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始得西山宴游记》
元和中兴夫何言,
永州乡野有谪贤。
行到人迹罕至处,
始知风景在西山。
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一一王安石
永州漫游又何言?
不知长安何日还。
孰料西山最高处,
无我无物得自然。
(二)《始得西山宴游记》思路
柳河东谪于永州四年,奇山异水无所不游,又与法华寺建西亭,以观山水。一日,偶尔“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于是“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按此说,西山在染溪畔,染溪者,河东曾名之为愚溪。斫荆焚茅,止于西山之顶,按作者叙述,不需一日,西山不甚高也。然河东“攀援而登,箕踞而遨,”放眼四望,“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虽远“千里”之外,似在“尺寸”之间,“攒蹙累积,莫得遁隐。” 四周“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颇有一览众小之感也,“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河东豁然开朗,顿觉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苏子《前赤壁赋》有言,“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必从此出。此景此情,河东不禁“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尽管“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暮色之下,河东无思无虑,“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顿有无我无物之感,“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昔之块垒顿时消失于无形,此乃新之生命旅程和体验之始也。于是游焉,遂有八记。
(三)读《始得西山宴游记》记
柳河东之《永州八记》为山水游记之名文篇也,共八焉。其一即《始得西山宴游记》,为读《永州八记》之总枢。何哉?凡读文章,非惟其文也。亦读其时,读其人也。时即时代背景,文乃人物性格,平生经历。非此不知文章来龙去脉,人物思想感情也。西山篇叙柳柳州谪居永州思想变化之历程,及八记之来由。八记之后七篇乃游西山之延续,故欲懂八记,必先从西山篇始,方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也。
此文作于元和四年。是年,柳州谪于永州四年也。未游西山之前,心常恒栗,为散其心,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无所不游,然抑郁沉闷之情,终不解焉,其游漫无目的,借酒浇愁故也。偶尔发现西山之怪特,伐木焚草取径登顶四望,情神豁然,无我无物,精神为之一振,心胸为之释然,始知山水游之妙也。换而言之,向游山水,物我两分,终不投入,山水者,无情之物也。今游也,物我两契,有情之山水也,故其感也深。情不自抑,由此及彼,形之笔下,即为八记。故西山游者,为柳州人生转折之关键点也,《西山游宴记》者,柳州新生状态之记载也,是故无其即无八记。始得者,即此谓也,岂不重哉?
《始得西山宴游记》非《西山宴游记》也,乃始得之于“西山宴游”也,其枢在于“始得”。则缘何始得?如何始得?此文之含也。
所谓始得之于西山宴游也,乃谓以往之游之未得也。然则往之游为何?为解忧郁也,消愁闷也。柳州年轻得志,昔叔文之变政,柳州预之,事败而谪居永州,乃边荒之地也。志不得遂而朝廷罪之,故谓“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柳州既抑郁度日,故于“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此漫不经心之态也。虽“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亦无所得也。 “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借酒消愁也。“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则愁不得消,思不得解也。“觉而起,起而归。”虽游,无兴无趣,闷闷度日耳。昔阮籍不得意时,自驾其车,乡间任意而游,穷途则大哭而返,与柳州心态同也。山水虽奇,入其目,不入其心,又有何益?如此日久,柳州尚“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其“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又何奇之有?
未写西山之游,先写往日之游;欲写西山之始得,反写往日之未得。一路铺垫,再引入西山之奇特,此曲笔也,引人入胜也。柳州之才气,纵横于笔,奇哉,妙哉!
记于辛丒年十月九日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