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章
县委办商调关林——扫兴
失意人安慰小琴——动情
春夏之交的天气,脾气怪异,令人难以琢磨。这不,时已临近“五一”,按节气已交谷雨,燕子都开始回归了,昨天夜里,竟然下了一场不小的雪。
商业局院落的树上,已长到手指长的湛绿的枝芽,承载着厚厚的积雪,委屈地耷拉着脑袋,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惨遭摧残的痛苦。
“关林在哪个屋唻?”
“在这个屋。”
傍午时分,正在伏案写材料的谷关林,猛然听到有人在楼道里打问他,先是感到疑惑:“这个天儿,这个点儿,这是谁啊?”刚要起身去察看,又听到在错对过办公的同事老梅喊了他一声,同时推开了他屋的门,说:“县委两位领导找你哩!”随后闪到一侧,把门口让开。县委办资料组组长华惠聪、副组长方金武走了进来。这让谷关林感到很意外。
谷关林跟上级机关这两位同志,其实并没有直接接触过,只是有一次在县里参加大会时,看见二位正给签了到的单位发材料,经打听别人才知道他们各自的身份。详细情况还是后来他向他父亲谷家荣顺便提起时,从他父亲那里了解到的。当时,他父亲重点向他介绍了华惠聪的情况,并特意嘱咐他要向人家学习。
华惠聪出生在新旧社会交替的年代,从小一出生,由于家境贫寒,姊妹们多,家里实在是抚养不起,当天就送人了。而领养他的华家,在他被领养之前,日子也挺熬煎,原本生了两个闺女,又要了一个男孩儿,不幸的是,一女一儿先后夭折。养父母(以下改称父母)把华惠聪领养过来后,第二年春天便开始张罗翻盖房子,可就在刚搭起房架子那天,他父亲竟被掉下来的一根檩条给砸死了。那时,华惠聪才几个月,他姐姐也才六七岁。积攒多年准备翻盖房子的钱和粮食,都因料理丧事用光。饱经磨难的母亲,心一横,把眼泪往袖子上一抹,硬是靠东求西借,总算把房子翻盖起来了。欠下的一大堆债务,除了没白天没黑夜地去那几亩贫瘠的“望天收”里拼命干来维持生计,还要靠孤儿寡母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点儿粮食来还债。
华惠聪从小他的母亲就没奶水,除了向好心人讨要点儿外,主要是靠小米面加一点点儿红糖熬成糊糊喂养。在华惠聪稍微大点儿后,就开始喂和大人一样吃的饭,半时不晌饿了,就吃点儿母亲专门为他做的干饼、馒头,不对事就啃块儿饼子,偶尔才改膳买个烧饼。遇上农忙季节,母亲整天下地干活,就靠给他姐姐在家领他,渴了去水缸里舀碗凉水喝,饿了姐姐就嚼两口干粮喂他。
华惠聪的母亲是个体情人,地里的农活,只要是自己能干的就不麻烦别人。自己干不了的耕地、种地什么的,就用换工的办法求别人帮忙。到了冬天,既为和别人换工,又为能挣点儿零花钱,他母亲便没明没夜地纺棉花。从华惠聪记事起,每年冬天,他都是伴着纺车声入睡,听着纺车声醒来。有时候,母亲边纺棉花边哼唱当地的小曲儿,唱声里透着心酸和凄楚。有时他和姐姐被唱声惊醒,母亲便安慰说:“孩子们,别怕,娘唱两句儿,心里就舒坦了!”
华惠聪六七岁时,母亲就教他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春夏秋三季去剜草割草,冬天去拾柴火。地里该施肥前,娘仨一起往地里送粪。母亲担着两筐,赶着驮着粪的牛车,姐姐力气小,用两只荆蓝担着粪紧随其后,华惠聪则在肩上搭着装着粪的布袋走在最后。
华惠聪的姐姐,见别人家的孩子上学自己也想上,买不起写字的石板,就找了个破红泥盆的盆底代替。不几天该交书费的时候,母亲无奈地跟他姐姐说:“妮儿,听娘说,咱穷,你又是闺女家,咱不上了!咱攒点儿钱,供恁弟弟上吧!”
一家人省吃俭用,终于熬到小惠聪该上学了。从入学那天起,华惠聪就记着母亲的叮嘱,好好学习,没逃过一天学,没旷过一节课。星期日或假期里,白天帮家里干活儿,晚上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看书学习。三四年级时,老师经常让他到讲台上示范做题,给同学们讲课。后来考入北佑中学,食宿在学校,由学生个人从家里往食堂带面,带什么面换什么饭票。华惠聪家里穷,主要是带谷面、山药面、玉米面,很少带白面,一个月能吃上一两个馒头就算不错了。尽管母亲经常嘱咐他“正在长身体,一定要吃饱”,但他知道家里粮食紧张,不忍吃饱,掌握着一天不超过一斤面。偶尔遇上学校组织勤工俭学,奖励两个饼子,这才吃上一顿饱饭。文革开始后,学校已不按常规上课,华惠聪知道家里缺劳力,在校里耗不起,干脆一甩手,回家当了社员,拼命挣工分,帮助家里摆脱年终决算总是“打饥荒”的困境。一天,华惠聪正在和其他社员一起挖坑塘,公社秘书由支部书记领着找到他,说是北佑供销社要从他们公社招两名售货员,公社考虑他去年在黄岩岗水库干得不错,给公社争了光,决定他算一个。让他回去抓紧准备准备,后天就去上班。华惠聪一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简直不得了。
到了供销社,先是按副业工待遇,后因表现好被优先转正。在供销社一干就是将近五年,先是当售货员,后晋升为门市部主任,还兼任供销社的通讯员,经常向公社和商业局推送稿件,宣传介绍本单位的工作经验和好人好事。他的写作才能被上级领导机关发现后,先后被调入商业局和县委办公室,开始专业从事资料工作。现在,县委书记的讲话稿就主要出自他手,让人赞佩不已。
谷关林自从父亲向他介绍了华惠聪的这些情况后,华惠聪就成了他的心中偶像。今天,一见面,那种敬佩感再次油然而生。
谷关林在以惊讶的神态请二位坐下后说:“领导们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召我过去,哪敢劳驾......”
没等谷关林把话说完,华惠聪与方金武对视了一下,打断谷关林的话说:“是这样,县委办想把你调过去,俺俩为这事专门来找梁局长,见了梁局长才知道......”
谷关林听华惠聪说到这儿,已经完全明白后边要说什么了。当时,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是,这种话,与其让华组长说出口担心咱难为情,倒不如自己替他说出来,避免可能的尴尬。于是抢先调侃道:“才知道不是正式干部,不是正式职工,而是个正式副业工,是吧!哈哈哈!”
华惠聪吧咂着嘴无奈地说:“遗憾!”
“确实遗憾!”方金武也紧跟一句。

送走客人后,谷关林一改刚才在客人面前所表现出的开朗和豁达,回想最近接连发生的事,前有与小琴的恋情灰飞烟灭,今又与千载难逢的进步机会失之交臂,都与他当初的一个错误决定紧密相关,不由得陷入痛苦的回忆之中……
那是一年半之前。
恢复高考的消息一传开,不知有多少梦寐以求的人激动不已、欣喜若狂。一时间,刚领取结婚证的,又领到了准考证;膝下已有几个儿女的,为了改变命运,也纷纷去报了名;高中刚毕业一两年的适龄青年,更是笑逐颜开,跃跃欲试,激扬着腾飞的梦想,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志在必得。
考试这天,西部山区的考生,多数是在就近的第三中学参加考试。谷关林几个外公社的高中同学,正结伴骑着自行车走在赶往第三中学的路上。
上高中时与谷关林搭班的副班长吴进永说:“毕了业,没见过咱班儿老班,今儿个,肯定能见到。”
“应该是。”并行的洪天亮等表示赞同。
被这一拨五六个人甩在最后的胡英锁朝前喊了声:“恁俩是说关林唻?”,然后紧蹬了几下,赶上来,气喘吁吁地说,“那主儿……比咱们考……考上的可能性……都……都大。”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到考点后,他们却始终没有见到谷关林的身影。
考试结束后,几个人在谈论了一番各自考得怎么样之后,又把话题转移到了为什么没见着关林上来。
洪天亮说:“是不是去了别的考点?”
胡英锁说:“应该是在这儿啊!难道说没参加?”
吴进永说:“天亮说的倒有可能,英锁你说的这,我觉得不准。咱们几个都还参加哩,他能不参加?”他把目光从胡英锁身上移开,下意识地看向别处,仍在继续思磨:“这主儿……莫非……”
“莫非什么?”几个人齐声惊问。
吴进永不敢再假设下去了,只是说:“对机会得打听打听。”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谷关林在路上与上高中的时候教他们上年级数学的王柱印老师不期而遇。王老师是方兴县著名的数学老师,学科带头人。王老师一见谷关林,就关切地问:“上了哪个校?”他没问关林是否参加了高考、有没有考上,而是直接这样问。
谷关林从王老师的问话中,意识到辜负了老师的期望,目光从王老师脸上移开,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参加。”
王老师一听这话,朝自己的自行车座子上一拍:“唉!你可不该不参加!咋啦?为省那五块钱报名费?”说罢直摇头。
谷关林难为情地与王老师告别后,推着自行车,边走边想,越想越感到后悔莫及。
恢复高考后,他父亲曾给他寄过一封信,鼓励他“挽起袖子试一试”。可是他,在听了别人的意见后,犹豫了。
单位的人说:“上那校干什嘛哩?你又不是没工作。再说,恁爹在计委当主任,过两年还不给你转正了嗷?”谷关林一想,也是,况且他现在已经自食其力了。
回家征求老人的意见,母亲不知道怎么好,没说什么。奶奶说:“恁爹、恁哥哥都不在家,考就说考上的事儿,到时候儿,不定把你分到哪儿哩,光恁娘一个人在家,咋儿办哎?”
综合家里家外的意见,谷关林觉得有一定道理。一来,只要好好干,一旦有转正机会,就有可能转正,再说,还有父亲帮忙。二来,在本县工作,也能照顾母亲。尤其这第二条,在他何去何从的天平上,被视为很重的一个砝码。他想,由于父亲不在家,母亲拉扯他们姐弟仨不容易,自己现在长大了,无论如何要照顾好母亲,不能让母亲后半辈子再去受罪。
就这样,谷关林不仅放弃了第一次高考,第二年仍然执迷不悟。没想到,现实已无情地向他挥来惩罚的大棒。
痛定思痛,谷关林萌发了冲刺新一年高考的念头。如果能考上,不仅会改变自己一生的政治命运,而且还有可能与小琴破镜重圆。想到这儿,不知道为什么,他想给小琴写封信。

第二天下午一上班,金梅把丈夫中午带回家的关林写给小琴的信交给小琴。小琴接过信,恨不得一下子透过信封能看到里边的内容,想离开赶紧打开一阅,可又不好意思明说,只是看着金梅故意说了个半截儿话:“那我……”,光等着金梅替她说那后半截儿话呢。金梅会意地说:“你去吧!正好儿也不忙。”小琴微笑着表示感谢,转身出了门。小琴回到宿舍,一进屋就急不可待地打开信封,抽出信来就看——
“小琴:自从那天咱俩无奈的一别,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那天,我回到单位,就怕你太伤心,想过去安慰安慰你,可又想,那时候你肯定不愿让别人打扰,包括我,所以没去。”看到这儿,小琴心里感到暖融融的。
“过了几天,我又有了去找你的冲动,可又怕让你父母知道咱俩还在交往,伤了他们的心,因此才一直没去。”小琴在心里感慨:“你倒站在了俺爹俺娘一边。”
“琴,其实,父母这样做,也是为你好。因为我毕竟是副业工,不是‘铁饭碗’,不能排除仍旧回老家当农民的可能。父母也是怕到时候你跟着我受苦遭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准备加紧复习功课,参加今年的高考,盼你能在精神上助我一臂之力。”看到这儿,小琴心头又燃起了希望。
“琴,还有一句话,我不能不说,如果你遇到另有喜欢的人,该谈就谈,别为我有什么顾虑,毕竟是由于我的条件不足,影响了咱俩的交往。”小琴刚看到这儿就有点儿急:“怎么?没良心的,你想把我蹬了呀!”
“至于我,我会继续创造和你在一起的条件。”看了这句话,她才沉住气:“这还差不多。”
“再则,因为这封信要托友京哥和金梅姐代转,想你的亲热话就不说了,看他们笑话。”小琴“噗嗤”一下笑出声,朝信上掴了一巴掌,好像是当面掴关林,随口说道:“去你的吧!”
可是,信一看完,小琴就又想起了她父母。刚刚还洋溢在脸上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李金梅整天看到的,是她那愁眉苦脸、没精打采的样子。
当谷关林得知小琴也仍在深深地暗恋着他时,简直比得知她死了心、甩给他一把冷脸还纠结、还难受。
有道是:婚事止于泥饭碗,朝官欲调憾而还。当年肯把五元舍,何至今朝双遭煎。
谷关林在遭受事业和婚姻双重打击后,经深刻反思,刚欲奋起,却又遭遇了更大的不幸。
欲知端详,请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