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他到底是叫“明友”还是“民友”,因为受方言影响,老家的乡亲们前后鼻音是不分的,估且叫他民友吧。
民友很平凡,平凡得甚至有点卑微,特别是近些年,他似乎淡出了大伙的视线,只在老一辈人看到谁的裤角卷得一个高,一个低时,才调侃:“怎么搞得跟民友样!”猛然想起在记忆中,还有这个人的存在。而我的小辈们根本就是一脸懵逼,因为民友已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了。
民友的娘是山里人,长得不灵光,加之天生声带沙哑,吐词不清,熬成老姑娘,也没媒婆上门提亲,最后辗转做了我们队里一罗姓男子的续弦,不知她有没有名,反正大伙都叫她“哑婆”。上天是公平的,这个地方让你有缺陷,却会在另一个地方弥补你。在那个温饱尚难解决的时代,不管有无爱情,反正男女在一起,只要能传宗接代,那就是生活。哑婆是幸运的,她生了一个“好”!虽然儿子民友生出来跟她一样,也不灵光,但毕竟健康。女儿生出来虽是个真哑巴,但却长得天生丽质,活脱脱一个变异种。据说当时很多小青年有事没事就跑到哑婆家窗外学猫叫,害得哑婆拿着竹响帚(当地晒谷子时赶鸡鸟的物什)“阿哧阿哧”赶了好一阵。最后,不知谁牵了一线,小哑婆竟远嫁给了福建一部队军人,也生了一儿一女,成了只真正的金凤凰,让那些小青年们只能妄自叹息。更让大伙羡慕的是,那一儿一女把我们的队名——“高坦洲”巧妙的融入到他们的名字里去了,一个叫“定洲”,一个叫“高红”。老人们都说,这名字取得太有水平,把我们队罗秀才都压下去了。
小哑婆远嫁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不久,哑婆男人去世,哑婆家的天蹋了,剩下十六七岁的民友与她相依为命。哑婆体弱,民友年幼,母子生活举步维艰,好在民友辈分高,下面有几个比他年纪还大的侄子,带着他干田里的简单的农活,他也愣愣的舍得出力气,慢慢地日子也过得平稳了。
农闲时,民友挑着粪桶跟着哑婆去土里种菜,哑婆让他挖土,他就狠命地挖,哑婆跟在后面将挖好的土整理成畦;哑婆叫他捡石块垒围墙防牛,他会把石头垒得齐齐整整,像微型长城;哑婆叫他除草,他把土边的草像剃胡子一样除得干干净净,偶尔也会分不清菜和草,但我们从没听哑婆骂过他。每次从他家菜地经过,看着绿油油,嫩生生的菜,我们都眼馋得不行,以至于父母对我们姐妹所做的事不满意,总会骂“还当不到民友”!
霜降过后,天气转冷,秋粮都归了仓,红薯晒了干,油茶榨了油,大伙都会闲下来,男人们围在一起打扑克牌,女人们则坐在家里烤火纳鞋底。民友却不会闲着,每天赤着脚,哼哼唧唧从我家门口经过,到后山上去砍柴。我和姐姐纳闷,穿着老妈做的加了棉花的千层底,还被霜冻得牙齿打架,难道民友那长满老茧,皲裂的脚有特异功能?于是也偷偷把鞋脱了,赤着脚走在霜地上,结果冻得两人鬼哭狼嚎,还被老妈臭骂一顿——皮作紧,生得贱。民友是生活所迫光脚受冻上山砍柴,你们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呵呵!我现在常说“知足常乐”,多少应该受了民友的影响。
如果砍柴回来的早,民友会拖着柴很大动静地从我家屋旁经过。这时,我们常逗他“民友,把你的柴放到我家好不好?”他马上回答:“不行!”“那以后不准从我家经过!”“那我唱歌!”所谓唱歌,也就是那句原生态的“民友香咳,铃当当!”什么意思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谁教他的或是他自创的,也无人去考究,但在那个没有什么娱乐方式的单纯的年代,我们队上的人都爱逗他唱歌来取乐。
若是砍柴到点还没回来,那整个高坦洲就会回响着哑婆那凄厉的,类似哀鸿鸣怨的声音:“民友耶!回来哟!”反反复复,由山脚到山间。心情好时,听到这个喊声无所谓,碰到心情不好,或是做事不如意,直怨哑婆“喊冤叫魂”带来的晦气。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我已为人母,若再听哑婆喊民友的声音,我一定会觉得,这会是世上最优美动听的声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娘唤儿的声音更婉转悦耳,更能动人心魄呢?
这种声音民友也没听几年,母子再不舍,终究也逃不过阴阳相隔的命运。哑婆大病一场后, 还是撒手人寰了 。听说她弥留之际抓住民友的手不放,那口气总断不了,直到民友所有侄子侄媳答应会照顾好民友,她才将那游丝般的气咽下去,但却瞑不了目。谁都清楚,丢下孤苦伶仃的,连饭都不会做的民友,哑婆怎能安然?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生存的本能让民友艰难的活下来了。仍然是插秧割稻,种菜砍柴,只是形单影只,让人心生怜悯。于是,谁家建房要找个挑砖的零工,找民友;谁家粪池堵了,找民友;谁家砍杉树出山,找民友……管饭还能拿点买油盐的钱,民友乐此不疲,干得更卖力,一时间,请他干活的人更多了。
再见民友,已是前年冬天,他穿着黑色棉衣棉裤,脚上趿着一双皮鞋,身板硬朗,微显福态,面色红润,微卷拉碴的头发理得平整,蓦地一瞥不但不老,竟还有几分帅气,他叉着双手站在我家屋旁跟老妈聊天。老妈逗他“捡茶子去,砍柴去,挑砖去……”他说话仍是嗯嗯呀呀,但却斩钉截铁“不去!”我诧异他翻天履地的变化,听老妈说完,才恍然大悟。原来,炎汝高速修路,我们队大部分地和房屋被征收,包括民友家,考虑到民友孤身一人,征得他个人和侄子们同意,让他入住乡养老院。如今,他再也不用为一日三餐担心,再也不用冬天光脚去山上砍柴,我想,哑婆在天堂看到这一切,应该欣然笑了。

作者简介:黄燕妮,1979年2月出生于湖南省炎陵县,株洲市作家协会会员,株洲市语文学科带头人,现在炎陵县水口中学任教。主要创作散文,《朱山背小学》入选《株洲故事》,《在朱山背小学的日子》入选株洲教育文集《教育,我们相遇》,《桥》发表于《湖南教育》,《挖荠菜》发表《株洲教育发展导报》"抗疫专刊",《我家门前有条河》《茶缘》《把爱平分》《礼物》《难忘"雷公屎"》等多篇作品刊登在省、市级报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