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周末傍晚,一阵骤雨过后,闷热依旧。你一个人在商场里闲荡,乏了,一抬头,白底圆盘上有个草绿色美人头像朝你微笑,旁边一列大写的英文字母。你拉开门,凛冽的冷气裹着浓郁甜香拂进鼻腔,带来一阵激爽,你打算喝杯咖啡,歇歇。无锡人把喝什么说成吃什么,“吃”念成“漆”,你打算一个人“漆”杯咖啡。
“你好,先生,需要来点什么?”
收银台前排着五六个人,印象中,哪怕是新开张,或地处偏僻,这里面的人没见少过。工作日,这里是衬衫长裤、套裙高跟鞋解决早餐、午餐的小食堂。周末节假,懒散窝靠在一起的,是一身运动休闲的朋友、拖儿带口的家人。稍微安静点的角落,靠着一辆紫色波点的GB高脚婴儿车,一只粉嫩的小兽在酣睡。纯黑短袖T恤,戴着有点夸张的滚圆厚框眼镜的小妹在下单收银,年轻的小帅哥摁下按钮,一阵撕磨的轰鸣。你撤过头,眼光越过贩卖糕点的柜台,落到最近的卡座上,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女生白短袖,男的黑T恤,一片白与黑,轻轻地,贴在一起,又悄悄地分开,他们低眉蹙首,一缕长长的白色耳机线垂在黑发中间,耳塞连着他的左耳和她的右耳,狭小的桌面被书本、咖啡杯、蛋糕、手机和平板占满,花色的阿迪和纯黑的国威书包占据了剩下的椅子,他们圈出一片私密——请勿打扰。
抬头,收银台后上方悬着六块菜单宣传板,黑底白字,俏皮字体配上卡通图片,很有些中学黑板报的味道。曾经你嫌这里的咖啡价格昂贵,同样一杯饮品,这里的价格可以抵自己一餐饭钱。“可是味道不一样啊”,这里的浓啊,醇啊,你太太嘲笑你抠门,笑你不懂这种咖啡文化。你不解,浓,醇,不就是多加原料吗,你买回各种原料,尝试着调试一杯,放两袋咖啡粉,成倍地添加辅料,奶油、糖浆、焦糖你都翻倍地加量。你还试着添加可可粉、肉桂粉、红茶粉,你小心翼翼地翻转搅拌,想象着,制作出一杯价廉物美、口感浓郁的咖啡,戳破你认为肤浅的跟风文化。结果喝到嘴里,很失望,不是那个味,压根没有那个味,你默默地把那些装着各种粉末的袋袋罐罐藏到橱柜的者咒,有一天发现它们结块变色了,悄悄地丢在垃圾桶的最底层。
慢慢地,你喜欢上那个空间,喜欢上那里的布置,那种美式工业简装风格,带着一点点国际化冷漠。你喜欢当中一条长长的、涂着一层清漆的原木色条桌,靠近收银台的玻璃柜里,牛肉沙拉卷、美式总汇三明治、巧克力麦芬、红豆燕麦提子松饼、奶心泡芙、蓝莓冻芝士蛋糕,冷艳地展示在那里,饱满圆润,姿态诱人;你喜欢那里的灯光,亮度正好,光线抹在窝在深赭色沙发里的人的脸上,既让你看得清,又留足暧昧的昏暗;你喜欢一推门就被带着温润浓郁的甜蜜气息拂面,这甜蜜来自磨碎的咖啡豆,来自浮在杯面上的奶油,来自细嘴龙头里挤压出来的泡沫,来自曲颈瓶里缓慢流淌出的淡金色糖浆。你喜欢这么一个空间,可以窝在一角,可以逃离、躲避、隐藏、沉默,俏皮的爵士乐晃在耳边,周边围坐着衣着光鲜、容貌精致的人群,他们带来嗡嗡扰扰的热闹,你喜欢那些身着纯黑色简单T恤衫的服务员,一张张年轻的脸上,统一训练而成的标准微笑里,掩藏不住地洒出一片片饱含青春荷尔蒙气息的热情和活泼。
“你好!美女,需要点什么,要尝试本季新款的不含咖啡因的芒果口味星冰乐吗?”
第一次到这里,还是和太太初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那个轻快活泼的小女生,初次见面的拘谨,待到移步至哪啡馆,像是到了自己的主场,青涩紧张被催化成俏皮轻熟,她倚在靠背上,肩上卸下去,深蓝色的铅笔裤,绷得顺直,两只匡威鞋头碰头地靠在一起,膝盖轻轻地摇晃磕碰,晶橘色的唇,微弯的弧度,起起合合,吐出一系列有关咖啡的名称、术语。她告诉你,这个咖啡馆的LOGO是一个貌似美人鱼的双尾海神波塞冬的形象,而Starbucks的名字来自《白鲸记》中爱喝咖啡的船上大副。她问你想喝点什么口味的,顺便介绍不同口味的特色,你礼貌地点着头,装作一副倾听、思索选择的样子,其实你什么都不懂,在这之前你只喝过雀巢和麦斯威尔,趁着超市打折半价的时候成打购买,把它们当作提神的药水。你一抬头,一双黑眸慌张地闪了闪,像池水中被惊吓到的黑色锦鲤。她低下头啜饮咖啡,红晕浮泛,你想起多年前读到的老舍先生的只言片语,“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心里腾起一涟欢喜。
那个小女生成了你的太太,你们牵手逛商场,她挽着你,不知不觉间,她的这只手上缠着一只嫩嫩的小手臂,那只手附和着你。你们两人时,你们三人时,你们四人时,疲了,累了,都习惯了寻找那个草绿色标识,泛着焦香气的空间。每每都是她去点单,你靠在矮沙发上,四处瞅望,无论是在点单的队伍里,还是落座人群里,她还是那么的出落。你假装自己从没有见过她,像个陌生人似的打量她,故意隐去只有你才知道的隐秘,窥视一位轻熟轻快的女郎:她上身黑色中袖一字肩紧身T恤,系着一条深沙青色细丝腰带,浅米色亚麻裙裤下,伸出白暂的脚踝,她光脚踏在磨砂紫的尖头平底鞋里,明亮的脚面浮出来。她的个子高高,腿长长。她有能放下一元硬币的锁骨,她有因生育哺乳而渐渐丰润的乳房,以及由此牵连出背部若隐若现的小小赘肉,扫视了一圈,最终还是被她牵住凝视。哪怕经历过生活的一地鸡毛之后,你依旧迷恋她,爱她。
“你好,先生!需要来点什么?”
收银美女朝你微笑,面对她等待的眼神,你干涩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该点什么,之前喝的吃的都是太太帮你点好的,你压根不知道它们叫什么,每次好像都不一样,每次好像滋味都差不多。宣传板上那些名词图片映在你的瞳孔里,来来回回,你不知道到底该选哪一个。你喜欢口感甜一点的,偏冷一点的,你喜欢带有焦香口味,咖啡因不要太浓的,是焦糖玛奇朵吗?是红茶拿铁吗?是美式咖啡吗?是卡布奇诺,还是冰摇柠檬黑加仑茶?你突然有些慌了神。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你想起自己第一次一个人去饭馆吃饭,不懂怎么点单,枯坐半天无人理睬;你想起自己曾经参加新希望英语风采大赛,忘词了,晾在话筒前,脸憋得炽热红烫;你想起第一次面试时,准备得千军万马条目清晰,结果颠三倒四一败涂地;你想起掏出一堆零碎旧票购买第一部手机时,白炽灯光打在店员不耐烦的脸上,那灯光好白好亮。
你感觉到身后队伍的不耐烦,你感到愈发窘迫、慌张,你赶忙闪出队伍,让后面的人先点,你伸手掏手机,给太太打个电话问问吧,接听中,你听到一阵动静,离你最近的卡座上,那对年轻的情侣争执起来,好像在抢夺谁的手机,男生趁机握住女生的手,白暂的手指假装挣扎,却越发地被攥紧了,拉扯了一会儿,白色的T恤稳稳地靠在了黑色T恤衫上,白与黑,粘在了一起,真像牛奶倒进了咖啡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