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李白品人生1:充溢的生命力
沐风
对于中国人来说,不知道三皇五帝、帝王将相的人不少,可是不知道李白的,几乎没有。不过,对于李白,大多数人大概是闻其诗仙大名。诗、酒、仙,大概是人们对李白印象之三要素。李白,已经是成为了后世人心中神仙化了的诗人。人们往往羡慕于诗仙的无限风光和潇洒。然而,人生真实的李白,李白的真实人生,却可以这样描述:一个在尘世中撞得血肉模糊的凡人,一个在命运之舟前不避不退的蜉蝣;他一生充满傲气、豪气、侠气,可是他一生都在为生活奔波(虽然也曾有过三年皇宫中的高规格待遇)。从莫欺少年穷到莫欺中年穷,到莫欺老年穷,他曾带着万金而来,又在一无所有中而去。当然,李白自己很慨然,他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我想说的是,这样的一位凡人李白,这样的一位充满苦闷和不幸的李白,何以能被后世神仙化,成为了万世景仰的“诗仙”,以至于好多人都忽略了:李白一生似飘蓬在漂泊;他一生带着一种隐痛,怀着一种寂寞的哀感。
深读《李白传》,读李白,品人生。让我们走进大唐帝国,从开元盛世始,去感悟李太白六十二载浪漫而盛大的悲剧人生。
李长之先生在他的《李白传》中,开篇即慨叹:“当我苦闷了,当我一觉得四周围的空气太窒塞了,当我觉得处处不得伸展,焦灼与渺茫,悲愤与惶惑,向我杂然并投地袭击起来了,我就尤其想到李白了。”
李白伟大的成就,恐怕要首先来源于他充溢的生命力。这充溢的生命力跟他的身世、经历都有着密切关联。
唐武后长安元年(公元七零一),李白出生于苏俄属的中亚细亚,安西都护府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五岁时随父迁于广汉。千年以来,李白的家世出身,如同一团迷雾。李白从来没谈到他的家庭,他亲密的友人也没谈到过,我们很少知道他曾经受过如何的家庭教育。可以知道的是:他有着独特的身世背景,兼具异国精神教养。
根据李白晚年自知大限将至时口述给从叔李阳冰《草堂集序》记载,李白祖籍是陇西成纪,也即是如今甘肃天水秦安县,时十六国时期,西凉开国君王李暠的九世孙。而李唐皇室和晚唐大诗人李商隐,也都称李暠为本家先祖。从李阳冰、范传正记载中用到的“逃归”、“潜还”之词就可明白,大概有违犯禁令的意味,或许也是诗人自己不愿意直说的原因。李白的祖父前后一辈,可能是被当朝者判了十恶不赦之罪,流放到西域,又从贬所逃出,隐姓埋名,潜隐在中亚西突厥属地,于是一连五代人皆为庶民。直到唐神龙初年,李白之父,富商李客,从西域逃归蜀地,恢复了李姓。李客的财富和他的身份一样,都来历不明。关于李客是西域富商,是来自于郭沫若的猜测。
李白很早就度一种奇异而漂泊的生活,他似乎没有家,好像飘蓬。他早年生长在外国,已经在他生命史上立下了一个不同于普通中国诗人的基础。一般人没有他要求得那样强大,这尤其和一般的中国人的生活态度相去很远。他有点像屈原,其精神是有点欧洲意味的。他不自觉地对于当时的外国有一种羡欣之感,他很赞成外国人那种野性。即便是对于女人,他也特别神往于异国的,他的诗中多次用到“胡姬”一词。“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那种有慕于胡人的神情,溢于言表。
也是这种异国的情调主宰着他的精神,使得他对于中国正统的儒家小看着。一般来说,中国诗人的思想多半是异教徒的,这异教徒的色彩顶明显的就是李白了。李白对于儒家,处处持着一种反抗的、讥讽的态度,时时想要冲决而出。“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即使有时谦虚,也是说“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他面对孔圣人是把自己摆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这是一般束于儒教思想之下的人所不敢的,他羡慕孔子,只是羡慕孔子的事业和地位。李白的心中,崇拜的乃是谢眺、谢安、鲁仲连。“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这就是他鲜明的态度!他可不愿学杨雄那个儒生,终身在书阁上,头发白了,还在书写《太玄经》。
这样的身世和经历,也就有了李白充满一生的游侠气与豪气。
“儒生不及游侠人”,李白极喜欢游侠。“十五好剑术”、“少以侠自任”。他在《侠客行》中自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在《结客少年场行》中说“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在《白马篇》里豪言“酒后竞丰彩,三杯弄宝刀。”在《少年行》里抒志“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循节甘风尘。”
李白是如此的赞美游侠,甚至于甘愿“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在开元十三年,二十四岁的李白,决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因为他在巴蜀寻不到出路,就要去更大的那个天下。
李白曾经找剑圣裴旻学剑。裴旻的剑术,张旭的草书,李白的诗歌,并称为三绝。并且裴旻的剑,更是在与突厥的征战中大显神威。李白本身剑术就出众,如果再随裴旻深造,或许能集双绝于一身,或许真能在武道上有所突破,像高适那样建功立业。当然裴旻最后并未收李白入门。
他的剑术是真正用过的,传说曾经在长安城的玄武门,李白误入赌马场,与凶顽富家子弟酒后发生冲突,李白遭到了围攻。我们都以为李白以诗歌为武器,抒发着自己的情感,表达着对人生的追求。其实他也自幼习剑,多年来独身走南闯北。此刻面临凶境,李白手持三尺延陵剑,调匀气息,不退不避。他明知会寡不敌众,甚至会身死在这长安北门。只是多年淤积的不平之气,似要从胸中迸发。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他,就是游侠剑客,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本就是他所求。延陵剑的寒光,一时间让游侠们不敢上前。但是李白先出剑了,是踏遍十四州的浩然,也是积蓄二十载的不忿。可惜我们如今已经无法看到李白的剑术风姿了,但可以联想:开元游侠,曾感行路之难,误入黄金之笼,剑魂刀意,砺成碎梦。李白在北门独战群侠,很快力竭透支。而那些游侠们,一时竟也拿不下李白。就在这僵持之际,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赶来,是李白好友陆调,搬来了御史台的“纠察队”,将游侠们驱散,解了李白的北门之厄。
侠肝义胆的李白,在维扬(今扬州)和金陵不到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他曾经同好友吴指南一起游楚,指南意外死于洞庭,他大哭如同自己的兄弟死了,路人无不感动。他守着尸首,甚而老虎来了也不退,暂且将吴指南葬于湖畔。以后他到了金陵,过了些日子再又重新回来收拾尸骨。那时的他,穷困潦倒,靠着讨要借贷,重新厚葬了吴指南。就是怕好友故乡路遥,魂魄无主。“轻财好施”的李白,“存交重义”的李白,都是他那游侠思想的实行。
李白的游侠思想,让他对于“儒冠多误身”的人很有点唾弃。甚至于他对好友杜甫也有此感,他不甘于做杜甫,也不热心杜甫那样的性格和生活。他俩交情是很深的,不过这交情并不来回对等:杜甫很了解很担心李白,很同情很欣赏李白,还能深深跳入李白的世界中去吟味、观照李白;反之,李白对杜甫并不能这样,他看杜甫很泛泛,这就是因了李白游侠思想,反感儒家。李白有一种强烈于一般人的欲求,他在诗歌里尽情表现为生活而奋斗、为生命而战斗,他在诗里很直接地说要钱、要酒、要女人、要功名富贵、要挥金如土、要破坏、要杀——
“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他要挥金如土!
“兰蕙相随喧妓女,风光去处满笙歌。”他要享乐!
“好鞍好马乞行人,十千五千旋沽酒。”他要美酒!
“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他要富贵!
“捶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他要报复!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他要厮杀!
李白就是这样趋于极端地爱、憎、求、弃、喜、愁。“谪仙人”其实和我们一般凡人并无大别,他有悲,我们也有悲,他有喜,我们也有喜,他有欲,我们也有欲,并且他所悲所喜所欲的,也就是我们所悲所喜所欲的。不同的是,他要求地太强烈了,像大河决堤似的,要冲决堤岸,超越常轨,以至于有说他是疯子和狂人。很喜欢李长之先生对于李白“疯子”、“狂人”作这样的解说:“疯子和狂人的要求乃是人人所有的要求,不过不肯说出来,不敢说出来,天天压抑着,委屈着罢了。却逢巧有人能替我们冲口说出来,而且拣了那最要紧、最根本、最普遍的要求,置之于最美妙的艺术形式之中。”
李白之游侠思想,也是那个时代应运而生的,中国的周秦和盛唐,人们赞慕游侠,在这种思想中,充满了活力、朝气,流动着青年人的活泼的情感和新鲜的血液。尤其是盛唐,真像一个少年民族,颇有生气,颇有野性,颇有生命力。就是杜甫和王维,也偶有诗篇流露这方面的向往和憧憬。只是,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当真,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实行,谁也没有李白那样淋漓尽致。
与游侠气同生于李白之身的,还有豪气。一个有趣的对比:李商隐对针尖大的事情也会看着不得了;而在李白这里却是,天大的事情,也看得不足一笑。他与友人作别,可以是这般——“尔为我楚舞,我为尔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他还可以这般——“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酒。......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他对于痛苦,竟也一笑置之:“自笑客行久,我行定几时。”
李白极致的游侠和豪放,使得他不爱和那些扭扭捏捏的士大夫来往,而他又是那样喜欢强烈地表露出。他曾经在皇宫中让当时的宦官高力士为他脱靴子,高力士何等人,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人物。皇帝对李白的宠爱,加之李白作了深受皇帝和贵妃喜爱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高力士不得不服从了,但高力士也怀恨在心,当杨贵妃又唱《清平调》歌词的时候,便对李白加了坏话,他对杨贵妃说,你看李白写的“可怜飞燕倚新妆”,他把你比作赵飞燕,赵飞燕以色事主,是红颜祸水的代表,这是在暗讽你红颜祸水啊。其实李白的本意是赞美杨玉环,偏偏杨玉环出身在世家大族,本就看不起出生低贱的赵飞燕,高力士的添油加醋更是让杨贵妃从此怀恨李白,所以此后唐明皇好几次重用李白,都被杨贵妃破坏了。看来极致的性格带来的也有祸害。当然,游侠之李白豪气的李白可不管这些,他宁可选择上书还山,他宁可脱下翰林锦袍,重新穿回隐士戴的角巾和布衣葛服,离开了长安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性格豪放的李白,对于那些淳朴率直的人群特别合得来。哪怕是村夫俗子,也可以唤起他的真情感。汪伦就是安徽泾县桃花潭的一个村人,真诚邀请李白到桃花潭盘桓多日。临别时,汪伦拿出极其丰厚的润笔费,求请李白一首诗。汪伦这笔钱花的很值,他为自己买来了千古留名。一首《赠汪伦》成为了后世必背诗作: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汪伦也为桃花潭子孙后代带来了莫大福泽,因为这首诗,因为汪伦和李白的故事,使得桃花潭成为名扬天下的著名景点,游客络绎不绝。
李白还在宣城结识了一位善酿美酒的纪叟,酒名“老春”。诗仙爱酒,每次来宣城必至其家酣饮,纪叟“能礼贤士,了无吝色”,二人成为至交。后来善酿老人纪叟病逝,大诗人李白哀赋《哭宣城善酿纪叟》: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两首写给村夫俗人的诗,都流露出极其深挚、极其浓厚的情感。这就是李白游侠和豪放的内在教养之故。
在李白的精神里,常有涌溢而出之势,他的精神常是在冲决着,又在超越着。李白的诗充满浪漫主义,浑然天成,看似妙手天作,其实这里有着根本的源头:李白有着充溢的生命力,这种充溢的生命力,具体的表现是游侠,抽象的表现是豪气。
这充溢的生命力在一首《将进酒》中展现得特别生动。电影《长安三万里》中对《将进酒》的场面作过浓重演绎。李白一次在归家途中,巧遇好友元丹丘,邀请他到颍阳山居盘桓,期间又结识了岑勋。三人一同登上山居背后的马岭。遥望黄河蜿蜒东来,对饮至明月高挂。喝得兴起时,李白跳起了从长安学来的浑脱舞,嘴里打着羯鼓的拍子。诗兴大起,元丹丘拿笔,李白泼墨脱口而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元丹丘与岑勋拍案惊叹,他俩也许不知道,因为此诗,他们也名留千古了。《将进酒》几乎将李白充溢的生命力固化了,无论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还是“千金散尽还复来”,都为后人塑造了一个极洒脱极豪迈极浪漫的李白。只不过,世人多半不知的是,这一晚不过是李白酒后偶尔的放肆,美酒并不能消了他的万古愁。天亮之后,他依旧要为衣食妻女四处奔走。
诸君,读李白品人生之一的结尾,摘录一段李长之先生书中的话:我们在通常生活里,被压抑、被幽闭的已经太多。我们的生命力,我们的生命之上根本的机能和要求,本来是像汩汩的泉水似的,便也终不能一涌而出,却是渐削地为我们的理智、知识、机械生活、人事周旋,所毫无价值地雕琢殆尽了。可有一个地方能够为我们稍为慰藉的吗?
读李白,他那充满豪气和侠气的一生,他那充溢的生命力,让你“在他那里得到一种扩展和解放,这种扩展和解放,是我们心灵的深处,于种种压迫之余,所时时刻刻地在期待着,在寻求着的。”
作者简介:陈美,江苏盐城人,笔名沐风,教育工作者,《世界文学》签约作家,天津散文研究会会员。曾在《天津散文》、《人民作家》、《作家美文》、《北方写作》、《浩缘文学》等平台发表散文、诗歌、随笔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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