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诱惑
文/陈启文
上世纪80年代,甚至更早,一个令人发狂的神话不胫而走,“在昆仑山和唐古拉山脉之间,有一块金子铺成的大地”。
追溯历史,这又不仅仅是神话或传说,也有确凿的史实佐证。自古以来,青海虽是远离中原的荒凉大地,却也暗藏着对人类充满诱惑的金子。青海的淘金史,至少可追溯到北宋末期。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年),在湟州(今海东市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一带)的丁羊谷中发现了一个载入史册的金矿,由此掀起了一轮淘金潮。从元末至明初,人们又陆续发现了祁连县野牛沟金矿、门源县天桥沟金矿和扎马图金场。这些采金点大多处于阒无人迹的深山沟壑之间,“各矿皆为幽岭雪岩所隔”,大批淘金客骑着牦牛,赶上笨重的木轮大车,车上运载着数月的粮食补给,一路翻山越岭奔赴祁连山一带淘金。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黄金作为地下宝藏,朝廷和官府从来不会袖手旁观。为了加强对金矿开采的管理,官府主要采取两种方式,一种是“官置场监”,即官办;一种是“由民承买”,即民办,实际上是由大包头向官府将某一金矿承买下来,再分户包采,纳税淘金,凡不纳税的私自淘金者则被视为触犯了王法,将遭受严惩和重罚。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西宁官府采取“官督商办”的方式,招商开采扎马图金场,一度雇矿工五百余人。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官府又在西宁至玉树大道分段驻兵,沿途监督采运,试图将金子的开采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到了民国年间,马麒、马步芳父子先后担任青海省政府主席,在他们统治青海的四十年间,以官府之名行家族统治之实,青海各地的五六十处金场,大部分为马步芳家族掌控的湟中实业公司所垄断。当官商合一、公权私用,既可以将权力发挥到极致,也可将利润榨干吸尽。为了变本加厉榨取黄金的利润,马步芳家族在垄断了金矿开采权后,又采取收金税、开金店、给大大小小的金把头发放采金执照和“金贷”等手段,不断延伸黄金产业的链条。如所谓“金贷”,指他们贷出去的是银元,收进来的则是黄金,而他们收取“金贷”的金价也低于市场价。此外,马步芳还利用黄金榨取的暴利开办兵工厂,将武器高价卖给金把头,建立起护卫金矿、镇压矿工的武装,“枪杆子里面出黄金”。马步芳就是靠着滚滚而来的黄金暴利,打造了一支剽悍而冷血的马家军,而在枪杆子的拱卫下,马步芳也成为了一位坐镇黄金宝座的“西北王”。
在马步芳的铁腕统治下,绝大多数淘金客都沦为了马步芳家族的沙娃子。
沙娃,又称砂娃、金娃,无论叫什么,都是指那些受雇于人的采金者。马步芳家族的沙娃,每年都在数万人以上,他们大都是强征而来的民工,在监工的驱使下一天在沙坑里要干十几个小时,几乎都成了马步芳家族的金奴。这每一粒沙金都是沙娃们采用最原始的工具披沙拣金淘出来的,而他们所得到的一点微薄的工资,都是他们以血汗乃至是生命作为代价换来的。
除了沙娃,在淘金客中也有极少的幸运者,那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彩。
民间绘声绘色地演绎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名来自湟中鲁沙尔的金掌柜,名叫王尕义,他在自己买下的一个淘金坑里挖出了一块重达四十斤的大金块。这种天然形成的大金块,不只是用金子的价值来衡量,而是稀世之宝。王尕义是个聪明人,既不敢私藏,更不敢独吞,只能转让给马步芳。马步芳如获至宝,他用手掌一遍遍地摩挲着,这金块奇特壮观,灿烂夺目,摸在手里又特别温润,这是大自然造化的奇迹,更是天降祥瑞啊!马步芳是一个对天命和神迹都非常迷信的人,虔诚地相信这个大金块将给自己和家族带来更大的幸运和福佑。他命人赶制了一个精致的大镜柜,专门用来陈列这个大金块,并注明重量、产地、采掘日期等,放在他在西宁的馨庐公馆客厅里,供亲友、幕僚和宾客们观赏。然而,在一个政权土崩瓦解之际,无论是黄金宝座,还是稀世珍宝,都无法挽救一个军阀的命运。1949年8月,青海解放前夕,马步芳乘专机从西宁出逃时,带了三十一箱黄金,每箱一千两,另有金元宝一百多锭、银元一百多箱。而他还干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为了方便携带,他竟然把那个大金块熔铸成了一块块金砖,一个难以复制的自然奇迹就这样毁灭在那双沾满了血腥的手里。由于他带走的黄金元宝太多了,又加之头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机场跑道上还满是泥水,那黄金元宝竟然把飞机给压趴了,几次起飞愣是飞不起来。这让马步芳不禁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为了保命,最后他只好下令卸下了一些黄金珠宝,飞机终于起飞了。
马步芳走了,他当初没能带走的黄金珠宝到底藏在了什么地方,迄今仍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而在香港的金融大亨和黄金贩子中,还盛传西宁有一条黄金街,这则传说从马步芳时代一直延续到“十年动乱”期间,据说一直和香港的黄金贩子保持着秘密联系。这都是道听途说而难以查证的传说,也是一个在青海流传的黄金传奇。不过,从确凿的历史事实看,从北宋到马步芳时期的青海淘金史,无一例外,都发生在可可西里之外,而离可可西里最近的也是马家军。据史载,马家军曾在昆仑山一带掘金,这里离可可西里已经很近了,但迄今尚未发现马家军进入可可西里腹地掘金的确凿证据。
越是无人涉足之地,越是令人倍感神秘,而来自可可西里的黄金传奇也越来越神了。这个神话在民间传播和演绎中,还被赋予了几分科幻色彩。据说,上世纪70年代,当美国遥感卫星沿北纬37度线飞行,在飞临东经92度至94度区域中心上空时,惊异地发现地面出现了一片金属异常带,这是一条金脉,位于可可西里马兰山一带。格尔木市是离可可西里最近的城市,但这一发现在当时的格尔木却鲜为人知。直到1982年秋天,又有一段传说,时任格尔木市的一位市长或副市长在出访澳大利亚期间,一家澳大利亚的矿老板特意找到这位市长,郑重其事地提出要合作开发马兰山金矿。这让市长一脸茫然,他当时压根就不知道马兰山在哪里。那位矿老板把美国遥感卫星拍摄到的影像资料出示给市长看,卫星图上显眼地标示着马兰山的位置,位于昆仑山布喀达坂峰南面的太阳湖一带,那是一大片被戈壁沙漠和盐泽泥淖封闭着的无人区。即便这个传说是真的,在当时,要把外国企业引进到这荒无人烟的高原上来开矿,几乎是天方夜谭。可可西里无人区有很大一部分属于玉树州治多县,这一个县的总面积就有八万多平方公里,其中一多半就是位于青藏线以西的可可西里。而可可西里,还有马兰山,当时还是刚刚标上地图的地名,不说外人,就连治多县的很多牧人也闻所未闻,极少光顾这里。但从此开始,一个道听途说的黄金神话却不胫而走,而这世上从来不缺乏铤而走险的人类。
为了寻找那传说中的黄金宝地,据说有人还搞到了一幅神秘的黄金版图。又据传,马步芳当年曾派勘测人员进入了可可西里马兰山一带寻找金矿,并绘制了一幅比例为三十万分之一的黄金路线图,它浓缩了长达一千五百多公里的黄金路线,并将沿途的戈壁大漠、雪山暗流、无名小河一一标示在地图上,在富矿藏金区则标上了醒目的符号。而马步芳还来不及在可可西里掘金,解放军就打进了青海,马步芳在仓皇逃窜之后,那幅神秘的黄金版图或黄金路线图便流落到了民间。在那些淘金客眼里,这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把能打开可可西里黄金密窟的金钥匙。谁也不知道这传说是不是真的,但确乎有一幅黄金版图在民间流传和转卖,一张纸的价格竟被哄抬到了两万元以上,比真正的金子还贵。有人说,在它成百倍成千倍地翻印过程中,那个神秘的奇货可居者不用挖金,就凭一张纸垒成了一座属于自己的金库。
当那些按图索骥的淘金客骑马走进马兰山红金台一带,在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可可西里腹地,那真是走进地狱之门、死亡地带的感觉,连马也口吐白沫,连连打晃,几个人再也不敢往前走了。而就在这时,走在最前边的一个人抬起了头,在高原的阳光直射之下,他眼前直冒金星,这可能是高原反应导致的幻觉,营造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那人使劲揉了揉眼睛,幻觉并未消失,那就并非幻觉,千真万确,那沙子里布满星星点点的沙金。他兴奋地喘息着,冲后边那些裹足不前的同伴喊道:“伙计们,前面就是金子啊,你们捡不捡?”
这只是一个故事的开端,接下来还有更多大同小异的传说。
有人说,可可西里湖一带的河滩里,一层沙子一层金。
有人说,湟中县的几个农民,在红金台搬开一块大石头,哇,下面全是黄灿灿的沙金,大的如蚕豆,小的如米粒。
还有的说,一个金农在河床转流的低凹处,一次就捡了两块一斤半重的大金块,转过身就背着家伙回家了……
这一切,亦介于真实和幻觉之间,一半是真实,一半是传说。
从事实看,最早进入可可西里的应该是治多县索加乡和曲麻莱县曲麻河乡游牧的藏族群众,他们就是离可可西里最近的牧民,而后来设立的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基本上就是索加乡的行政区域。但藏族群众对于大自然也有着神性的信仰,认为“万物皆有灵”,他们把天地万物都当作神灵来进行崇拜,而金子是土地中最珍贵的东西,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除了这些藏族群众,在上世纪80年代之前,可可西里几乎不为外人所知。设若没有一个令人发疯的神话,这荒无人烟的可可西里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蜂拥而来?说来,那些淘金客也不是一夜之间蜂拥而至,上世纪80年代初,第一批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的淘金客还稀稀拉拉,随后便一传十,来了几十人,第二年又十传百,来了几百人,接下来就跟滚雪球似的,呈几何级翻番,第三年来了几千人,第四年就有三万多人,到了80年代末一度超过了十万人。那时整个格尔木市还不到十万人。随着越来越多的淘金客奔涌而来,一个令人发疯的神话也在不断被放大,愈发令人疯狂……
那些淘金客的身影,几乎都可以追踪到青海海东一带的传统淘金村。据《甘肃通志稿》:“廓州宁塞郡王贡麸金六两。”廓州,即如今的青海循化、化隆一带,这里涌现了一代代淘金客,还有一个个淘金村。麸金,指碎薄如麸子的金子,当是沙金,而作为进献朝廷的贡品,其含金量应该是相当高的。海东因位于青海湖以东而得名,属于黄土高原向青藏高原过渡地带,为青海东部传统的农业区。上世纪80年代初,随着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推行,一方面激活了农村生产力,一方面也把农民从养命的土地中解放出来,许多农民开始寻找田地之外的生计和活路。而就在这历史转折点上,从可可西里传来的淘金神话越传越广,风靡海东,农民们纷纷奔赴西部淘金。在大大小小的金场里,无论是那些金把头,还是替金把头掘金的沙娃子,几乎都是来自海东八县的农民——金农。
那时在大西北流传一句话,“哪里发现了金子,哪里就有海东人”。
在海东八县中,又以化隆县的金农最多。这里属海东的高海拔地区,山大沟深,干旱少雨,人均耕地不足两亩,大多是黄土高坡上的贫瘠山地。这贫瘠的土地,生长着世世代代的贫穷,也养成了剽悍的民风。为了能吃上一碗饱饭,这里的人可以豁出命来。
韩金福就是一位来自今海东市化隆回族自治县的金农。上世纪50年代末,他出生于黄河湾里的一个村庄。全村四百多口人,人均还不足半亩地,一年种一季小麦,年景好时,还能勉勉强强维持生存,而一旦遭灾就要饿肚子了。在韩金福出生不久就开始闹饥荒,父母亲在贫病交加中相继过世,而这个幼小的生命却十分顽强,在族人的拉扯下,他活了下来,又在半饥半饱中一天天长大了。这苦水里泡大的小伙子,倒也长得虎背熊腰,在生产队里干活,两百斤重的担子他一肩挑,连腰都不闪一下。随着村里开始分田到户,他一个单身汉,家里只有耕地的,没有播种的,这地根本没法种。一位同族阿孃到处托人给他找对象,可像他这样一个住在破屋里的穷光蛋,哪个姑娘愿跟着他吃苦受罪呢?村里还有人笑话他:“还找对象呢,金福啊,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老老实实当扶贫对象吧!”韩金福却大大咧咧地说:“等我哪一晌发了财,姑娘们都在屁股后头排队哩,谁跟了我,我就在她手指头上戴满金戒指!”
他是笑着说的,这还真是一个大笑话,像他这样一个在土里刨食的光棍汉,能把自个儿的肚子填饱就谢天谢地了,想发财,做梦吧!韩金福确实在做梦,他做的是淘金梦。这个梦他做了好久了。他也知道,淘金人苦啊,他阿爷(祖父)四十岁上给马步芳家族当沙娃子,一失足跌在淘金坑里,把一条腿生生给摔断了,一辈子成了瘸子。这还算是命大,摔断了一条腿,捡回了一条命,还有不知多少人死在淘金坑里。可除了淘金,他又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改变命运的活路,那就豁出命来闯一闯吧。为此,他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上县城买了一顶帐篷和一套简陋的采金工具。出发时,他把没有卖掉的锅碗瓢盆和一袋子粮食交给了那位同族阿孃。这位阿孃就像金福的亲娘一样,她也一直把金福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一听金福要外出淘金,阿孃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回拉,一边拉一边哭:“金福啊,想想你那摔断了腿的阿爷吧,你可是你们家唯一的根脉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家可就成了绝户啊!”
这话让韩金福猛地一下愣住了,绝户,对于农家,那就是最绝望的命运。
韩金福愣怔了一会儿,还是朝西边迈开了腿。那是他认准了的一条活路,而一旦认准了,任谁也拉不回他,他给阿孃留下了一句话:“我若是回不来,这锅碗瓢盆和口粮就当我孝敬你老人家了,若是回来了,我金福就要活出另一番人样来!”
那是1984年农历四月份,淘金客一般都选择这段时间出发,这是进入可可西里的最佳时机,此时青藏高原基本上过了大雪封山的危险季节,大地尚未解冻,一路上都不会陷车。韩金福并非村里唯一外出的淘金客,和他一起出发的有七八个村民,他们东拼西凑了七千多元钱,合伙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每人带了六七十斤面,这是两个月的口粮,加上一些简单淘金工具,铁锨、水桶、筛金的床子,还有几桶柴油,就把拖拉机给装满了。这些人上路时,他们的亲人都虔诚地给他们念诵起祝福语,念着念着就呜呜地哭了。韩金福也听见了阿孃的哭声,像呜咽的风声一样,一路上断断续续地追随着他,但他头也不回。
从化隆县到可可西里一千多公里,七八个人挤在车斗里,在翻过昆仑山时左颠右颠,而呛鼻的油烟被风吹过来,更让人一阵一阵恶心,几个人不停地呕吐,连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这一路上,都是他们在风沙中吐出来的苦水。十多天后,他们才到达青藏公路的五道梁。海东是青海的低海拔地区,五道梁则是高原反应最强烈的一个地方,他们一个个头疼欲裂,都下意识地拧着脖子,恨不得把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有的人已经昏了头了,接下来都不知该怎么走。还有的人开始后悔了,想要打道回府。而人跟人的区别,往往就在这节骨眼上显现出来。韩金福是这些人中最穷的一个,却也是最坚强的一个,他的高原反应也很强烈,但他的头脑异常清醒,意志也很坚定。手扶拖拉机打算掉头时,他“呼啦”一下跳了下去,拦住车头一声嘶吼:“咱哥们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难道就这样白白地走掉?只要咬牙挺过了这一关,接下来的难关咱们就能一个一个挺过来啊!”
就这一句硬邦邦的话,让大伙儿一下感觉有了主心骨,而无形中韩金福也成了大伙儿的主心骨。接下来该怎么走呢?此时的可可西里还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白茫茫的无边无际,无人区根本就没有路。这些个金农只是听说可可西里有黄金,但具体在什么地方不清楚,而他们也没有搞到那幅传说中的黄金版图。当大伙儿一齐看着韩金福时,韩金福正在雪原上寻找着什么。他是在寻找淘金客留下的足迹和车辙。但即便此前有淘金客从这里走过,一阵狂风吹过,旋即便将一切痕迹抹去了。这条路,只能靠他们自己去闯了。为了探路,韩金福在冰雪中冻掉了三根脚趾头,也没有找到一条路,但他在呼啸的长风中又抛出一句硬邦邦的话:“哪个地方平,就往哪个地方开!”
这些个淘金客,既没有任何经验,又没有任何踪迹可寻,就在这荒原雪野中冲风冒寒、左冲右突。侥幸的是,几天过后,他们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一抹被晨曦照亮的逶迤山影,还有在白皑皑的山峦间飘起的一缕缕炊烟,七八个人就像从死亡的边缘渡到了生的境界,一个个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没错,就是这里了,马兰山!
马兰山,藏语为米拉赛卡格哲。米拉,指一个米拉拉赞松保的人,相传他曾在这一带生活,一群土匪发现他有一袋金子,一直把他追赶到了山顶,他无奈之下把金子撒在九道沟中,然后手拿白色幡幢祈福金子成为矿脉,福泽子孙后代。——这又是一个关于金子的神话。赛卡,意为黄金宫殿。格哲,意为九道,或指马兰山有九道梁或九道沟,每一道沟里都有金矿。这是昆仑山系的一座山脉——米拉山脉,这山脉就是金脉啊。马兰山最高峰海拔6056 米(一说5790米),山麓覆盖着四十多条冰川,这山脉也是命脉。山脚下,是一片弯弯曲曲的河滩,河滩分解出大片大片的草滩,藏羚羊和众多野生动物在这里栖息和繁衍。而随着一批批淘金客的闯入,这里的风水一下变了,那河谷里的帐篷一个挨着一个,淘金客在河谷里随地大小便,污水直接流到河里,最终还会流进太阳湖。在河道濒水处,密密麻麻的都是如蝼蚁般的金农,一个个都弯着身子、拱起背脊在拼命地挖啊淘啊,好端端的河滩已被翻成了一堆堆暗灰色的沙砾,像是一座座令人毛骨悚然的乱葬岗。
每个走到这里的人都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他们命定的或为金子而活,或为金子而死。韩金福和几个老乡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山窝子,在这里搭起了帐篷,生火做饭。他们喝的是屎尿横流的河水,吃的是从家里带来的面粉和干菜叶子;烧的呢,这光秃秃的河滩和山梁上根本就弄不到柴禾,他们只好将面粉用柴油一浇,搅和成一个个油疙瘩,用来当柴火烧。在这高寒缺氧的地方,火烧得再大也只能煮成一锅夹生饭。最方便的就是吃面片和散糊糊汤,但面片不管煮多长时间,塞到嘴里都是黏糊糊的,这东西实在难以下咽,但吃不下也得硬着头皮吃。有时忽然刮起一股旋风,在扑面而来的风沙中夹杂着一股股呛鼻的屎尿味,那些风干的粪便和擦屁股的手纸漫天飞舞,真恶心啊。可为了活命,你也只能连同吹进碗里嘴里的沙子一起硬生生地嚼碎了,一口一口吞下去。
随着天气逐渐转暖,冻土化开,泥土松软,可可西里进入了最适合淘金的季节。
淘金,先要在没有雪的地方挖一个沙坑,把挖上来的沙子放入盛满清水的盆里,如果看到有小小的金粒,那就在这个沙坑里接着挖。如果挖到长宽深各一米,还没有发现一粒金沙,那就只能放弃,这沙坑下面就是僵硬的冻土,想挖也挖不动了。在这高寒地带,连动一动都要喘粗气,而淘金是苦力活,加上工具落后,他们的进度非常慢,七八个人,每天也就能挖一两个沙坑。一天下来,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太阳一落山,气温骤降,就得赶紧收工,赶快吃饭,饭碗一放就钻进帐篷,帐篷里的温度比外面稍微高一些。金农们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巴,睡前只脱掉外面最脏的衣服,然后穿着棉衣、棉裤直接睡。狭小的帐篷,下面铺一层塑料纸,上面盖一块羊毛毡子,人挨人、背贴背挤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大伙儿都特别困,往地铺上一躺,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但由于缺氧怎么也睡不着。可可西里时不时就会遭遇暴风雪,那帐篷有时候被大雪压塌了,有时候又被风刮走了。每天早上起来,金农们都渴望看到太阳,可高原上的太阳,紫外线又特别强烈,不到半个月,每个人都晒成了“黑鬼”,一个个眼睛发红,嘴唇发青,头发变灰。眼看着,大伙儿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抵抗力极差,在这样的高寒地带一旦得了感冒,很容易转为致命的肺气肿。而在这天遥地远的地方,离最近的城市格尔木也有七八天的路程,根本得不到及时救治。在韩金福他们旁边的一个淘金点,有一个小伙子感冒了,一开始还以为是高原反应,服用了带来的“安乃近”,但不管用,一直发烧,昏迷不醒,后来才知道是转为了肺气肿,挣扎了两三天就死了。死了,就埋在他自己挖出来的沙坑里,然后插上他自己的那把铁锨,这就是一个生命从生到死的标记了。
对于生死,淘金客倒是越来越看得开了,死了就死了,也算是一了百了,而只要你还活着,就得拼死拼活地淘金。一句话,采金这活计就不是人干的,每一粒金子都是用命换的!
这用命换来的每一粒沙金决不能被外人看见,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又岂止是怕贼,更怕那明火执仗的抢劫者。有些势力大的金把头,若是看到你挖的坑里有金子,就会带人过来抢。这些人都很有经验,看到金农休息时间少,淘金的时间多,就估计他们是挖到金子了。韩金福带着几个人,每天都是偷偷挖,好歹都不敢声张。当有人打听时,没有一个人说自己淘到了多少金子,“不管挖多少金子都说是一碗面片”。金农们都是晚上回到帐篷里,再偷偷洗沙子,把一粒粒沙金拣出来。那些日子,韩金福和他的伙伴们每天都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没采到金时,一个个急得火烧火燎;采到了金子,又害怕遭到别人暗算。晚上睡觉时,他们将沙金包好藏在内衣里,绑在裤腰上,这金子和性命是绑在一起的。他们原本就睡不着觉,现在更睡不着了,哪怕在睡梦中也有人闯入他们的梦中来抢金子,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会出什么事,弄不好就会出人命哩!
就这样,韩金福和几个老乡在可可西里干了三个月,当他们回到村里时,已是盛夏,在阳光的照射下,一个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那一张张被强烈的紫外线照得发亮的脸孔上布满了伤痕。这七八个人在村里乍一出现,就把乡亲们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然是韩金福他们。看他们那熊样,八成烂包了!然而,就像花儿里所唱的,这些淘金客“远看哩嘛像个逃难的,近看哩嘛像个要饭的,甭嫌我脸晒成了黑炭炭,怀怀里揣个金蛋蛋”。这一年,韩金福和伙伴们每人分了几千元,这在当时也算是发了横财,多少人一辈子也挣不来这么多钱啊。韩金福这个村里最穷的穷光蛋,拆了那歪歪倒倒的破屋,威威武武地盖起了一砖到顶的三间大瓦房。没过多久,这谁也瞧不起的光棍汉又在那崭新的庄院里娶进了一个俊媳妇。结婚那天闹洞房,韩金福还拉开那破嗓门儿唱起了淘金客们自编的花儿:“要金戒指哩嘛要银手镯哩,尕妹妹把我亏下了;铁环儿嘛铜环儿嘛镀金哩,我把尕媳妇嘛哄下了。”
不过,他倒没有欺骗他那尕媳妇,她手上戴着四个黄灿灿的金戒指,让一村的媳妇们都眼花缭乱了。到了来年春天,这村里的媳妇们一个个都催着自家的汉子跟着韩金福一起去淘金。金福,金福,他可真有金子带来的福运啊
摘自《可可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