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潇丹

一

锡城的盛夏，到处是炽热，到处是明亮。炽热浇灌着风雨，夜晚也是清晰明白的，炽热里积攒着更多的能量，明亮里流淌着更多的时间，时间很快堆积成山。

明亮的万物拥挤着朝你奔涌来。

城市道路两旁和拐角处的景观带、混地公园里的土坡、空心砖铺就的停车位、皴裂开的墙角、砖与砖之间的缝隙、阳台上的花盆瓦罐、围墙挡板下的角落，只要有一撮土壤并能得到一丝湿气的地方，都被泼洒上各种浓油赤酱般的鲜绿。植被在野蛮生长，浓郁的芬芳和茎叶的青酸，借着盛夏膨胀开来，生长和盛开是着急忙慌的，迫不及待的，急躁难耐的。一树一树沸腾的七彩颜色，风大而烫，阳光是整块整片的，雷雨在梦醒时分开始消停。清展四点面对南湖大道的阳台，细密清脆的鸟鸣透过窗纱，转而又沉默一段，在睡梦里嘶鸣起来。

盛夏就这样奔腾过来，漫不经心，没有一片绿油油的流淌、一簇红艳艳的盛开会错过这个时节。盛夏是一个凶猛的时节，不把每一朵花的芬芳浓密耗尽是不会罢休的。盛夏里生长和盛开的每一种生命，因为浓烈，不节制得有些肆无忌惮，庸俗得大气凛然。今朝酒今朝醉，盛夏里的花开都是栀子花那样的架势，厚厚肉肉，浓香得掸都掸不开，一朵朵地在吵在闹：“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一切在高温的蒸煮下，五观六路都在加速。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但属于白天的时间还很早，煞白的云是激动的，白得像火。空气渐渐沉静，狂热的云彩，从原先耀目的白色里渗出绯红和橘黄来。黄昏慢吞吞地沉下去，属于盛夏的夜的海洋涌上来，当天空完全暗下来时，薄薄的月浮在上空，呈现出金黄色的，橘红的，砂蜜一样的色泽。月光在被万物吸吮。一个在夜里久久拾头仰望明月的人，眼里越来越明亮，被尽情地吮吸。最后只剩神情寂寞的躯壳，独自回家，月光下的心事仓促惊慌，零乱地堆着。运河里的喘急渐渐平缓，在深深的河床里慢跑，跑出城外，两岸坡岸上有深而浓绿的草，像刘海一样披下去，整齐温顺地散出一大片。再跑得远一点，能看到白天不曾见到的荒野小花园，那里的花，是真正夏天里的花，有着橘红色或艳黄色的花冠和纤细优雅的长茎，还有那些成千上万的小碎花，细小简单，一股子薄薄的浅绿色气息，只游荡在独属于自己的时间里，不涉四周的黑夜和往事。

盛夏里的明亮，掩盖了万物本来的面目，明亮得让脸上细小的纹路和平时隐匿的绒毛都无处可逃，明亮让遥远抚摸和亲吻的痕迹也晶莹起来，明亮的空气在你的耳边奔跑，带起一路风，嗡嗡地响。即使是黄昏和夜晚，在盛夏里也变得明亮无比，像是调整了曝光度，晚霞白灼灼的，星空白闪闪的。夜色迷离，没有一块地方有一块整洁的黑暗。汗流浃背的虹里容易想起某个人刹那间，从一件事情一个场景不停地蔓延开去，如同那跑动起来的霓虹灯光，如同叶梢上跳跳闹闹的微风，如同郊外的小矢车菊杂乱无章跑得漫山遍野，可是，却无法进入她的城市，到了郊外，夕阳的光亮及时地黯淡，风也及时地回了头，不会给她一点儿消息，让你的忧伤如同即将而来的夜色一样深沉。盛夏里，过往的爱情膨胀虚重，在心里沸腾成不能出口的咒语，端得好累，掩藏得好仔细琐碎，一失手就会碎。木心说，一个人心里有了爱，他的一生就会被弄得半死不活。

二

像曾经的萌芽，不知所起，突然的夏风急雨，突然加速澎湃，在盛夏里怦然勃发，一往而深。那么简单，那么自然，就那么直接地来了，直接地刻骨铭心，也许是因为年轻，和年轻时候的美丽，一朵浪花追逐另一朵浪花，就是那么的容易。风滑过她的脸，在她薄透的皮肤上旋出一个个小小的旋涡，吸附进你的眼光、你的心跳。盛夏里的急风越过小溪，流水开出的花朵，比不上江河湖海，它只为在溪边经过、等待的人闪耀。

在盛夏，美丽和吸引得到最直接的展示和释放。各种裙摆和短衫是盛夏时生长在人身体上的花朵和绿荫。情与欲，减轻了防备，没有了掩饰。性感和诱惑，坦荡荡的，明明白白，再冷淡的人，也会有一截藕白、葱玉裸露。水灵透过薄纱，就是风情的时间。于是，过往的爱情里泛滥着青春的荷尔蒙，饱满流畅，眉眼舒展开阔，清澈柔软，过往的爱情身形瘦削纤薄，四肢修长利落，带有真实的细腻。过往的爱情还没有被生活辜负过，单纯而羸弱，最大的烦恼是胡思乱想的赌气，是莫名其妙的失落，是用力的野蛮凝视下的美好氛围。像盛夏的风吹鼓起的衣裳，过往的爱情里积攒了许多今后不再拥有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盛夏时光来时迅猛，离开时也不藕断丝连，面对盛夏时光流逝时的无力和徒劳，人们究竟是怀念这段时光，还是这段时光里弥漫的感情，说不清。当人们回忆过往爱情的被瓦解时，当一双手后来被太多人牵过，牵过后又被甩开时，当一次次跋涉之后，不知道自己爱情的去向，后来也忘记了爱情的来处时，忍不住追问：自己曾经经历和拥有的是否是真实的，是纯粹的?是出于欲望或自恋，还是真的两情相悦?

许多人把对过往爱情的怀念用坏了，时间河流里芦苇、菖蒲在一荡一荡，许多过往爱情的细节也跟着一荡一荡。面对怀念，每个人都是失败者。一种怀念会把一个人长久地摁在少年里。在怀念里，有一些东西是半寐的，一种通电待机的状态，眼睛闭着、心里醒着，有些变化无一遗漏地在生命里经过并留下痕迹。在回忆过往爱情里，会格外迷恋一些细小的事物、细小的触摸、细小的吻、细小的骄傲、细小的伤心叹息，还有星月的光掉到她的眼睛里，发出细小的声响。

几个盛夏过后，过往的爱情变得遥远稀薄，开始露出随着时间流逝或在外力内力作用下的褪色，开始出现裂缝，开始变得失去信任或激情，开始出现疏远或背叛、疲惫或枯萎的爱情，灵魂与肉体不再统一的爱情，坠入生活阴暗处的不知是否还能够称之为爱情的爱情……我们终将面对过往爱情里一切尴尬的、不堪的、沮丧的、破碎的、令人黯然神伤的一面。我们能否弥合这些缝隙跨越这些沟壑，重归于好?或者当这些不美好乃至疼痛接踵而至时，我们该怀疑还是该相信爱情：

“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或许明天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