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影子》
作者:李富田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们姊妹五个每天早晨醒来时,母亲不是在打扫卫生,就是在烧火做饭;骄阳似火的中午大家在午休时,她又在搓麻绳、纳鞋底;晚上夜深人静我们都躺下睡觉了,她还在纺花织布。很少看到母亲躺在炕上休息的场景。为了这个家,她一年四季总是起早贪黑,忙里忙外,竭尽所有,无怨无悔。在她眼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忙不满的事,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累。她短暂的一生就是这样度过的。
尤其是在我的童年时期,母亲在房前屋后种蔬菜、养家禽、纳鞋底的身影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刻骨铭心,挥之不去;勤俭持家的点点滴滴一直萦绕心间,难以忘怀……
(一)种蔬菜

房前屋后,种瓜点豆。这是母亲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特殊年代里为家里添补生活想出的一条门路。
在那个特殊时期,自留地收归集体,吃粮吃菜都是靠生产队发放,粮食不够吃,蔬菜也少得可怜。乡亲们只能剜野菜、捋树叶。母亲却见缝插针,在自己的房前屋后种植了多种蔬菜。院墙里面靠墙跟种得是扁豆角、丝瓜、金瓜,用竹棍铁丝搭起了网架。院墙外面种得是菜瓜、黄瓜、茄子、西红柿。黄瓜菜瓜西红柿熟了都可以生吃,也可以凉拌。扁豆角吃不完可以煮熟凉干冬天吃干菜。记得母亲平时攒下的二十多块铜元和纸钱在煮豆角时放在锅底,煮熟的豆角就会变得绿油油,既好看又好吃,在豆角收获的日子里,我们家院里周围的石板上、房顶上凉晒得全是母亲煮的扁豆角,冬天热水一泡吃得又精道又好味。放学回来肚子饿得呼噜呼噜响,母亲就去摘几个黄瓜菜瓜西红柿先让我们垫拔一下打打尖。尤其是在“糠菜半年粮”的年代里,母亲种得蔬菜让我们觉得比如今的“外卖”都好吃。
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我们家是蔬菜好吃水难来。院里院外这些蔬菜用水成了大问题。我们家平时吃水都是得跑到离家两华里外的四矿家属院担水吃,平均一天两三担水就够了,矿上每天早晨限时送水两个小时,我和姐姐平时起早去排队担水,一早起最多能接两担水,刚够一天吃,担水回到家洗涮完了简单吃口饭就得上学去。浇菜用水显然不够,母亲就把两个闲置的大缸放在院里的水口底下,下雨时接满备用。为了解决浇菜用水,母亲每个星期天和我担着水桶一同到四矿西山上的水塔去担水,中间要路过石灰窑,翻过赵王岭,再穿过四矿二线石料厂,爬上西山卧羊坡山顶,母亲俏俏的在水塔的房顶上跪着(怕看水塔的人见了不让担)一桶一桶来回晃满拔上来,再一桶一桶从房顶上递给我。我担着两个多半桶,母亲却是两满桶。来回一趟五六里地,一上午最多跑两趟。看着母亲旧社会裹过的小脚担着两桶水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间小路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身影时,我的心里十分难过,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多次劝她别去了,我知道地方后自己担就行。她总是乐呵呵的告诉我“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再说多一个人就多担水,你才十三岁,正长个头,别担得太满,娘是不长了,担满点也没事”。我和母亲去山上担水浇菜的事一直延续了五六年。平时母亲总是把清水做了饭,泔水喂了猪,脏水浇了菜。一盆洗脸水,全家洗个遍。都知道这水是母亲和我翻山越岭好几里地担来的,不能浪费一点一滴。
虽然担水种菜来之不易,但每到蔬菜的收获季节,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豆角秧缠满了院墙上下,红的白的豆角花竟相绽放,扁豆角一串串挂满枝头;网架下几尺长的丝瓜像绿宝剑低头垂下,金瓜黄璨璨、红艳艳恰似金钟倒挂;黄瓜歪脖渾身刺;菜瓜排队就地爬。五颜六色的洋柿子(当时西红柿的俗称)让人心旷神怡,垂涎欲滴。尤其是网架上跃跃欲试的五六只蝈蝈儿,披着绿色的外衣,镶着两颗像宝石一样的眼睛,头上插着又长又细的翎须,扇动着背后的鞍翅,得得得的叫个不停。而且很有节奏感,似乎在用歌声来倾诉自己的心声,让人深感农家小院的勃勃生机和无限美好。
(二)养家禽

“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扎在地底下,又甜又脆营养大”。
“小猪哼哼,家住坑坑,耳朵大大,四蹄蹬蹬,走走停停,慢慢腾腾,吃饭光光,喝水净净”。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
昔日的童谣代代相传,可母亲养得家禽却使我倍感亲切牢记一生。
八只老母鸡时常在院里院外转来转去,低头寻找着自己能吃的五谷杂粮和主人们赏赐的零星饭菜。
“咕咕蛋、咕咕蛋”的叫声告诉主人它已下蛋了。母亲每天能从鸡窝里捡出三四个鸡蛋,那是纯天然的鸡蛋平均十多个一斤,一个月就是十斤左右。母亲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到陶瓷罐子里,逢年过节改善伙食,来了亲戚打开招待,平时谁上了火嗓子疼就连续喝几天生鸡蛋,成了家里最好的副食品和拜火的凉药。
还有一红一白两只大公鸡专门负责起更打鸣,成为我们一家和街坊邻居的“自鸣钟”。
母亲在房子的西北角还养着一窝可爱的兔子。开始就四只,不到半年陆续繁殖到三十多只。母亲忙得顾不上喂它,就让我和姐姐在放学的路上顺便把苦菜、荠菜、苦苣菜、蒲公英、山羊蹄、马齿笕、菉菉葱、奶奶秧等野菜剜回家喂兔子。桑叶、刺槐叶、榆树叶、柳树叶和松针叶也都是兔子的美味佳肴。窝里常备一个旧盆子,往里面倒半盆水,兔子吃饱了跑累了就会主动去找水喝。
一只兔子长到三四斤以上母亲就会抱到庙会上去换个零花钱补贴家用。
每年的农历正月二十四是村里的庙会,父亲总会去买个小猪崽抱回家。平时母亲总是把家里的剩饭剩菜和泔水优先让猪吃。兔子的主食是野菜和树叶,鸡子也是自找食物,母亲偶尔才会把半碗米汤抓把粗糠搅拌一下让鸡子饱餐一顿。母亲常说“猪是长肉的,光喝汤吃稀的不会长膘”。为了把猪养得膘肥体壮,母亲专门找了几个盆子送到四矿工人家属院几个熟人家里攒泔水,让他们把吃剩的饭菜留在盆里,我和姐姐每周担着水桶轮流着去收几次。也许是工人家属的泔水比农民的油水大,也许是母亲喂得上心,连续七八年 ,母亲都能喂养一头一百多斤的膘猪。到年底父亲拉着卖到和村屠宰场,能换回一百元左右的现金,在当时也是笔不小的收入,成为全家人一年的零花钱。
有一年年关临近时,父亲破例找人宰了自家养得一头膘猪,宰杀之前母亲躲到邻居家不敢露面,我们都以为她害怕不敢看杀猪的场面,后来才知道母亲是不愿看到自己亲手喂养的膘猪被宰杀的场景,仔细一想,她喂养的鸡子和兔子都是老死和被卖掉的,没有一个是被我们家宰杀吃了肉的。父亲用人把猪宰了后,自己留下五六斤好肉和下水,其它的全部卖掉。母亲把好肉剁碎拌了饺子馅,其它的下水煮熟炒菜打卤。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年是我们家过年吃肉最多的一年,我想这也许是父亲对母亲和儿女们的无言犒赏吧。
我们家住在山坡窑场,一共十几户人家,住着峰峰矿区石料石渣厂62年下马后遗留的窑洞和简易房。周围都是石灰窑和随意开采的石窝。母亲怕夜里孩子们害怕,还专门养了一条狗、两只猫。一有风吹草动狗会提前报信,两只大花猫的叫声把老鼠们吓得无影无踪。
我查了一下,“百度”里说家禽共有十三种,我们家就养了五种。全家人一回到家里,时常看到鸡飞狗叫兔子跑的“写生”素材,也能听到公鸡打鸣狸猫叫的热闹场景。
(三)纳鞋底

打我记事时起,母亲就总是在别人午休的空档、全家人躺下睡觉后,她总是在不停的纳鞋底。尤其是在闷热难耐的伏天里,家家户户的过道里,农村的卷棚下、饭市上,有阴凉的大树下和南墙跟,都是妇女们搓麻绳、纳鞋底、扯闲篇的地方。
我们姊妹五个七口人,全靠父亲一人干活养活全家。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纳的鞋底、做的布鞋也给全家节省了不小的开支。
平时母亲就把家里大人小孩无法再穿的破衣服和旧布料洗干净凉干,剪成大小不等的布块攒到一起,用面粉熬成浆糊,然后在面板上摸上浆糊,再把那些碎布料一块一块的粘贴上去。一层浆糊一层布料,那些大小不等零零碎碎的布块在母亲的手里粘贴得十分均匀平展,俗称“抿被子”。
抿被子要根据布料的薄厚粘贴三到四层,粘贴好之后再拿到太阳底下晒干凉透,然后再慢慢揭下来。为了让被子平展,再用烙铁反复熨烫几遍。做鞋时把鞋底样板放在被子上沿着边用粉笔或者腊笔划好线,小心翼翼的按照样线剪下,再用白布条在剪下的鞋料边缘镶一圈,然后再用针把四层鞋底缝在一起,为了不起翘容易纳,再用重物压几天。
鞋底纳得是否结实,抿被子、搓麻绳都是前期的准备工作,纳鞋底时针脚的大小、是否匀称、手指的力度才是必须把握好的关键环节。
我看着母亲在纳鞋底时,每纳一针,都要先用椎子在鞋底上用力戳一下,用顶针箍抵住针尾顶推,针身全部过去后再用针拔子将针夹住拔出,针拔子和钳子差不多。然后一个反转,针又转到正面来,麻绳串来串去,不时的发出“吱、吱”的响声。
纳鞋底最显手指功夫,每一针都要用手指使劲扎透,串绳后再用力勒一勒,把麻绳蹬紧到极致才扎下一针。我看到母亲每纳一针,都要拿针头往头发上蹭几下,便好奇的问母亲缘由,她告诉我“头发上有油,纳一次去头发上蹭一次,就等于上了一次油,这样不仅使针更滑溜,纳鞋底时也能省点劲”。
刚开始纳鞋底时,我看到母亲先在鞋底外围纳上两到三圈,(俗称筑围堤)。然后由上而下,一行一行地纳到最后几十针时,鞋底已变得十分坚硬,每一针都要花费很大力气。整只鞋底全部纳好后再端祥针眼,简直就像广场里千人表演太极拳,又好似仪仗队的战士们在操练队型,是那样的整齐、亮丽、漂亮、完美。
一双普通的鞋底,要纳得平平整整,针脚匀称细密,确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光原材料和工具就有十几样:麻绳、布料、浆糊、鞋样、剪刀、椎子、顶针箍、针拔子等等。鞋底全部纳完后,还要用棒槌捶平整,做鞋时母亲用衬料和布料裁剪出鞋帮,再用麻绳将鞋帮和鞋底缝在一起(俗称上鞋),一双新鞋就出现在面前。如感觉太紧或者逼脚,还要用楦头楦一下,才能穿得大小合适,里外舒服,“平帮的正底”才是合格的标志。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纳鞋底从来不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啥时候有空啥时候纳,开始我想够穿了就行,为什么要一年四季不停的纳那么多呢?几十年间她究竟纳了多少双鞋底没人知道。只记得她亲手纳得鞋底在三年自然灾害时,父亲担着一百五十多双到西部山区涉县换回了很多谷糠、柿饼和炒面,帮我们一家度过了灾荒年,成为我们家的“救命鞋底”。她1928年生人,50岁那年就因积劳成疾不幸去世。她走后剩下的鞋底我们还穿了好多年,四十五年过去了,我至今还保存着母亲亲手纳得十五双鞋底,成为母亲留给我们的珍贵遗物。
每当看到母亲纳得鞋底,就想起了她的影子。也才逐步理解了她平时说的“晴天时要想着还有阴雨天,丰年时要想到还会有灾年”啊。
十分遗憾父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而我们却没有机会陪他(她)们养老。真是“子欲孝而亲不在”啊。

编辑刘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