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的经历有如种子,都会在适当的时间里绽放出记忆的花朵来。
——题记
泥瓦匠
一
包袱一个,草帽一顶。正应了那句古谚:伞把挑祠堂,到处是家乡。
苍翠欲滴的山,碧绿如玉的水,花红草绿,莺歌燕舞,工地无不在大自然的怀里。不要说那是一片废墟,废墟上崛起着希望。连同晨曦和朝霞,我们,出现了:放线,挖基础。坚石掺拌着沙浆。信念掺拌着混凝土……牢牢地,加固我们的向往。
自然,那向往是我如今的心境:安得广厦千万间。
那时候,我不过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小泥工。唐代诗人杜甫先生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豪放,是忧患,全与我毫无干系。我的泥工和民工兄弟们,也不曾吟咏过那首诗的,我的能够看得懂复杂施工图纸的师傅,也是不曾吟咏过那首诗的。我们不是不知道有那么一首诗。我们当中通今博古者多矣,只是无那样的闲情恬意罢了。
离乡背井,生活驱使着我们哦!
二
那时候,我们真傻。一个自愿组合的乡下基建队,纯粹是些吃黑粮的地道“流窜犯”(当时兴这种称渭),却硬要与城市、工厂的小青年比浪漫。
兴蓄长头发时,我们最先把头发蓄成女人。在那高高的脚手架上,我们抬腿就可以跨上月球,伸手就可以捉住星星,很风流地把长头发呼呼一甩,便可以把从身边掠过的云团甩碎成雾或甩碎成雨;社会上流行和尚头时,又是我们最先勇敢地把脑壳削得精光,有旅人从旁边经过,举目看高高的脚手架上,心中就好疑惑:云雾里,为何是一片灿烂?
我们一忽儿把裤管穿得很细很细,一忽儿把裤管穿得好肥好肥。很细时脱下来就须依靠床头吊着的两只特制铁钩,很肥时走路能扫起满地尘埃。我们人人都会把食指衔在口中打出长长的嘹亮口哨来;我们人人都会几套拳脚功夫,会唱几段流行歌,会讲几句普通话;我们中没有哪个不会喝白酒,因此就常常把酒喝得烂醉是我们的传统……
可城里人鄙夷我们:土包子的——干活!
三
我们原来是最底层的人物!我们是一块地道的基础石。很黑,很丑陋。只配深埋在沙浆里。但是,我们却坚实呢,我们有的是力量,能扛起整个风风雨雨的世界。
我们自豪时,便只在心里。那是不是也算一种反思呢?我们开始拼命地把汗从毛细孔中挤出;开始赤裸着脊背顶撞太阳,令炎阳把肌肤烤晒成古铜颜色;开始拼命地把砖块垒砌,竟毫无顾忌地让粗糙的砖块把手掌和指尖磨破,磨得鲜血淋漓……直到一鼓作气把整个工地上的砖块、沙浆用得一干二净,就为获得甲方施舍的几个“停工待料”的计时工拼命得意。
扑克牌,象棋,军棋……颇解人意地正待令在每个人乱糟糟的地铺床头呢。于是,我们两个成伙,四个成堆地,就拼命地把牌抽成闪电,把棋子砸成雷霆。常常地,为对方抽误一张牌、抑或,砸错一粒子而歇斯底里地骂娘,或呼呼生风地擂拳头挥腿……我们一下子结仇,又一下子比兄弟还亲。
我们也有满腔的情感需要倾泻哦!
四
每每一个工地临近竣工时,我们心中有一个想法就愈迫切:我们多么想搬进那单元或套间住上一宿两宿哦。那是我们流汗流血浇筑而成的无风无雨的温暖晴空!
哪一位母亲没有亲吻自己儿子的欲望呢?一栋高楼大厦的修成,谁敢说不比十月怀胎更需要付出艰辛呢?那就正是我们自己产下的婴孩自己写下的杰作啊!
……鞭炮声,锣鼓声,欢呼声……是谁在为落成的大厦高楼剪彩呀?
哦,我们在工地上进进出出的期限却到了。我们只得把那许多美好的想法梗噎在心里,当真就像个不三不四的浪人,拼命不回头,走向又一片废墟,走进另一座趴在废墟上的小小工棚。
我们因不平而险些落下了泪水哦!
五
那可不是弹指一挥间哪!
风风雨雨,几年的泥工生涯,我的心中,已弥留下许多擦痕。每每回首,感慨万千。
不要说我已离开了你们。虽然,我如今已成为一名吃国家粮领国家饷的文学工作者,可我住的是我们一块儿流汗一块儿流血建筑而成的大厦高楼呵!如今,你们已到了何方?我的一颗心,却无时不牵挂着你们哪!
我的患难与共荣辱与共的泥工和民工兄弟!
来吧,来吧,我到大门口来引领你们,我要理直气壮地告诉门卫或那个戴眼镜的守传达的老头。这大厦高楼,就是你们——我的泥工和民工兄弟流汗流血浇筑而成的!
而后,大步朝前走,走进我——你们兄弟的那个单元里。让我们把杯盏举起来,碰出透明脆亮的声响,同时也来一段祝酒词吧:
安得广厦千万间
……
这个世界,惟有你们——我的泥工和民工兄弟,才最有资格吟诵这首诗;惟有你们——我的泥工和民工兄弟,才最应该将自己的诗写在博大无垠的地球上啊!
把胸怀敞开来吧,让月亮让星星让太阳,连同你们的那一颗心,在胸壑间闪耀出温暖晴和的光辉……
——我的泥工和民工兄弟们哪!
补锅匠
一
一个炉子,一具风箱,两只篾筐……补锅匠的家产是极为简陋的。
学补锅匠这门手艺的人,自然又多是贫寒人家的子弟了。他们少田少地,即使是整日里淌辛勤的汗水,也一样无法维持生活,于是,父母们故只能是忍痛割爱,催促自己的某个儿子去替渐渐衰老下去的哪一位补锅匠挑起了那副糊嘴的担子。
我就正干着这一行当。
但我说:乐兮,我们补锅匠!
我们是自然之子,无拘无束,说多潇洒,就有多潇洒;南来北往,我们那一副破烂担子,便是我们最权威的介绍信;走东串西,我们根本就懒得查阅地图,只要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唤响起:
补锅哦一一!
补——锅——呐——!
自然就有人领我们进动人的境界。
二
在任何一门手艺中,“师傅”至高无上的神灵。徒弟敬重师傅,当然,师傅也爱护徒弟,出门在外,师徒就是父子哦!
我的师傅是一老者。他那黝黑的额头,已被岁月的流水冲出沟沟壑壑无数,脊背曲着,身子显得佝偻,一双常年拉风箱的手,皱裂着,惟有那两只踏平过无数险途的脚踝,却仍然是坚实的。他总是走在前头,一路走,还一路哼着那首一代复一代流传下来的《补锅谣》:
补锅匠自有补锅匠乐呃
江河里洗澡庙堂里宿呃
口渴舀水当白酒呃
慢慢饮呃
悠悠喝呃
天底下的神仙
不如我呃不如我
……
哦,师傅,你就是哼着这样的一支歌谣走过来的罢,走过风风雨雨,走过春秋冬夏,走呵走呵,走进了六十花甲的年龄……这支歌谣,不就是一代复一代的补锅匠们的精神支柱么?
我却不敢打听师傅家中的情景。
三
日复一日地在风里雨里雪里前行,渐渐,我感觉到了肩上担子的沉重。我的衬衫湿了,裤头湿了,喘息声很粗重,但是,心里头,却是宁静而和平的。
才告别东村,我们又踏入了西村的村口。师傅瞄准了一块平整空地:“在这里安炉罢!”我于是把肩上的重荷卸下来,长长地喘了口气,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能喘上一口气呵。近旁有一眼井,水是清悠悠的,且有缕缕水雾袅袅,我们随手舀了一瓢,师徒俩“咕噜咕噜”,便是好一阵痛饮,那有滋有味的样子,真是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在喝水还是在饮酒呢?倏忽,精神就抖擞起来,清了嗓门,我便喊出了山响的一串呼唤:
补——锅——哦——!
补——锅——呐——!
那一声比一声紧迫,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呼唤,难道只仅仅是在呼唤着补锅么?
四
春天终手在执着的呼唤声中姗姗地来了。
天很高,阳光很明媚,村妇们正在阳光下补衣衫呢。我的年轻的呼唤声,便把她们的目光牵住了,飞针走线的手,也就戛然而止,有兴奋的红霞在脸上飘荡,无不在惊喜地欢呼:这正是我们盼望的声音啊!有句现成的古训:笑烂不笑补,来了补锅匠,正是为我们排难解忧的。
没有迟疑,不会犹豫,我早已把炉膛“扑嗤扑嗤”地拉得红红火火的了,和阳光一样红红火火的了?和生活一样红红火火的了……只有这样的时候,当这古老而常新的声音,在乡村或城市的春季里响起的时候,我的心情,才真正有一种难以说出的激动,那是一种因实在才有的激动啊!
风箱不住地吹着,火焰一吞一吐地向四周伸出,白色的生铁水,不时从沙罐中飞溅出鲜艳火花,我的曾经弥漫着阴云的眼里,便也种满了花籽一一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的美丽啊!
天空是蔚蓝的,白色的云远远地在移动;两面群山的林子里,有画眉,有斑鸠在歌唱,于这样的氛围中,村妇们全是用了一种赞许的目光在瞧我呢,我的胸壁腹腔中,忽倏有潮声在翻滚:
蔚蓝的天空白云飞翔
花香鸟语风箱歌唱
村妇们脸上笑容流淌
为补着生活的露洞
为补着灵魂的残缺
我,我愿永远做一个补锅匠
大概这就是诗罢,可师傅却用了一种异样的目光在打量我,仿佛是在审视着一个陌生人,良久,他才一拍膝盖,似是吼喊着问我:“你唱的是甚么?是《补锅谣》么?”
哦,师傅,我是你的徒弟,但我毕竟不是你。是的,我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新的《补锅谣》!
五
日子在风里雨里堆积。莺飞草长,一晃就是数年过去。终于有一天,师傅欲言欲止地对我说:“我老了,得回老家去了,往后的路,你愿怎么走,就怎么走罢,只是这一副补锅担子……”我懂得师傅话里的意思:年景好了,补锅匠们,说不准哪一天会丢了这副破烂担子,回家里过安乐日子去的……
哦,师傅,当着你的面,我说:只要生活中还需要补锅匠,我就决不会改行,我将在不断的修修补补中,延续这一职业,完善自己的人格。
况且,我还有许多属于我自己的设想呢!我要购一辆机动三轮车,把彻底来一番更新的补锅设备放在车箱里。如今村村寨寨全通了公路,是满可以让这门原始的手艺也现代化起来的,我还懒得挨村挨寨歇斯底里地呼唤,买来一台收录机,把自己年轻的声音录下来,只需一按电键,我的年轻的声音,便会随风飘荡,飘向久远的过去和未来。
哦哦,爱浪漫的姑娘,你想来你就来罢,我会大胆地为你们介绍,把我——一位新时代年轻的补锅匠介绍给你,让我们一道沐着阳光,也沐着风雨,披着鲜花还戴着荆冠……走出小家庭温暖安谧的笼子,尽情地拥抱大自然罢!我们一路补锅,一路旅游,还一路抒写锦绣诗文。乐兮,我们新一代的补锅匠!
弹花匠
一
不要说漂泊流浪是痛苦的,不要说弹花匠的职业是卑微的职业……我们就曾经漂泊流浪过,但我说:我们的人生轨迹中,不仅仅只写着:痛苦;我就曾经是一名弹花匠,但我说:我们所选择的职业虽平凡却也崇高!
真的,我这么说,并不是说风凉话。
我们一肩扛一架弹花弓,一手握一柄弹花锤—一那一张弓,是一张能够射大雕的弓啊!那一柄锤,是一柄能够劈地开天的锤啊!
其实,我们自己是清楚的:那弓是用牛筋拉成的弹花弓,那锤是用楠木制成的弹花锤,平常得很哩。我们只不过是在一边弹花一边与围观者们瞎吹胡聊罢了——我们是在巧妙地拉扯生意,我们是在机智地拢络人心。
谁说我们在胡聊瞎吹这一切时,心底里不是酸溜溜的呢?一旦被明白人出口道破:“哼,手艺人,下九流的,吹牛是特长!”我们将会是怎样地尴尬呀!但幸运的是从来就没有人道破过,他们中不是少有明白人,而是都不忍心道破罢了。他们理解出远门谋生不容易,于是就装聋作哑回头一笑。
这一笑呵把所有杀机都抚平了。
我们并不是钱迷心窍的贪馋鬼哦,感激连同报答就“崩崩崩”地颤动在弹花弓与弹花锤的交响中了。我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人家拿来的破棉絮弹得细如丝缕,把人家拿来的新棉团弹成白云弹成银雾,继而就抽出细纱一根一根地交织,把成型了的棉絮规起来——那可是从我们心中抽出的一缕一缕的情丝呀!再用了圆滑的木盘,揉了又揉,揉了又揉……我们是要把自己满腔的情感都揉进棉絮里,是要把世界上所有的温暖都揉进棉絮里呀!
弹哟……弹哟……严寒的冬天在我们这富有弹性的音乐声中溃退了。
二
春天到来。有民谚说:“寸金难买寸光阴。”村人们日里夜里都忙不过来呢,我们还能够如诸葛孔明坐城楼上弹唱空城计么?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地,师傅把手一挥,说:“我们,开赴城市吧!”
城市是值得骄傲也值得自豪的——房子是摩天的高楼,路是宽敞平坦的水泥大道……然而,在这臂膀紧挽着臂膀的趾高气扬的楼群里,我们却找寻不到哪怕是一家敞开着的人情的大门,在这宽敞平坦的大道上,我们居然迷失了方向……
相形见绌使我们觉得脸上无光,眼神失色哦!
人家不会以为我们是叫化子要饭者么?不会以为我们是偷鸡摸狗扰乱治安的盗贼么……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们才想起了那句古训:“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干脆,我们回家去罢。
师傅严厉的目光在无声地训责我们。
好男儿,志在四方。难道,作手艺的男儿就不算好男儿?我们靠手艺挣钱,有什么可感到卑微的?这么一想,心情就平静下来了。于是,依偎在路旁的三棵五棵树下,用塑料薄膜扯一方晴空,拣四块六块砖头,垒一个简陋柴灶……片刻间,住房、作坊就在行人的注视中建成了。不慌不忙地,我们,戴上有色镜也戴上大口罩,张开弹花弓,又挥动弹花锤,让“崩崩崩”交响着的声音去回答众人冷眼或热眼的猜测罢,我们,无须为自己的职业作演讲作宣传哩!
是我们非凡的气派使得城里人刮目相看么?是从我们手中飘溢出的音响吸引了城里人么?他们呈一脸的和颜悦色靠了拢来,却又显得很是小气,讨价还价地:“师傅,便宜一点嘛!”陡然间,我们的形象就高大起来。故意咳嗽一声清清嗓门,颇为大度地说:“请自己开一个价罢,我们不在乎几个钱呐!”先是惊讶,继而便是肃然起敬了:“这些手艺人,有钱哦!”大概,在他们心目中,有钱就有一切?然而,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家中有老有小,指望着按月寄钱,生活的负荷,沉重啊!是为了给自己也给父老的脸上增光,是为了手艺人的人格不受到侮辱,我们,又只能是别无选择地选择了大度。
一头扎进露天的“住房”,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情绪就升起来,笼罩住我们,使我们凄凉,让我们悲哀……
三
更甚是老天爷也捉弄我们。雷鸣电闪.狂风大作,倏忽,倾盆大雨就瓢泼下来,可怜我们用塑料膜撑开的有限晴空,早已被狂风撕成了碎片,我们,只好钻进人家拿来翻新的破棉絮堆里,可破棉絮很快也湿透了……抖抖瑟瑟地,我们这群给人世间创造温暖的汉子们,却在此倍受着倒春寒的侵袭……
我们哼起了那首流行在手艺人中的民谣:
泥瓦匠,
住茅房,
纺织娘,
没衣裳,
卖盐人,
喝淡汤;
……
沉默寡言的师傅说话了,意味深长地:“对世间万事万物的理解,各有不同,那主要是靠自己的心境。”在我们的心目中,饱经风霜的师傅简直是一位哲人。他的话,总是那么平淡而深奥。
有人撑着雨伞匆匆地赶来了,急喘吁吁地邀我们到那亮着柔和灯光的摩天高楼的某一单元里去暖暖身子,还说家里人正在为我们冲能够驱寒的姜汤呢……异口同声地,我们竟然都这么回复:“不,不麻烦你们,雨就过去了,我们不冷呢。”还在心里庆幸:如果没有了寒冷,我们这些弹花匠又能值得几个钱呢?!
这个时候,我们忽然发现了奇迹:原来天似穹庐啊!我们便发起感叹来:这宇宙原本是大自然赋予万物的一间共同的大房子,最华贵的屋舍哦!有无比辉煌的太阳大吊灯,月亮的夜明珠灯,周围有星星的装饰图案,清风无须钱买,闪电雷雪变幻无穷,比舞厅里锻织的布景壮观千倍万倍……
师傅的训导,我们算是有所悟了。
——手艺人,原本是自然的骄子啊!又何苦有时要装葱作蒜,故弄玄虚,在一些小境界中去费心思争高低,自己委屈自己,自己捉弄自己呢?!
给这个世界创造温暖,我们一路弹花也是风流!

作者简介:廖静仁,国家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文学大系和多种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