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做就做大女主!
许苗苗 /文
在古言、宫斗、女尊文已然泛滥的网络阅读潮流中,所谓“大女主”的热度还能保持多久?这对极其敏感于读者和市场反应的网络写作者来说,是不得不仔细斟酌的问题。何况,以真实人物经历演绎而来的历史类创作,其写作对象选择、整体构架安排和文献资料收集所需投入的前期精力,也远远超过一般纯虚构作品。因此,蒋胜男新作、长篇小说《天圣令》更令人感觉难得,它以历史上的真实女性、宋真宗皇后刘娥为主角。作者敏锐的观察、细腻的笔调之下,又一位当仁不让的大女主拨开历史尘埃,走到读者面前。
《天圣令》讲述宋代前期波谲云诡的政权更迭和后宫争斗中,一个逃难的孤女刘娥几番生死遍历劫数,最终成为太后垂帘听政,登上权力巅峰的一生。历史上的刘娥不仅是帝王独宠的宫斗赢家,也罕见地赢得史家认可,《宋史演义》称“宋之刘后”“有吕(雉)武(则天)之才,无吕武之恶”;当然,身处权力中心的名女人也难免被妖魔化,《三侠五义》里“狸猫换太子”的坏娘娘说的就是她。历史总与言说相关,换一个讲述者就换一副模样;但无论如何,我们确定地知道:刘娥所处的宋真宗及仁宗即位前后,正是宋朝最繁荣的时期,这位贫民出身的皇后、皇太后,在陪伴韩王从皇子到登基称帝的过程中,不仅是温柔美丽的女人,更是直言敢谏的助手、坚定不移的依靠;在辅佐年幼养子的斗争中,她首创垂帘听政,稳固了大宋江山,并成为史上第一位拥有四字谥号的皇后;在权力显赫的人生末年,她曾像唐朝武后一般身着龙袍登上太庙,但面对称帝之请却有所不为……这样的人,若仍当她小女子,又还有谁敢称大人物?
蒋胜男以刻画历史女性见长,曾推出过不少 “大女主”,《芈月传》里的芈八子,《燕云台》中的萧燕燕都出自她笔下。这位作家像一个认真执着的工匠,从久远文献的垒垒山石中,挖掘出那些将被淡忘的名字,以情节雕其轮廓,以情感赋其神采,最后把鲜活的人物形象推到台前。因此,无需置疑,大女主正是蒋胜男最为擅长且轻车熟路的标签。虽然类似题材已蔚然成风,但以蒋胜男的实力,必定能在其中脱颖而出,完全不用因畏惧潮流更替而改变自己。然而,即便如此,这本酝酿十余年的新作却仍跳出读者习见的氛围,呈现不拘一格的新变。
首先,《天圣令》一书描绘女性的一生,却刻意淡化与女性性别相关的色彩。如描写少女刘娥形貌,多用伶俐狡黠一类中性词,仅在与韩王(即后来的真宗)初相见时,说她“美艳动人,不可方物”——这还很可能是情感滤镜的效果。刘娥面见赵光义时,被比作花蕊夫人,然而“绝美容颜”四字之外,更多笔墨用来强调她“倔强的眼神,有一团熊熊的火在燃烧着一般”。小说中的爱情也没有太大波折,男女主这对官配,竟能使多情的帝王在一众后宫中承诺“一辈子只爱你一个”,哪怕后来刘娥无法生育,也“永远永远不会负你”,终究成就一生一世一双人。总体看来,作为一部以女性为中心的古代言情文,这部小说有意弱化颜值的高下、情感的纠结和子嗣生育等诸多其他小说为女性角色赋予的、因性别差异专有的、对男性具备独特吸引力的元素。
从书名上看,《天圣令》也不像通行大女主小说那样,为突出主角而将甄嬛、芈月们直白地嵌进题目,而是选择以主人公事业成果命名。小说前半部分采取宋初动荡时局和个人多舛命运两条线平行叙述,并在刘娥辅佐爱人登基、垂帘主政的政治生涯中重合。早期出身卑微的孤女刘娥,虽得君王宠爱却屡遇迫害,无奈被金屋藏娇十余年。这期间,女人最美的容颜和生育能力都离她而去,但她想的却不是使妒任气,而是“没有女人能夺走三郎,夺走他的是这个天,既然如此,那就让三郎成为这个天。”就这样,她从最初红袖添香,读《太平广记》《花间词》的书房丫鬟;过渡到研习孔孟、步步为营的贤内助;最终更修身理政,成为独当一面的政治家。这一过程中,刘娥真正迈出了性别的苑囿,迈向了更广的天地。在她垂帘听政期间颁布的《天圣令》,不仅是宋代第一部法典,也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法典,它不仅确认女性独立的财产所有权、废除奴婢贱籍制度,更将整个时代女性的地位提升到新的层次。以《天圣令》为全书题目,突出的是刘娥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而非美貌女人或多情爱人的身份;突出的是她取得的成就和功业,她由已及人、泽被一方的力量和广博。
所谓“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也可类比如今的历史小说,用以指代创作中的分寸感,即如何以贴合现实的笔法展开生动丰盈的想象,把真实感与戏剧性相结合。蒋胜男的小说里夹杂着不少来自文献的档案式资料:生年、批语、家世、赏罚等……这种叙述模式给人带来还原历史语境的信服感;但另一方面,毕竟是大众传媒时代的通俗读物,面向网络,就意味着必须以丰富的细节和超乎寻常逻辑的转折给人留下记忆。虚构太多流于仙侠,拘泥过甚则容易扑街,二者的距离如不拿捏得当,即便是蒋胜男这样已然声名在外的作者,也无法避免质疑。人们认为她作品中的女主过“大”,凭借一身光环所向无敌,却回避了真实世界的种种偶然。确实,真实的芈月、燕燕们,虽然出生就自带通关剧本,但她们的成就却离不开时局与运气。而以男性为主导、以汉族为中心的历史书写,更免不了对女性的偏颇。烽烟散处,再鲜活的红颜也逃不过任人评说。在史家笔端、在说书人口中,她们也曾变成淫乱无情的宣太后或决断杀伐的萧太后……这些历史上的大女主,究竟有着怎样的形貌?在剥去权谋或猎奇包装之后,真实的女人能否成为传奇?这是蒋胜男始终想要解决的问题。回望历史,她将那些爱恨交织、琐屑与宏大并存的人生,演绎成一个个荡气回肠又可感可信的故事,以文学虚构的丰富填充历史记录的粗疏,以血肉性情的生动弥补时光荏苒的不足——这是历史题材文学写作的意义,也是蒋胜男笔下女性形象源出史料又不拘泥于史料;生长于真实又能溢出真实的根源。
刘娥只在历史记录中仅分到寥寥数语,但不难想象,几千年残酷的宫廷争夺中,既然能站在权力巅峰,这个女人的运势,心性、手段等就绝不简单——她的功业不可能仅凭自立自强的心性成就。这就对作者提出挑战,即如何用有限的篇幅,将刘娥的成长塑造得令人信服。在这一点上,蒋胜男并不吝惜以充满想象力的“大女主”光环加持:比如逃荒途中偶遇的龚美,成为刘娥死心塌地的捍卫者;比如天生讨巧的性情、婉转的歌喉和强烈的进取心,带她一步步立足汴京。最重要的是,命定天子成为真的天子——少年韩王不仅善良多金、一见钟情,还对她尊重珍惜,在二人间构建起古言小说中罕见的、超越门第、贫富甚至忽略性别差异的平等关系。如果没有这个男人从皇子到天子一生不渝的痴情,任凭刘娥如何机灵多智,也不可能从一届流民成为六宫之首。“爱情”这一网文中常见的金手指,在《天圣令》中依然无敌。

虽然离不开爱情,但《天圣令》对爱的使用却颇节制,因为作品主旨并非男女之爱。自从认定韩王,刘娥从未为爱不安。坚定的感情在小说中,被用来对情节进行组织安排,却并没有担当起言情小说渲染情绪、触发共振的职能。在这个意义上,不能说《天圣令》是言情小说,刘娥虽因爱转变,但她最终的强大源于自身人格的发展和完善。这是一部个人成长小说——女主并未在人身或情感上依附于帝王,而是相反,能支撑起帝王的依赖。当韩王情窦初开时,她是解语的花朵、温软的栖所;而当韩王称帝、感慨命运无常、万物渺小时,她又成为透彻的头脑和强大的心灵,指出“能君不在自己百事皆能,而在于能用人、用好人,能做好官家”。用另一宠妃的说法,年长、色衰、无子的刘娥之所以登上后位,正因为她从不拘泥于情爱,而是充当皇帝的一个天文、地理、朝政等诸事都能与之交谈的、颇有见地的知音。因此,这部小说中的情感,记录着两个平等的人携手并肩,共同走过生命、彼此相互成就的人生历程。
行文至此,我们不妨再来回顾“大女主”。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些奋发上进、立志向上的女性,都会被打上个“腹黑女二”的标签,似乎只有具备血统、容貌、头脑之类天然优势的角色才配称“大女主”。然而,《天圣令》里卑微、穷苦甚至生育能力都被夺去的刘娥,却凭自己的用心和坚持让这个称谓有了变化。有能力当仁不让,不屈服、不懈怠一样值得骄傲。在当下一片躺平放松、欢脱自嘲的氛围中,这种有头脑的倔强特别珍贵。小说鼓励女孩子们坦白自己的欲望,追求自己的梦想,让她们有勇气说出这句“就是要当大女主!”

本文作者简介
许苗苗,博士、首都师范大学艺术与美育研究院教授、网络文艺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为新媒介文论,大众文化批评。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院特聘研究员,中国小说学会理事、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网络文学研究分会常务理事。两度获得中国文艺评论“啄木鸟”奖,北京文联签约评论家。出版学术著作《网络文学的媒介转型》(2021)《北京都市新空间与景观制造》(2016)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