大患。后又不顾越国的虎视眈眈,北上黄池争霸会盟。勾践处心积虑,卧薪尝胆,奋发图强,终于在前482和473年,两次大败吴国,占领姑苏,吴王夫差羞愧自尽,吴国灭亡。胜利的越国,最后亦亡于楚。出于“图王取霸”的勃勃野心,吴越两国的统治者机关算尽,干戈相寻,但在时间的长河里,胜者败者,兴亡荣辱,最后都归于空无。一个“空”字领起“运筹决战,图王取霸”二句,见出词人否定性的情感态度和价值判断。“空”字对于上片的“没”“徒”“无睹”等字面,也构成意脉上的回应。
“江山如画”四字,是对“三吴风景”的总体赞美。“云涛烟浪”四字,是江南水国美丽风光的突出特点。为了占有“如画”的“江山”,当年的五湖三江之上,吴越两国展开了长达数十年的争战杀伐。应该说,阖闾、夫差、勾践,伍子胥、文种、范蠡,不论成败如何,都是一时的英雄豪杰。然其间的翘楚,应首推见机而作的范蠡。灭吴之后,范蠡看透勾践其人难于共安乐的阴鸷本性,于是携美女西施泛舟遁去,避免了文种兔死狗烹的杀身之祸,五湖烟水之间,尽享如画的大好风光。可见,对于范蠡的功成身退,与美女偕隐,回归大自然的逍遥人生归宿,词人是高度认同的。
回首吴越争霸的历史过程,是对“前经旧史”的一次取验。载籍斑斑可见,“当日风流”早已烟消云散,邈不可寻。俱往矣,无论是夫差勾践狠戾的龙争虎斗,即便是范蠡西施亲爱的追随陪伴,都不过是史册上空留的几行似乎失温的文字记载。“漫”近承“空”字,远接“没”字、“徒”字,突出的是一种只属于历史的终极空无之感。那一段英雄美人联袂出场、成败兴亡惊心动魄的吴越争霸史,最终不过是赢得前来吊古的词人一声叹息、满腔惆怅。“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二句总收,以景结情,回应起句“晚天”的时间,点醒全词怀古的意旨,写景雄阔苍茫,抒情激楚悲怆。
确如论者所言,这首《双声子》姑苏怀古词,在多写倚红偎翠的《乐章集》中洵为别调。柳永出身官宦世家,少有大志,饱读诗书,本不缺乏历史反思的理性意识。只因科场不顺,仕途蹭蹬,才让他堕入“烟花巷陌”寻求慰藉,消愁解忧。当他离开汴京,漫游东南,只身面对姑苏城吴越争霸的荒凉遗迹时,他的士大夫文人的历史意识被唤醒激活了,写下了这首感慨兴亡成败、品读人世沧桑的咏史怀古词,语言和词风也从浅俗香艳变为雅驯苍凉。
作为北宋早期的咏史怀古名作,这首《双声子》影响深远,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就留下了对柳永这首词的模仿借鉴痕迹。人们对于词史上苏轼与柳永的关系的解读,只看到了苏轼对柳永的不满与不屑,而忽略了更深层次上对柳永的在意和留心。苏柳之间,在总体上是一种影响焦虑心理支配下的反向模仿关系(布鲁姆《影响的焦虑》),变柳永的婉约为豪放,就是反向模仿柳永的证明。当然,“晚生”的苏轼在对“早生”的柳永加以“反向模仿”的时候,也没有放弃正面的师承与借鉴。把柳永的《双声子》与苏轼的《念奴娇》加以比较,就会发现:在语词的层面,柳词下片换头的“想当年”,与苏词下片换头的“遥想公瑾当年”;柳词的“当日风流”,与苏词的“风流人物”;柳词的“万古”,与苏词的“千古”;柳词的“江山如画”,与苏词的“江山如画”;或高度相似,或完全相同。在命意的层面,柳词中虽没明写西施,但西施显然是坐在“范蠡扁舟”上的,循的是美人加持英雄、英雄美人映衬的思路;苏词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显然是与柳词一样的思路。在题材的层面,柳词和苏词都是咏史怀古性质,而柳词早出苏词约半个世纪之久。凡此,恐怕都不是偶然巧合,而是苏词有意模拟、借鉴柳词的结果。读者于此等细微处,不可轻易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