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序:故乡的溪流,密如蛛网,遇水架桥?那年代有点难;于是,一种特殊的桥诞生了,家乡话叫“礅墩儿”:一种用岩头搭成,是固定的;一种用人组成,是灵动的。
我的家乡,隐身在张家界的东北角的旮旯里,夹在南北两座大山的中间,俗称“东杨槽”(含东岳观+杨柳铺两个乡镇),一条溪沟刚好从中间流过,蜿蜒西去,把田野切分为不规则的两半。
这条溪沟虽然没有河的名号,其实并不小,因为有无数支流汇入其中;说它是河,又难免夸张一点,何况它连名字也没有。家乡俗名叫它“溪沟”,是“溪与沟”的组合,等于还是没有名字,但它确实是我们最近的“母亲河”。
它从我们风自洞刚家峪的大山深处流出来,沿途流经大岩村/阳凤坪村(原名新泉),直抵东市(东岳观镇政府所在地)。近东市处,曾有一座屋桥,名叫“西流桥”,姑且叫它“西流溪”,应该还是名正言顺的吧?
就是这样一条无名的溪沟,却有许许多多小村庄散落在它的两岸。人们田间劳作,出工收工,或者赶集访友走亲戚,还是小孩子读书,都要过溪沟,一天好几趟。
溪沟的流水常年不断,桥虽有却不多,有时还要绕很远的路,人们南来北往,很不方便。于是,乡亲们就近找来一些大岩头(石块)——至少一面是平整的,在溪沟里横上一排,间隔大约两尺,窄码头三四块,宽地方八九块,让人们从上面踩着过去,这就是“礉礅儿”,是远逝的记忆,也曾是家乡的一道风景。
我还记得这样的情景,父老乡亲无论怎样忙着赶路,只要发现哪个“礅礅儿”不稳当,一定就会停下匆忙的脚步,急急忙忙地,找来合适的岩头①换上去,还要在岩头上用力踩几下,直到稳当了才放心地走开,这在当年,是理所当然的事。印象最深的有贤堂伯伯、扬武伯伯等前辈,老人已经故去多年,但他们那善良的样子,慈祥的面容,永远活在家乡人的心里。
家乡流传一句老话,就是“溜路要快”,过“礅礅”也是一样的。“礅礅儿”,本来就是自生岩头不平整,踩上去难免会晃动,走得快才容易保持平衡。人们走“礅礅儿”也不会抢路,是真正的“宁停三分,不抢一秒”,多半是让一个人先走过去,另一个人才开始走,因为如果有人突然中间停下,后边的人无处下脚,就会掉到水里头。
我还依稀记得这样的情景:有时候,几个人面对面同时走到溪沟边上,总会有人抢先大声打招呼,“哎——,你俺先过。”让对方先走,粗犷的乡音里,传递出绅士的风度;被让的人哩,也不再客气,风快地过去,照样大声回应两声,“哎——,多谢哒!”,这才摆手告别。
故乡的礅礅儿 ——这是一种特殊的桥,老人家或小伢儿过沟,还是不方便。他们胆子小,脚板不稳,有时没踩稳当,有时就会掉到水内头,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会打湿鞋袜,特别是冷天里,那就会很糟糕。这样的时候,往往就会有家乡的“二黑哥”②跑来帮忙。小伢儿当然并非“小芹”③,老人也不是老爹,但“二黑哥”总会热情地把他们背过去,也不管认得到还是认不到。在当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易涨易消山溪水”,溪沟里的水,来得猛,退得也快。洪水过后,一些岩头“礅礅儿”松动了,就会有人把它踩稳当;有的岩头冲跑哒,也会有人找来岩头,接到补上——一年四季,一天到黑,都会有人过沟,这看起来不起眼的礅礅儿,那年那月,一哈哈儿④都少不得……
啊,故乡的“礅礅儿”——一种特殊的桥,曾经串联着故乡的小路,沉淀着山村的历史,也记载着淳朴的乡情……
我还依稀记得,每到夏天,家乡多有暴雨,山洪暴发是常有的事。北山是青岩山,山势陡峭,当年植被稀少,装不住水。无数条山涧的水,汹涌澎湃,争先抢后,一齐涌入溪沟。
在一个叫岩渣子田的下头,两水相汇,四路相交,水面更宽,水势特凶。按照家乡的习惯,应该叫“两岔溪”,又似乎记得明哥曾经说过,这里还有一个别致的名字?
溪沟到这里陡然下降,形成一人高的落差,洪水来不及刹车,猛然奔泻而下,卷起无数浪花,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声,很是吓人。那些“礅礅儿”,此时全都隐身水下,有的或许已被冲走。
有时正好放学,上百的孩子挤在溪沟的南岸,几代人隔沟对望,望水兴叹。孩子们叫爹叫娘,大人喊着二宝三宝四丫头,南北呼应的声音中,透露出焦急中的无奈……
这时候,就有几位年轻的精壮汉子,二话不说,三下两下,把裤脚卷到大腿根,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趟过溪水,背起孩子就走。不认亲疏,不分男女,从北而南,又从南返北,一趟又一趟,直到不剩一个孩子为止。
在我的记忆中,那么多年,没有一个孩子因为洪水而出事,算是平安保险的一个记录,或者说是一个奇迹。
当年,我曾经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在食堂做饭,无暇顾我。那些背过我的长者——伯伯/叔叔或大哥,如会大叔(卓仁会)等,多已作古,长眠于故乡的黄土下,他们自然不会提起,就像他们生前一样。
但我们不该忘记。年代久远,岁月悠悠,当年受过恩惠的人,年纪小的也已进入中年,不知是否还记得,到底有谁背过我们?神游故乡,眼前不时闪过他们的面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们后背的温度。
到后来,建乡村公路,缘溪行,从冲里穿过,后又加宽,先后占用不少田地。沿路的乡亲,还像当年那么纯朴,无偿奉献。修桥铺路,历年传承的善行,我家献出了田地,我也曾捐赠善款。
当年搭“礅礅儿”的溪沟上,有桥梁凌空,大小车辆,汽车摩托,一路飞驰,开到屋门口。
到明年,炉慈高速通车,“天涯若比邻”,地球变小了,家乡更近哒。
在天南海北打拼的家乡儿女,节假日探亲返乡,或自驾或搭车,更加快捷;在县市工作的上班一族,周末回家,更加方便——东洋冲成了自家的“后花园”。
到而今,当年搭“礅礅儿”的那些岩头,正静静地躺在公路底下;当年背孩子过水的那些长者,都已安眠黄土下;而那些平凡的往事,已化为历史的烟尘。
那些纯朴的父老乡亲,像小溪一样无名,像大山一样无语,自然也没有载入正史。他们,是移动的“礅礅儿”,记载着远逝的岁月,沉淀着淳朴的乡情,同故乡的小溪一样,永远流淌在我的心中……
青山不老,溪水长流,流走的是岁月,留下的是乡情……
【方言说明】
① 岩头:石头。
② ③二黑哥和小芹:指青年后生和大姑娘,他们是一对恋人(来自赵树理的小说)。
④ 一哈哈儿:形容时间很短,相当于一会儿/一下子。作者简介:本名卓剑平,昵称剑夫子,

作者简介:剑夫子,湖南慈利人。土家族,大学文化,资深语文高级教师,转职教科室,任校刋主编,兼职《湖南省校园文学》特约记者/编辑。辅导学生作文发表/获奖多篇,被“湖南省校园文联”和《长沙晚报》评为优秀指导老师。曾聘为吉首大学客座教授,间任预科学院汉语文教研室主任。喜爱文学,现为慈利作协会员,湖南红网特约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