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
谷家荣断尘缘离老别幼
谷关林失靠山痛首图强
谷家人在无奈中算是体会到了什么是癌症、为啥叫癌魔,它的无情在于“蚕食”,活活把人耗干,直至让你失去与它抗争的体能。
谷家荣回到老家半年多来,尽管一直在通过强吃强喝坚强地与疾病作着斗争,但是随着饭量的逐渐减少,身体也在不断地消瘦,体能更是急剧下降,以至最近这不到一个月来,每天只能偶尔吃几辦儿罐头桔子。苏双菊踡卧着陪在炕上,一手拿着罐头瓶,一手拿着一把小勺,期盼丈夫能多吃几辦儿。
有一天,谷家荣比以往明显精神,也显得想吃了一些,苏双菊那沉重的心情稍得宽慰。谷家荣的弟弟谷家英听说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想,哥哥这种变化,如果是处在大病初期,那倒是令人欢喜的事,可是,凭哥哥目前这极度消瘦、近乎虚脱的身体状况,这种变化很反常。他越想越感到急迫,没跟家里任何人说,便悄没声地出了门。一路上,碰不着人的时候,他就紧往前赶,遇到人的时候,则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等跟来人一闪过面,就又汹汹走起来。走近大队办公室,一看门锁着,急转身去把拿钥匙的人找来。进了屋,他给关林打了个电话,又让关林想法通知他哥哥,让他们赶紧回来。
谷关林给哥哥打通电话后,马上去找办公室主任请了假,骑上车子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家,什么也不顾就来到父亲炕前。
谷家荣此时精神尚好,看见儿子回来,张了张嘴,算是跟儿子说话,打招呼,虽然未能让人听清在说什么,但眼睛里却透出几分喜悦。而谷关林此时的心情却不然,他看父亲更黄更瘦,成了皮包骨,不仅一阵心酸,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在父亲面前流泪。为让父亲宽心,他讲了个重病号痊愈的事例。他说他们同事一个亲戚,病状跟父亲很相似,也是有一段时间瘦得很,后来请了个老中医给开了一方药,吃了以后徐徐没事了,现在可以下床独自行走了。
郝翠玲听孙儿这么一说,顿时很高兴,急切地对关林说:“那你赶紧打听打听,也给恁爹看看。”
关林说: “我跟俺同事说了,他打听准了就对我说。”
正说着,谷家荣突然一阵咳嗽,苏双菊麻利地一手拿起放在身边备用的那只空罐头瓶接在丈夫嘴边,一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谷家荣吃力地吐出一口痰。秀娥从母亲手里接过罐头瓶,转身倒进墙根的痰盂里。关林发现痰盂该倒了,便猫腰端起痰盂走了出去。
秀娥有话想问弟弟,随后也跟了出去。走到背静处,秀娥拽了一下弟弟的衣角,问:“你刚才说哩那个人跟咱爹差不多治好兰,是真哩嗷?”
关林先看了看周围,然后才回答姐姐的问话,说:“那是哄咱爹宽心哩! ”
秀娥刚才在屋里听弟弟说的时候就半信半疑,现在听弟弟道出实情,没再说什么,怏怏地又回到屋里。
第二天傍午,谷家荣的大儿子怀林回到家。谷家荣一见老大也回来了,显得异常兴奋,比关林刚回来的时候还高兴。估计是在关林回来的时候,他还想着怀林还没回来。他那喜悦的目光,从怀林身上又移到关林和秀娥身上。就在这之后没十分钟,谷家荣突然又是一阵咳嗽,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急促,让人看着都难受。见此情景,姊妹仨几乎同时窜到炕上,有的拍打后背,有的抓挠前胸。然而,任凭你怎么拍打、怎么抓挠,这口痰就是怎么也吐不出来,憋得本已陷进眼眶的眼珠子差不多又把坑给填平了,急得娘儿几个不知如何是好。怀林说了声“我去叫医生”,就起身要走。可就在这一句话的工夫,谷家荣却一会儿不如一会儿,很快眼睛一闭,脑袋一栽,咽了气,前胸、后背以及肚子上示出片片沉积在皮肤内的紫色血迹。苏双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一声,一家老小跟着哭成一团。
姊妹仨刚听奶奶哭出个“荣”字就没声了,急忙看时,刚才在炕跟前站着的奶奶正要晕倒。姊妹仨不约而同地蹦下炕,赶紧把晕过去的奶奶扶住,坐在地上,关林和姐姐抱着奶奶倚靠在他们怀里,怀林迅疾掐住了奶奶的人中。不会儿,老太太“哗啦啦”哭出声,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倒了出来。然后,边哭边喊:“荣小! 我的儿啊! 你怎么忍心......扔下老娘......去了呀!”
姊妹仨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劝说着奶奶:“奶奶! 别哭了奶奶,再把您......哭出个好歹来......可......可咋儿办啊!”
老太太还是哭,而且比刚才哭得更伤心:“老天爷呀!”边哭边拍打着腿,捶打着地,“你咋儿......不让我这多余的......老娘子死啊!你让我这......白发人送......送黑发人,啊——”
“娥子! ”苏双菊喊了秀娥一声,“给恁爹穿衣裳吧!”
秀娥这才猛然一醒,起身去开箱开柜,找出父亲的寿衣。这寿衣,还是前一阵子有人提醒她才置办的,现在想来幸亏人家提醒。秀娥边哭边找,边找边哭。她听别人说过,眼泪不能掉到寿衣上,不时地用胳膊抹去泪,把鼻涕擤摔在地上。大件衣裳、鞋帽找全后,娘儿几个一齐动手给谷家荣穿戴完毕。最后,秀娥又检查了一遍看还缺什么,当她发现父亲裤兜里没有手绢时,却说什么也想不起放在哪儿了,急得她“吧唧吧唧”直掴自己的脸。大弟怀林紧上前劝住姐姐:“别着急姐姐,越着急越想不起来。”秀娥听了弟弟的解劝,冷静了一下,这才想起放在了什么地方。原来,她本是把手绢塞进父亲的装椁裤兜里的,后来想那不是父亲喜欢的颜色,又掏了出来。日后重买了一块儿正想往里放的时候,被其它事冲断,事后忘了及时放进去。这不,父亲突然一殁,蒙了头。
随后,谷家英找来板凳、铺板,一齐把谷家荣的遗体安置停当,又搬来祭桌,摆上祭品,地上铺了些谷秸干草,然后把自家大辈儿、谷家英叫叔叔的谷桂香请来,开始商量和筹备丧葬事宜。
谷桂香过来后,先让人在大门口放了几个炮。这在农村来讲,等于是发布讣告。谷家荣的大门口朝东开,迎面是面影背墙,影背墙下边是一口供多半个村子人吃水的辘轳水井。刚才还有说有笑在这里等着打水的几个人,一听这炮响,不禁“咯噔”一下:“呀! 家荣殁了。”“唉——,好人不长寿! ”
谷桂香在安排人出去放炮后,就跟谷家英商量起当紧的事来。在确定了停放几天、举丧日期和动用哪些亲戚后,谷桂香便分派人头去报丧。先是安排人陪同怀林去老娘头,又分拨几个人去别的亲戚家,还差人打电话通知了县直机关党委。这些事分派完毕,又商量了守灵、接待、打墓和大小灶的事。
自家当户的听到炮声,清楚是怎么回事,纷纷扔下手里的活儿,赶来听差、撺掇,参与处理丧葬事务。当下在家的乡亲们,听到炮声,已陆陆续续有人来吊孝。特别是一些老太太和中老年妇女,怕家荣的老母亲和他爱人经受不住打击,纷纷过来陪伴和安慰,说些让她们要想开的话。
第二天,县直部门的同志和谷家荣生前友好相继前来吊孝致哀。一位鬓发花白、精神矍铄、约么有四十大几岁的中年人,缓步进了灵房。
与姐姐、哥嫂和叔伯兄弟姐妹跪在地上守灵的谷关林,知道来人是县委副书记刘三强。他和迎接其他来吊孝的人一样,跪着向灵前挪动几下,伸手拿起几张烧纸,在油灯上点燃,移到纸灰盆子上方。
肃立在灵前的刘三强见已燃着烧纸,便向谷家荣深深三鞠躬,然后慢慢揭开盖在谷家荣头部的笘单,凝视几秒钟,又缓缓盖上,悲哀地大声说: “家荣,我是三强,我代表县委、县革委看你来了,安息吧!”说罢,一边掏出手绢儿擦拭眼睛,一边退出灵房。
谷关林紧随其后出来,又疾走几步,赶在他一侧,恭敬地引领着他走向权作接待室的北屋。
谷家英闻声从北屋走出来,握住刘三强的手一同进了屋。刚落座,刘三强就对谷家英说: “家英,恁哥哥去世了,家里有什么困难,你就说。”
谷家英一听这话,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抱起头就“嚒儿嚒儿”地哑声哭起来。稍微平静后,他拿出块白羊肚子手巾,一边擦泪一边哝哝地说:“别的没什么,就是关林这孩子,还不是正式工,俺哥哥至死都放不下心。”
一直在门口站着的谷关林,听叔父这么一说,百感交集,悲伤不已,抽噎着说:“我什么时候......也......也不给俺爹丢脸。”这后半句话,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强行一口气说下来的。
刘三强随即朝谷关林说:“不要哭了,孩子”,然后,把目光从关林身上移开,接着说,“我回去一定给主要领导汇报,有机会记着这事。”

方兴县殡仪馆吊唁大厅,庄严肃穆,气氛悲哀。大厅正门上方悬挂着黑底白字横标,上面写着“谷家荣同志追悼会”。谷家荣的遗体安放在大厅中央鲜花丛中,上面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县委、县革委和县直有关部门及白土地公社敬献的花圈,摆放在大厅两旁。
上午十点,追悼会在大厅门外正式举行。县委书记邱化刚主持,县委副书记常春华致悼词。追悼会结束后,在低沉悲壮的哀乐声中,所有参加悼念活动的人员,臂戴黑纱,胸佩白花,排着长队,缓缓走进吊唁大厅,绕周瞻仰谷家荣遗容,并与其亲属一一握手致哀。随后,谷家荣的遗体在此火化,骨灰盒由其亲属护送回家。
出殡这天,谷家到处弥漫着悲哀的气氛,炮声阵阵,哭嚎动天。连日来一直阴沉着的天,从一清早开始就下起零星小雪来,并且雪花越飘越稠。每来一拨亲戚,在家的和新来的总是难以自制地哭成一团。大门外,花圈似海,白帐如帆。随着几声起丧炮响,乡亲们纷纷涌来护丧,青壮年抢着抬起已入殓钉盖的棺材,搬扛到早有人摆放到合适位置的长板凳上,然后绑绳缠杠,只等总管一声令下抬棺出丧。大门外,数不清的男女老少,冒雪默哀肃立在街巷路旁。
随着从家里传出的男哭女嚎的声浪骤起,只见头戴孝帽、身穿大孝的怀林举幡,关林顶瓦,怀林由谷家荣的侄子素林、国林搀扶,搀扶关林的是谷家荣的女婿辰连、侄女婿虎文,紧挨怀林、关林之后的是谷家荣的女儿秀娥、儿媳素肖,分别由侄女秀君、秀辰和侄媳菊连、堂侄女秀娟搀扶,其他一大帮谷家一族的晚辈和亲戚们,籀花圈的,手持哭丧棒的,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像洪水一般涌出。秀娥、怀林、关林姐弟仨早已把嗓子哭哑,只有老长的鼻涕垂挂在胸前,随风摇荡。见此情景,站立在沿街路旁的父老乡亲,有的哭泣,有的抹泪,有的摇头哀叹,场面极其悲哀、苍凉。
戴孝的人群走出大门不远,整个队伍从首到尾,依次折返身跪伏在地。紧接着,红色的棺材被抬出门外,停放在较为平坦宽绰处,由戴孝的男女分列两队相向绕棺一周后,随着关林把瓦往早有人放置在他面前的石头上“啪嚓”一摔,跪在地上的戴孝队伍起反身继续前行。行至沿路又一开阔地停下来,开始集中放炮。“叮——嘎”“嘀哒嘀嘀哒——哒——哒”、“叮叮——噶嘎”、“叮叮噶叮噶叮叮叮叮叮噶噶噶噶噶......”凄婉的喇叭声,憋闷的爆竹声,混杂奏鸣,响彻整个山谷。炮声渐停后,送殡队伍起身朝墓地方向行进。
乡亲们目送那送殡的人群,在白茫茫的雪路上,簇拥着红红的棺材渐渐远去后,也徐徐散开。边走边感叹:
“这人都是胡滚哩!”
“再好哩人,也绕不转一死。”
“只是忒早!”
“眼看过年呀,双菊跟大娘这年可咋儿过哎!”
“......”
从当天夜里开始,连续三天,怀林、关林弟兄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沿着父亲远去的方向走出村,跪在路上烧几张纸,然后低头转身,默默而归。烧纸的地方一天比一天远。农村管这种仪式叫送魂儿。
就这样,年虚五十三岁的谷家荣,带着未熬到为母亲养老送终的歉疚,带着对尚未成家立业的小儿子的牵挂,带着再等半年就能看到孙儿或孙女的遗憾……走了,走得是那样凄凉,是那样令人悲怆和叹惋!

谷家荣去世后,弟弟谷家英连续几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发呆、愣神,不时还默默地流泪。今天,他又捧起相框,端详哥哥生前那一张张照片,两眼噙满了泪水。大约呆愣了半个小时之后,他擦了一把泪,站起身,把方桌上的杯盘茶具等物移开,铺开宣纸,压上镇尺,饱蘸和着泪水的墨汁,写道:“己未时运腻崴蒙,正门伏楮枯如冬。九枝椿树两风折,隆冬十一丧胞兄。”
这几句诗,谷家英是不假思索写下的,显然是他久已笼罩于胸的忐忑不安和近日郁积于怀的悲伤哀痛之自然宣泄。写出这几句之后,他感觉有言未尽,但一时又如乱箭穿心,不知如何表达,毛笔在手里斜握着停留在腰前,苦思好久。在冥想多时而不得之后,他把毛笔往墨池边一放,顺势蹲坐在身后的圈椅上,眼朝梁檩呆痴痴地睁着,像被魔法定格在那里一样。不会儿,他鼻子一酸,再次夺眶而出的眼泪顺着耳根流下,文思也似因此而触发。他连泪水也没擦,提笔便写道:“笑貌音容今犹现,呼天喊地默无声。”
刚要收笔,一滴眼泪滴答到纸上。他赶快把脑袋从宣纸上方移开,用胳膊抹了抹眼泪,又用手绢沾了沾纸上的泪痕,再次提笔写下最后两句:“若非未尽老母孝,哪堪苟活度余生。”
家里人都知道,几十年来,弟兄俩从来就没抬过一回杠、红过一次脸。每次哥哥回来,暖和的时候,哥儿俩就坐在院里南墙跟那块当饭桌用的石头旁,冬天就围坐在取暖炉周围,从家说到外,从外说到家,不是拉家常,就是谈人生。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话,说不清,道不完,该吃饭了,得让别人叫几遍。
此刻,谷家英站在刚刚粘贴到墙上的这首诗面前,呆呆地看着,想着,眼泪不时顺着脸颊往下流,往地上滴答……
谷家“顶梁柱”的突然坍塌,令全家所有人跟谷家英一样,都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家未成、业未立的谷关林,思父之情尤甚。但他明白,眼泪救不了父亲,父亲要的也不是眼泪。他强求自己,必须振作起来,化悲痛为力量!
面对家庭所出现的重大变故,谷关林围绕今后的人生路该怎么走,对自己参加工作以来家里家外所翻越的沟沟坎坎进行了回顾和反思。他认为,三年多来,自己有一颗强烈的事业心,工作是刻苦和勤奋的,不断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鼓励,这一点,应当继续发扬。但是,在人生起步的关键时刻,在是否参加高考这件事上,却做出了一个憾恨终生的错误抉择,暴露出了自己在分析问题和预判形势发展上的幼稚。正是由于自己的幼稚,痛失了上大学的机会,自己把自己淘汰出局,到现在还拿不到比赛的入场券,更甭说与别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他甚至扪心自问、自我指责:谷关林啊谷关林,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有多傻,想想你是多昏!你觉得有了点儿工资可挣就自食其力了?就心满意足了?就可以止足不前了?更可悲可恨的是,你居然把自己的成功和进步寄托在大人身上,等着父亲给你转正,让别人给你铺好道儿你再上路。真乃坐享其成之极,贪图安逸之致!现在知道“此路不通”了吧!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无知。
在一番自责之后,他决心,要像参加百米障碍选拔赛那样,从哪里绊倒,从哪里还爬起来,继续竞跑,一定要拿到自己梦寐以求的那张入场券。用继续奋斗的实际行动,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有道是:魁影慈颜随鶴远,肝肠撕裂泪无眠。今生有事问谁去?化痛图强自甩鞭!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谷家荣去世之后,又有灾祸降临谷家,谷关林戮力冲刺高考的雄心再次严重受挫。那么,谷家又发生了什么灾祸?谷关林又是怎么面对的呢?请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