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跟着孙犁先生读书
晓林
孙犁先生的早期作品,如《风云初记》《铁木前传》《白洋淀纪事》等,有些读过,有些没读过。但对先生晚年(1976年后)的散文随笔集,却是见一本买一本,买一本读一本,计有《书衣文录》《芸斋漫忆》《芸斋琐谈》,尤对《耕堂读书记》和收入中国社会出版社名家读书系列的《孙犁读书》爱不释手。孙犁先生曾言,过去写作是为了工作,年轻的时候很好名。现在写作,却是为了消遣。依我之浅见,越到老,孙犁先生的文字越老到,思想则越纯正,而这种老到和纯正是洗净铅华的彻与悟。
孙犁先生一生嗜书如命,他读书一曰博,二曰杂,三曰评(论)。古今中外,文史哲,甚至连浩繁的《清代文字狱档》他也反复披阅。并在读记中总结出三条经验教训:“一、遇到有关文字的案件,当地大员要亲自抓,且要一抓到底。二、处理案件的尺度,要宁严勿宽,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要宁左勿右。法网要撒得远,就是要广泛株连,不使一人脱漏。三、要立刻派人去犯人家抄查,财产入册上报。”
孙犁先生一生写下了大量的有关读书、买书、藏书、评书之“书话”散文随笔。1994年春节,《人民日报》编辑刘梦岚去给孙犁先生拜年,问他最近在读什么书,孙犁说了一大串名字,竟有二十一种之多。
他的许多读书笔记都是大病之后写的。关于散文写作,先生用平实简约的语言,谈了他的三点看法:“要质胜于文,质就是内容和思想;要有真情,要写真相;文字要自然,若反之,则为虚伪矫饰。”关于随笔,孙犁先生言道:“随笔最不容易写好,它需要经验、见解、文字,都要达到高水平。而且极需严肃。流俗之辈,以为下笔即可换钱,只是对随笔的亵渎。”这真乃“是真佛只说家常”,可谓字字珠玑。有趣的是,孙先生认为“散文、杂文是一种老年人的文体,不需要过多的情感,靠理智就可以写成。青年人爱好文学,老年人爱好哲学。”
我读书有一个习惯,喜欢摘录有哲理的句子,可读孙犁先生的文章,类似的句子不胜其录。更可贵的是,先生不但把自己的读书思考所得告诉你,还告诉你读书方法。

先生主张“读书首先得其大旨,即作者之经历及用心。然后,就其文字内容,考察其实学,以及由此而产生之作家风格。至于个别字句之考释,乃读书之末节。”先生自言的读书阅文的习惯是“黄卷青灯,心参默诵”,并且有“三不读”之说:“言不实者不读;常有理者不读;文学托姐们的文章不可读。”所谓“文学托姐”指的是专事吹捧文章之人。
许是编辑出身,孙犁先生对书的装帧印制多有挑剔,他爱护书籍,如在《西厢记》书衣记下,“书皮污染,经擦净重裹一纸。”
孙犁先生的手稿也很整洁。我有收藏学者文人手迹之好,一直想珍藏孙先生一页手稿,为此曾多次去琉璃厂、潘家园苦寻。那日在一小店偶见先生手书横披:“读书”。顿时眼前一亮。经询,店家是先生同乡,此件来自孙犁先生友人,乃镇店之宝。店主遂向我推荐了另一幅,装在镜框中的孙犁先生手书自作诗:
无 题
不自修饰不自哀,
不信人间有蓬莱。
阴晴冷暖随日过,
此生只待化尘埃。
鉴雪同志留念 孙犁诗并书
一九九四年春月

这首诗尽管调子有些沉郁,但曾收入《孙犁全集》,应是先生最后一首诗,先生生前曾多次书写过,我亦见过不同版本。可见孙犁先生还是很看重这首诗的。
彼时,先生已是八十高龄,加之大病缠身,心绪时有起伏,笔力略显松散,但经行家过眼,确是真迹。次年,先生出版了最后一本集子《曲终集》,为他的文学生涯画上了句号。孙犁先生曾在《战争与和平》的书衣上,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余幼年,从文学见人生,青年从人生见文学。今老矣,文学人生,两相茫然。”
所谓书衣,即“包书纸”。孙先生爱读书亦爱书,他有给书包皮之好。这不禁使我想起少年时,在妈妈的帮助下,给课本包书皮的情景。“书衣文”是孙犁先生写在包书纸上的文字。这是孙犁先生的一个独创,古今中外文学史上没有先例。现出版有《书衣文录》(174条)存世。
联系先生平实低调,不自修饰不自哀,更不曲学阿世的风骨,再读先生深沉隽永的文章,我似乎对这首诗,进而对先生的为文之法和为人之道,有了更多地理解。

授权作者简介:陈晓林 坚持业余创作,出版散文集《纸上声》、诗集《心远斋诗摭》等著作六部。《将星之路》获第二届全国优秀青年读物二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