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开知何物?
节气已然是谷雨。谷雨二候就是荼蘼花开。
荼蘼花有多种称呼,例如荼䕷、酴醾等。
最早知道荼蘼花,是读《红楼梦》,大观园群芳会中众人抽签,其中一签诗句是:开到荼蘼花事了,当时印象很深。
后来读古诗词,才知道这是宋代王琪的诗句: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王琪在宋代诗人中并不出名,但其诗经《红楼梦》的引用,倒也千古留芳了。
荼蘼花是宋人心中的明月光,诗中常见。宋《全芳备祖》被誉为最早的植物学辞典,其中收录花王牡丹诗词150余首,而荼蘼花诗词竟也达103首。在《花经》中,张翊将荼蘼与牡丹、梅、兰并列为“一品九命”。荼蘼可以说是当时大受欢迎,广加种植的一种花。
人们在家搭架种植荼蘼,在荼蘼花架整形的荼蘼洞里饮酒,《诚斋杂记》记载了北宋文学家范镇邀友人至家中赏酴醾、饮酒一事:范蜀公居许下,造大堂,名以长啸,前有酴醾架,高广可容十客,每春季花繁芜,客其下,约曰,有飞花堕酒中者嚼一大白,或笑语喧哗之际,微风过之,满座无遗,时号“飞英会”。 杨万里 “月中露下摘荼蘼,泻酒银饼花倒垂。若要花香薰酒骨,莫教玉醴湿琼肌”。他还让人专门搭建了“度雪台”,感受酴醾花开时“饶渠飞度雪前开,开了却吹香雪来”的胜景。周密在《澄怀录》重提南唐名士韩熙载“对花焚香,酴醾宜配沉香”,宋人仍痴迷焚香赏花这一妙不可言的雅事。
人们用荼蘼花作香枕。宋人陈敬的《陈氏香谱》中记载了一款“玉华醒醉香”:采牡丹蕊与酴酴花,清酒拌,浥润得所,风阴一宿,杵细,捻作饼子,阴干,龙脑为衣。置枕间,芬芳袭人,可以醒醉。
人们甚至用荼蘼花做餐。南宋林洪在《山家清供》一书中就记载了一则灵鹫寺高僧用荼蘼花烧粥的轶事。林洪的朋有友名岩云,以前住在外地时,曾寄给林洪一首诗:“好春虚度三之一,满架荼䕷取次开,有客相看无可设,数枝带雨剪将来。”诗中说从花架下剪下几枝带着雨水的荼蘼花入炊招待朋友。林洪当时并不相信。后来有一天,林洪路过灵鹫寺,去看寺里熟悉的高僧、苹州德修和尚。中午吃粥时,林洪觉碗中的粥挺香美,便问这粥用了什么食材做,德修和尚便告诉他,烧粥时,放一些用甘草煮出的汤焯过的荼蘼花煮,便会如此。
然而,荼蘼在宋代以后,就沦落了。在现在的花园庭院中,我们已经很难看到名叫荼蘼的花朵了。对什么是荼蘼花,已经成为疑问,“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
现实中的花卉,哪种是古人所说的荼蘼花呢?人们争论纷纷。大致有四种说法:大花白木香,悬钩子蔷薇,重瓣空心泡,香水月季,都属于蔷薇科蔷薇亚科。
这四种说法,何种为是?我们就利用古代的资料,拨开历史深处的迷雾,进行分析。
一、 荼蘼和大花白木香
大花白木香是白木香和金樱子的天然杂交品种。枝条刺少,三小叶(偶有五小叶),花梗也有刺。花单头,大而重瓣,直径大约6厘米,象牙白色,通常淡香,常轻微皱缩,花心偶露紫色。
大花白木香
主张荼蘼为大花白木香的人,经常以明代王象晋的《群芳谱》为依据。该书初刻于天启元年(1621),其中记载说,荼蘼花,"一名独步春,一名百宜枝,一名琼绶带,一名雪缨络,一名沉香蜜友。藤身,灌木,青茎多刺,一颖三叶如品字形,面光绿,背翠绿,多缺刻,花青跗红萼,及开时变白带浅碧,大朵千瓣,香微而清,盘作高架,二、三月间烂漫可观,盛开时折置书册中,冬取插鬓犹有余香。"
荼蘼花的以上名称,基本都有出处。独步春,是因为荼蘼花开于谷雨后,而古人认为,春天的花事到荼蘼花开就结束了,故有此名。琼绶带和雪缨络的名称,来自于唐代薛熊《赏酴醾》的诗句“香琼绶带雪璎珞”,意思是荼蘼枝上都是白色荼蘼花,就像挂满了雪白璎珞的绶带。薛熊是唐肃宗时代河东人,曾任卫州刺史。百宜枝的称呼,来自于北宋陶谷所著《清异录》中“酴醾木香,事事称宜,故卖插枝者云‘百宜枝杖’,此洛社故事也”的记载。沉香蜜友的名字,则同荼蘼花香气浓郁有关。
王象晋笔下的荼蘼,同现实中的大花白木香极为类似。大花白木香通常有两个托叶,脱落后就剩下了三个小叶,叶子面光背翠,叶片的形状也类似。“大朵千瓣,香微而清”的说法也同现实中大花白木香香气淡于浓香型白木香相符合。
三叶的大花白木香
王象晋对于荼蘼的名称和形状的描述,也被清代陈淏子成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的《花镜》所继承。
《花镜》里的荼蘼花
清人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中,列有青跗红萼,大方全白的荼蘼别种名佛见笑者,观其叶数(5枚,大花白木香有5叶者)和形状,也应为大花白木香。
《植物名实图考》中佛见笑
但是,荼蘼花同木香的关系,历史中是有争论的。
认为二者有联系的,首先见于北宋张邦基所著《墨庄漫录》,其中指出:“酴醾,或作荼醾,一名木香,有二品。一品花大而刺,长条而又紫心者为酴醾。一品花小而繁,小枝而檀心者为木香。”
按此说法,紫心大花木香专称为荼蘼花,泛泛而言檀心重瓣小木香花也可以被称为荼蘼花。
紫心大花白木香
单瓣檀芯白木香,伞房花序,雌蕊檀色,浓香,小叶3-5
檀心重瓣白木香,小叶3-5
南宋陈耆卿所著《嘉定赤城记》的说法大同小异:“酴醾,一名木香,有花大而独出者,有花小而丛生者,丛生者尤香。”按这个说法,大花白木香不论是否檀心,和香气浓厚的小花白木香,皆可称为荼蘼。
“细蓓繁英次第开,攀条尽日未能回。不如醉卧春风底,时使清香拂面来。”这是北宋韩维的《酴醾花 》诗,他看到的酴醾花,是细小的蓓蕾,重叠的花瓣,次第而开,应该就是小花白木香了。
同大花白木香相比,一般木香的花朵只有钱币般大小,直径2-3厘米,数朵簇拥成束,花色粉白或鹅黄,或单瓣或重瓣。小叶一般5枚,紧挨花下为3枚。白木香枝上有刺,黄木香枝上很少有刺。
大花白木香和重瓣木香大小的比较
大花白木香由于杂交而成,不同于一般的木香花,可以看成是蔷薇属的一个新品种,不管有没有紫心,专门称为荼蘼是可以理解的。就好像骡子由马和驴子杂交而成,非马非驴一样。但是,宋人既然知道木香花和别的蔷薇属的花不一样,怎么把其中檀心者或者香气浓厚的白木香,也叫做荼蘼呢?南宋朱弁在笔记《曲洧旧闻》中就说:“木香有二种,俗说檀心者号酴醾,不知何据也。”
荼蘼是不是木香花?这个问题一直争论到后世。明代王世懋(1536—1588),字敬美,曾经写了《学圃杂疏》,怀疑荼蘼是白木香。而明代万历年间慎懋官所著《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就笑话他说:“王敬美《学圃杂疏》,乃疑酴醾为白木香,不知陶学士谷云,洛社故事卖酴醾、木香,插枝者均谓百宜枝杖,二花并列,岂能无别耶?”慎懋官引陶谷所著的《清异录》说既然酴醾木香并列,就不可能是同一种植物。
清代学者李渔也认为,荼和蔷薇、木香等花儿各自独立存在,不能混为一谈,他在《闲情偶寄》中说:“荼蘼之品,亚于蔷薇、木香,然亦屏间必须之物,以其花候稍迟,可续二种之不继也。”也就是说,荼开得比蔷薇、木香都晚一些。
那么宋人既然知道木香的存在,为何还把一些木香花称为荼蘼呢?
这个原因可以在明代高濂的《四时花纪》(1591年)中得到解释。他说:“酴醾,大朵,色白,千瓣而香,枝梗多刺。木香种有三:其最,紫心白花,香馨清润,高架万条,望若香雪。其青心白木香、黄木香二种,皆不及也。”
这就是说,檀心小白木香之所以被宋人称为荼蘼,是因为香气浓厚。但是青心白木香、黄木香少香,所以不能称为荼蘼。
重瓣绿芯(青芯)白木香,小叶3-5
重瓣(绿芯)黄木香,小叶3-5r
明王世懋在《学圃杂疏》中也说,檀心木香的香气最浓,高架灿然,宛若香雪。而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细朵、中朵、大朵)都不及。他说,当时人们种植的称为白蘼的木香花,根本就不香,他认为就不是宋人所说的荼蘼花。
这样看来,宋人所钟情的荼蘼花,色白且香浓,紫心大花白木香和檀心白木香都称为荼蘼,其他的木香花就叫木香花,再扩大一些,青心的大花白木香包含荼蘼花的范围内。
而王象晋所描述的荼蘼花,把檀心小白木香排除在外,同宋人说的荼蘼花并不完全相同。
如今,国内重瓣白木香和黄木香时有所见,但很少有大花白木香,南京中山植物园有种。其大多数照片多为国外所摄。有种说法,19世纪初期,欧洲“植物猎人”将中国大花白木香带至国外进行培育,后来常用于嫁接月季。
市面上所售红木香非木香,实为一种蔷薇或月季花。最为爆火的“四季红木香”就是月季品种‘红柯斯特’的藤本变种,而“甜蜜红木香”则是有香味的小花月季品种‘梅朗珍珠’或‘红罗莎莉’。
二、荼蘼和重瓣空心泡
荼蘼花重瓣空心泡/重瓣蔷薇莓说,来自清末黄岳渊所编撰《花经》,徐晔春著《观花植物1000种经典图鉴》亦认为荼为重瓣蔷薇莓。
重瓣空心泡,枝有小刺,小叶数量主要有5-7枚,具体来说,老枝条多为5叶,偶有3叶,新枝条7叶或更多。叶脉深凹,叶面粗糙皱缩。暮春新梢抽花。花重瓣,白色,几乎无香。花期6到7月。
重瓣空心泡
重瓣空心泡或者重瓣蔷薇莓,属于蔷薇科悬钩子属,为单瓣蔷薇莓的变种,缺乏雄蕊,因此不实。单瓣蔷薇莓和悬钩子属的许多植物一样,雌雄蕊同花,因此盛产颜色鲜红艳丽的小小果实。
单瓣空心泡,淡香,结实
重瓣空心泡花朵千瓣,白玉球一般,枝梗有刺,类似于大花白木香,但其小叶3-7片,以5片居多,花心绿色,几无香味,夏季开花,即与宋人酴醾之描述不符。
国内重瓣空心泡并不常见,中国植物志记载分布于陕西、云南等西南和华南地区,南京中山植物园有栽。中国植物志英文版记载,空心泡最早的描述标本来自于英国的栽培品种,东南亚偶见栽培。
日本江户时代宝永年间(1704年即清康熙四十三年以后)从中国初引酴醾,记于贝原益轩的《花谱》一书。德川幕府御书院官员、博物学者毛利梅园(1798~1851)在其著作《梅园草木花谱》中绘有酴醾花,即为重瓣空心泡形态。
日本江户时代末期毛利梅园所绘酴醾(实为重瓣空心泡)
另外,明朝黄衷所作,初刊于嘉靖十五年(1536)的《海语》,其中有“酴醿露”条,内容多出如下部分:“酴醿,海國所產為盛,出大西洋國者,花大如中國之牡丹,蠻中遇天氣凄寒,零露凝結,他草木乃冰澌葉萎,殊無香韻,惟酴醿花上瓊瑤清瑩,芬芳襲人,若甘露焉,夷女以澤體膩髮,香經月不滅,國人貯以鉛瓶,行販他國。暹罗尤特爱重,竞买略不论直。随船至广,价亦腾贵,大抵用资香奁之餙耳。五代时,与猛火油俱充贡,谓蔷薇水云。《晋书•贾谧传》:‘外国贡异香,着人则经月不歇。武帝甚贵之,惟以赐侍中贾充及大司农陈骞。海外诸香木虽芬烈,然不甚着人,亦不经久。’据所云,知即此香也。”
该段记载也被载入明代王象晋的《群芳谱》和清朝的褚人获的《坚瓠集》,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汪灏将《广群芳谱》增删、改编、扩充,成书,此段记录见于书中所引的《广东志》。这里记载的荼蘼,应该就是重瓣空心泡。重瓣空心泡本来香气不浓,但雨后香气收敛,故而芬芳。
根据以上论述,合理的判断就是,重瓣空心泡于明代后由海外传入中国,再传入日本。它在宋代并不盛行。所以在宋明的有关记载中,并没有重瓣空心泡的踪迹。否则很难设想,宋代名动一时,直追牡丹的荼蘼,如果是重瓣空心泡,如今会在国内几乎无存。
三、 香水月季和荼蘼
荼蘼花香水月季说为《中国植物志》所持观奌。香水月季原产云南,是月季花和云南特产的巨花蔷薇(Rosa gigantea)的杂交种,兼有月季花期长和巨花蔷薇花芳香的优点。
香水月季,枝上有刺,小叶5-9,通常7叶,革质。花期6-9月。复瓣香水月季花白色或带粉红色,另有橘黄色和粉红色变种。小花类型直径5-6厘米,大花类型直径8-12厘米。
白色香水月季
粉红色香水月季
中国植物志的记载,桔黄香水月季的别名即为"黄酴醾"。
橘黄色香水月季
香水月季的原始类型,叫大花香水月季,单瓣,乳白色。
大花香水月季
香水月季的拥护者的理论依据是汪灏刊印的《广群芳谱》中收录《四川志》的记载:成都縣出酴醿花,有三種,曰白玉碗,曰出爐銀,曰雲南紅,色香俱美。一般认为,这里的描述恰好对应香水月季的三种颜色。但是根据清代平步青《霞外攟屑•释谚》对出炉银的解释:“退红即今之粉红色,所谓久出炉银也。按李斗《扬州画舫録》,则以肉红为退红,与粉红不同。又云,浅红白色曰出炉银。”出炉银色并非橘黄色。
在宋诗以及诸多古籍中,均认定荼蘼以白色为主,只有少量黄色记录,且多标示为“轻黄”“ 鹅黄”,根本不是橘黄色。例如,欧阳修《酴醿》诗为:“清明时节散天香,轻染鹅儿一抹黄,最是风流堪赏处,美人取作浥罗裳。”诗中的荼蘼花是清明就开放了,有点早,“轻染”说明黄色很轻,“一抹黄”说明只是局部发黄。黄庭坚《酴醿》诗为:“汉宫娇额半涂黄,入骨浓熏贾女香,日色渐迟风力细,倚阑偷舞白霓裳。”说明花朵基色是白色,只有局部发黄,这同橘黄色香水月季是不同的。大花白木香局部发浅黄,是不稀奇的。
局部发黄的大花白木香
何况香水月季是夏季开花,也与谷雨节气不符。
所以,香水月季不是宋人所说的荼蘼。那么,宋代以后,荼蘼的范围如何由白色变成了白、黄、红三色的呢?
宋代宋祁曾知益州,他在《益部方物略记》首先提到了黄荼蘼。“人情尚奇,下贱白贵黄,厥英略同,实寡于香。蜀酴醾多白,而黄者时时有之,但香减于百花。”此书原来绘有图形,今图形已亡,不知原物。只能根据其他资料进行推测。
南宋朱弁在《曲洧旧闻》中记载:“京师初无此花,始禁中有数架花,时民间或得之相赠遗,号’ 禁花’,今则盛矣。”这里的京师指的是汴梁。因为南宋小朝廷一直以恢复旧地收拢人心,杭州虽是实际上的首都,但一直称为“行在”。荼蘼花是北宋的时候才传到开封的。根据宋祁《酴醾》诗中“来自蚕丛国,相传弱水神”的诗句,可以判断出,宋代人视为荼蘼的大花白木香和其他木香是从四川传入开封的。宋祁说黄荼蘼没有白色荼蘼香,事实上,黄木香的确没啥香味。宋祁应该把黄木香误当成荼蘼花了。
明代高濂《草花谱》中记载荼蘼“外有蜜色一种”。这个说法也被《群芳谱》所继承:酴醾花本名荼蘼,其中一种荼蘼色黄,同酒色类似,故加酉字,称酴醾花。
清代《花镜》则记载“荼蘼中有蜜色者,不及黄蔷薇,枝梗多刺而香。”
吴其濬刊于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植物名实图考》中,引用了宋代宋祁的《益部方物略记》的黄荼蘼的记载后,给出了图片,其实就是橘黄色香水月季。分析如下:
从图片上看,花为大花,叶子7-9枚,同香水月季极为相似。
从颜色上看,所谓蜜色,就是蜂蜜之色。通常的百花之蜜颜色就是橘黄色的,这也与橘黄香水月季相合。
且《花镜》记载蜜色荼蘼有香气,也与橘黄色香水月季相合。
另外有一点要注意的是,高濂《草花谱》中记载荼蘼“外有蜜色一种”,说明自明清以来,人们认知的荼蘼花,除了宋代 “一颖三叶如品字形,大朵千瓣”的大花白木香,增加了新品种,黄荼蘼就是这样。
《植物名实图考》所绘荼蘼花
另外,吴其濬刊于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植物名实图考》中,所列出的荼蘼花图像,从叶子形状和数目(五枚)以及密集的重瓣花朵,以及未开的花萼形状看,应该是白色或粉色的香水月季。而列举的佛见笑品种,部分也带有香水月季的性态,说明他没见过明代被称为佛见笑的大花白木香,将之附会在香水月季上面。
佛见笑图,和白色香水月季有些形似
至于红色荼蘼,可以考察如下:
首提荼蘼红色的,是元代萨都剌的《酹江月游句曲茅山》 词中“荼蘼花落,东风吹散红雨。”这里所谓的红色荼蘼,不是宋人所说的荼蘼花,而是别的月季或者蔷薇品种。这从下面的分析就可以看得出来。
明代吴宽在《刺醾》诗中说,“酴醾有数种,同名而异字。花开欲折难,锯钩如棘刺。白者干独长,红者香更腻。”又在《酴醾》中说,“酴醾发长条,丛生类蓍草。每记众花开,此种开独早。南方色多红,黄色见者少。”但是,刺蘼不是荼蘼。在《群芳谱》中,王象晋是把二者分开的,在《酴醾》条前专列了《刺䕷》: “灌生,茎多刺,叶圆细而青,花重叶,状似玫瑰而大,艳丽可爱,惜无香耳。”
刺醾其实是一种蔷薇。在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中,称之为“缫丝花”。
至于清代陈淏子《花镜》中记载的无香气的红色的“番荼蘼”,从名字上就知道这是以后是从海外传进来的,不是宋人所说的荼蘼,也不属于被明清后看做荼蘼的香水月季。
明代慎懋官所著《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中曾经说,“酴醿色作浅红,香气不足,阅唐宋诗词,多用粉面、额黄、香琼、香雪等字,心窃疑之,及考此花本作荼蘼,以酒号酴醿,花色似之,遂复从酉,则花作白色似无可疑矣”。这其实就是说,宋代的荼蘼花本来就是白色花,或者白色中带黄,后来因为酴醾酒是黄色的,所以人们把同样颜色,并同白色花类似的带香黄色花卉也包括进来,一并叫做酴醾花,甚至连花型类似的红色花也看做酴醾花,荼蘼花的范围就这样一步步扩大了。
最后,到了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列举了荼蘼、别种佛见笑、黄荼蘼三种。白色香水月季代表了一般的荼蘼。而被《花镜》称为“佛见笑”,风行宋代但清代不常见的传统荼蘼大花白木香反成了别种,而橘黄色香水月季,就成了同酒色相称的黄荼蘼了。不过,他还是遵循着宋代白中带黄的传统,把当时世人所说的红荼蘼粉红色香水月季排除在荼蘼的范围之外。
至于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中说:“酴醾,原是酒名,取其芬可渍酒,故名。花有黄、红、白三色,茎叶皆刺,一颖三叶,如品字形,或五叶有之。叶边有齿,面绿背翠,蕊尖长,蒂如葫”,则纯粹是画家之言,不加辨析,将后来扩张的香水月季的三种颜色同传统大花白木香的枝叶形状杂糅在一起,不足为凭。
四、悬钩子蔷薇和荼蘼
荼蘼花悬钩子蔷薇说来自我国著名林学家陈嵘先生所著的《中国树木分类学》,里面提到荼蘼乃悬钩子蔷薇。
悬钩子蔷薇,枝带刺,小叶通常为5枚。伞状花序10-25朵,单瓣、娇小(2.5至3厘米)、花柱被花蕊稍长,花蕊细碎,才开的花蕊泛出淡淡的黄色,且清香醉人。果实近球形。深红色或紫褐色。
悬钩子蔷薇的花朵
此花与单瓣的白色野蔷薇(Rosa multiflora)非常像。但悬钩子蔷薇的花柱、萼片外被柔毛,而野蔷薇的花柱、萼片外光滑无毛。
悬钩子蔷薇花期4-6月,晚于野蔷薇,花、叶也略大于野蔷薇,也更香一一比起野蔷薇,悬钩子蔷薇往往是未见其花,先闻其香了。
悬钩子蔷薇广泛分布于甘肃、陕西、湖北、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广东、江西、福建、浙江等省区。
悬钩子蔷薇花白中带黄,花比较细碎,的确和酴醾酒比较类似,但也与宋代以来记录中的荼蘼花大朵千瓣不相符合。
不过,在现在人们推测的几种荼蘼花中,果实唯一能够酿酒食用的只有悬钩子蔷薇。香水月季的果实酸涩,木香花的果实只有药用价值,蔷薇空心泡没有果实。
因此,古代的酴醾酒同悬钩子蔷薇有着密切的关系。
酴醾酒,是一种贵重酒,反复出现在唐宋文献中。《唐六典》卷十六载:“若应进者,则供春暴、秋清、酴醾、桑落等酒。”《辇下岁时记•钻火》:“新进士则於月灯阁置打毬之宴,或赐宰臣以下酴醿酒,即重酿酒也。"欧阳修等编撰的《新唐书•李绛传》又载:“帝入谓左右曰:‘絳言骨鯁,真宰相也。’遣使者赐酴醾。" 直到南宋,陈景沂《全芳备祖》还说:“唐寒食宴宰相用酴醾酒”,“唐召侍臣学士食樱桃,饮酴醾,并以琉璃盘和以香酪。”宋末陈元规《岁时广记》卷十五引《秦中岁时记》云:“寒食,内宴宰执以酴醾酒。”
人们不仅在清明饮酴醾酒,在人日(正月初七)也饮此酒。曾任职于武则天和中宗时期的阎朝隐的《奉和圣制春日幸望春宫应制》也写过:“彩胜年年逢七日,酴醿岁岁满千钟。”
酴醾酒不仅供皇帝和近臣引用,在其他高官圈子,有时也饮。大历年间的贾至 《春思》诗之二就说:“红粉当炉弱柳垂,金花腊酒解酴釄。"
那么,酴醾酒是怎样的一种酒呢?
酴,《康熙字典》引东汉《说文》,解释为"酒母",又据南朝《玉篇》,释为麦酒不去滓飮也。宋代《广韵》解释为酒名。
醾,"酉"旁加糜,表明这是一种米酒。唐宋时还没有蒸馏法,无论米酒还是黄酒,制作都是将米蒸熟,捣烂即为糜,再加酒母(酒曲),再经过一定程序即成。所以酴醾酒可以理解为酴+醾制成的酒。但这种解释有一个问题。所有的米酒或黄酒,岂不都可称为酴醾酒了?有何贵重而言?
查《康熙字典》引《集韵》解释说,酴醾,酒名。一曰麦酒不去滓而飮。又引宋代《增韵》解释为重酿酒。根据一般规律,重酿酒酒体饱满,酒味醇厚而香,当然贵重。据《说文》:“重酿酒古称为酎。酎,三重醇酒也。《礼记•月令》又说,"孟夏之月,天子饮酎,用礼乐"。这就是说,春秋时重酿酒只能天子饮用,唐时赐给大臣,当然是一种奖赏了。
但是,重酿酒既有名叫酎,为何唐时重酿酒就称作酴醾酒呢?
宋代朱肱所著的《北山酒经》中详细记载了酴醾酒的制作方法:“七分开酴醚,摘取头子,去青萼,用沸汤绰地,纽干。浸法酒一升,经宿漉去花头,匀入九升酒内,此洛中法。”宋带庞元英《文昌杂录》卷三也说,“京师贵家多以酴醾渍酒,独有芬香而已。”
宋代去唐朝不远,酴醾酒的这种制作方法应该传承于唐。之所以称为酴醾酒,是因为用酴醾渍过,带有荼蘼花的香气。正如西安的黄桂稠酒加进了黄桂配料,重庆和广西的桂花酒,其中配入桂花一个道理。不过是因为标明这是一种酒,所以去草头加酉旁,称为酴醾酒。反过来,因为酴醾酒出名,原来的荼蘼花也写作酴醾花了。
黄酒颜色
而且,这种带荼蘼花香的重酿酒,肯定不是一般的米酒,而是黄酒。因为一般的米酒不会发黄。如上图所示,黄酒的颜色会随着发酵蒸制的程度和时间,由才开始出锅米酒的淡黄色一直到深褐色,颜色逐渐加深。其中浅黄色是黄酒才出锅的颜色,橙黄色就是黄酒加工成品的颜色,也就是前面所说蜜色,可以同前面蜂蜜的颜色像对照。琥珀色程度就可以称为老酒了。
黄酒本色
事实上,黄酒工艺到唐代达到了成熟,出现了几种有名的牌子,例如新丰酒、兰陵酒,都出现在唐诗中,例如王维的“新丰美酒斗十千”,李白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特别是,李白还指出了兰陵酒的颜色——“玉碗盛来琥珀光”,说明这是一种老酒。
然而,唐代还不是酴醾酒的最早出处,早在汉代,就有酴醾酒了。《古文苑•扬雄<蜀都赋>》中有“木艾椒蘺,蔼酱酴清” 的句子,宋代章樵作注说“酴清,酴縻酒。”
不过汉代的这种酴醾酒,不是唐代加荼蘼花香的重酿酒,而是果酒。赋中“酴清”和“蔼酱”并列,后者是用蒌叶果实做的酱,即枸酱。既然都是成都的出产,那么 “酴清”就是由荼蘼花果作的酒。而后人所推测的几种荼蘼中,只有悬钩子蔷薇能够做酒。而且分布广泛,取自方便,所以蜀人采用它做酒。
蜀人做酴醾酒,明代王象晋《群芳谱》中也有记录:“蜀人取酴醾造酒味甚芳列”。
这种用来酿酒的悬钩子蔷薇,就是最早的荼蘼花。这可以从语源上得到证明。
荼蘼又作荼䕷。在《康熙字典》中,"荼"有多意,可作苦菜解,断之白汁,花黃似菊。又可作茅秀解,色白而柔。"䕷"则与"蘪"通用,而"蘪"条中又注其字于《楚辭》作蘼,属异体。在"蘼"条中又引【爾雅•釋草】,有"薔蘼"之说。而"蔷蘼"根据明代李时珍 《本草纲目•草七•营实蘠蘼》中介绍,“蔷薇……此草蔓柔,靡依墙援而生,故名蘠蘼。其茎多棘刺勒人”。
综合上述,荼蘼花,荼与蘼二字并用,可解为开白花的蔷薇。应该是蜀人发现这种开白花的悬钩子蔷薇,不同于一般的红色蔷薇,称它为荼䕷或荼蘼花,并且发现了它适于酿酒的作用。
那么,加入到唐代酴醾酒中的荼蘼,和西汉以后蜀地制作酴醾酒的荼蘼,同样都是悬钩子蔷薇吗?应该是的。
首先,宋代当做荼蘼的大花白木香之类,是宋初进入开封城的。前文中宋祁的诗和南宋朱弁在《曲洧旧闻》的相关记载就是证据。此外,北宋的张耒在《咸平县丞厅酴醾记》中说,宋真宗咸平年间,真宗皇帝幸亳祠,当地人在许地筑宫以待幸,在其中种植了荼蘼,直到张耒来时,这棵荼蘼还在。他感慨很深,才写了这篇文章。这也说明,大花白木香作为荼蘼是在宋初才传入内地的。
其次,汉代以来称为荼蘼花的悬钩子蔷薇花蕊是黄色的,后来以其作为配料的宫廷重酿酒,也得名酴醾酒,反过来荼蘼花因为花心和酴醾酒色相同,又是酴醾酒的原料之一,人们干脆用酒名代替了花名,将花也称为酴醾。这可以从唐诗中找到痕迹。
《全唐诗》中有两首叫做《崇圣寺鬼》的诗,题注内容为:“汉州崇圣寺,寒食日,忽有朱衣一人,紫衣一人,驱殿仆马极盛,各题一绝句于壁而去,失其所在。”其中朱衣人诗为:“禁烟佳节同游此,正值酴醾夹岸香。缅首十年前往事,强吟风景乱愁肠。”紫衣人诗里出现了“国破家亡”的字句。紫衣和朱衣都是高级官员官服,加上这故事同时出现在五代王仁裕撰写的《玉堂闲话》卷三中,当为末唐灭亡,朝中高官逃难蜀中路过所作。因为来去匆匆,当地人误以为鬼。
诗里出现的酴醾指的是花,地点又是汉州,也就是现在的广汉,同酴醾酒相应,正说明了唐代唐代酴醾酒的配料就是四川的酴醾花即悬钩子蔷薇。
其实,直到五代宋初,一些诗里还出现了悬钩子蔷薇的身影。
“生成从火令,颜色占中央。绿叶排圜翠,青苞蓄异香。丛阴周曲干,纤刺比锋芒。”这是北宋种放的《酴醾 》诗,指出荼蘼花清明(寒食后生新火)开放,花中间是黄色的。 “中央”一语双关,一方面指的花中间,一方面指的黄色,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青、黄、赤、白、黑五色中,黄色尊贵,居中央。种放(955年—1015年),字明逸,号云溪醉侯,河南洛阳人,父种诩亡后,随母亲隐居终南山,讲学为生,47岁后方入朝做官。他看到的酴醾花,是在终南山的山区。而悬钩子蔷薇主要就分布在秦岭以南,包括湖北、四川、云南和贵州。
结语
宋代后,人们对荼蘼花的认知从悬钩子蔷薇转向大花白木香,同宋人的尚美情趣有关。同崇尚大气富丽的唐风不同,宋人追求的素淡雅致的韵味,人称宋韵。所以,宋人对花卉的喜好由牡丹转向了梅花、海棠。大花白木香花大复瓣、清香、淡雅,花开时似玉带挂璎珞,似瀑布,似花海。重瓣檀心白木香香味更浓,也有同样效果。这个效果是单瓣且小的悬钩子蔷薇所不能比拟的。
重瓣白木香架,望之如雪
复瓣木香由单瓣木香培育发展而来。单瓣白木香和悬钩子蔷薇在形态上很像,小叶一般都是五枚,花蕊都是黄色,因此,白木香最初应该是被当做悬钩子蔷薇的一种被采摘和种植,但后来因为培育出了复瓣白木香,特别是大花白木香,从而独立出来,作为新的荼蘼花流行于世。相反,原来的悬钩子蔷薇等就作为野荼蘼开在山野间了。
“长忆故山寒食夜,野荼蘼发暗香来。分无素手簪罗髻,且折霜蕤浸玉醅。”(《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 其二十三 荼蘼洞》)苏轼已经是北宋中叶人,他在京城喝酒赏花,但他还记着四川故乡的野荼蘼。这里的野荼靡难保不是悬钩子蔷薇。
“酴醾引架家家郁,踯躅攀条处处妍。”这是薛田《成都书事百韵》。薛田,山西永济人,曾在宋太宗大中祥符担任益州转运使。他发现,户户庭院里,都种植着新的木香荼蘼花。这说明,在原来用悬钩子蔷薇果酿酒的成都,悬钩子蔷薇也被新的木香荼蘼替代了。
新的木香荼蘼以观赏功能为主,因此,宋人制造酴醾酒的方法也发生了变化。《宋书•礼志》记载:宋人先把一种叫做“木香”的香料研磨成细末,投入酒瓶中然后密封,到了饮酒的时候开启封盖,酒香四溢,再洒上荼蘼花瓣,酒香闻来正如荼蘼花香,二者几乎难以分辨。
因为荼蘼花日益和酴醾酒的制作脱离了关系,因此,荼蘼的老写法又慢慢得到了恢复,同酴醾一词并用。“占得馀香慰愁眼,百芳无得似荼蘼”, 刘敞是北宋仁宗年间的人,他的《荼蘼》诗就用了“荼蘼”一词。
随着元朝替代了宋朝,宋韵不复存在。加上荼蘼花色白,同汉族崇尚红色喜庆的思维不相符合,不再是世人赏花的流行时尚。清朝的《广群芳谱》中,收录历朝历代的荼蘼花诗词共113篇,只有7篇来自宋朝以后。
因为大花白木香的存在范围越来越小,没有实物相对照,后人对荼蘼花的形状逐渐失忆,只有《群芳谱》等著作还保留了对大花白木香的一些记忆,这些记忆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模糊。一直到了清代,人们根据这些变形的记忆,对实物进行辨认,误以为香水月季就是宋代的荼蘼,荼蘼花色也由白色为主,变成了白、黄、红三色。人们对大花白木香的记忆已经近乎消失,遑论悬钩子蔷薇了。
综上所述,在荼蘼花的发展史上,荼蘼花的指向在不断地发生变迁,在不同的时代,实际上指的是不同品种。同名异花,同花异名的现象,是我们不能不加以注意的。
(图片选自网上,特此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