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农作物
（外十八首）
张守刚
走在乡间
我总是迈不开
中年存旧的脚步
眼前的绿色植物
哪怕是星星点点
都夹杂着我的呼吸
车前草刚刚醒来
伸展臂膀
迎接世俗的眼睛
折耳根用它的另外一个名字
钻出泥土
来不及伸腰
春风就不依不饶扑过来
在人间跌跌撞撞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清
更多的时候
我们就是一颗
若隐若现的杂草
那些年的方便面
香是一定的
有些存腐
过多的现实同时指向我
我在午夜里乱了方寸
丝丝缕缕理不顺
那些年的麦田
麦粒饱满的黄昏
我的吞咽细小
喉结滚动的时候
我已经从当年的工业区
回到了现实
那些年的方便面
不一定是面
那些年的我一定是我
老式木椅
仰着脸靠上去
就靠上了老屋后面的树林
我在梦里磨着牙齿
擦痛了那一棵松树
松香和松节油的面目
依旧清晰
木椅弯曲
它的坐姿里埋着故乡
埋着隐隐约约的人和事
正在醒来的人
抹掉腮边的下午
把这一天的情绪藏起来
不让他谈吐
在故乡的小河种下影子
流水清澈
哗啦啦绕过那一团团石头
石头被日子磨得溜光
它们的体内埋着
人的思想
赤脚踩过
硌脚的不是石头本身
流水里的影子摇摇晃晃
有时虚无 有时真切
在故乡的小河种下
我年少的身影
许多年以后
我滚烫的身体里
依旧流淌着那条河
也是故人
常常想起回不去的故乡
那里的山那里的水
那里的人
他们有的不见了
有的在心头堵得厉害
清早醒来
听说隔壁院子的袁大姐
突然不在了
想起她一粒一粒吃饭的模样
想起她亲切地喊我小名的模样
我的眼泪就涌出了泪花
故乡还在
很久没有回去
我也是故乡的人
故人渐渐消逝
而我一直在他乡游走
二手货市场
还记得好几次去市场
寻找我的生活需要的
二手货 因为便宜
可以暂缓尴尬
空空荡荡的二手市场
只有慵懒卖主
仰在陈旧的靠椅上打盹
这些年 我从南到北
从东到西
不知道已经是多少次二手货了
想要把自己贩卖在人间
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五道沟的上午看见羊
流水潺缓
春水还没正式上涨
它的哗哗声
没有打扰旁边吃草的羊
一只两只三只 大的小的
它们的黑色在青草柔嫩的五道沟
低头啃草的样子多么显眼
站在五道沟岸边
看对面的羊群
我们没有去打扰
它们的平静生活
只在内心学着它们反刍
路边摊
其实最先看见的
是她头上的白发
在春风中卑微地飘
枯萎的颜色
刺痛我的眼睛
蹲在路边的摊
是她蜷缩的样子
额上的沟壑
藏不下更多泥土
她就这么守在路边
像守着自己的老年
守着青黄不接的日子
羊 圈
木条钉起来的羊圈
它们在里面咀嚼着牙齿
看不见远山
下巴的胡子依旧在抖动
身下铺满羊粪颗粒
新鲜的和陈旧的
都是腐烂的草
那么多山在腹中奔跑
最终都回到这里
黑夜在腥膻味里安静
偶尔醒过来反刍
脚印里的大山在走动
乡间行走
踩不到蛙鸣
就踩一缕清风
踩阳光里大山的倒影
踩刚刚飘下的落叶
踩狗牙菜的小黄花
直到在眼里
踩出星光
山静默水欢快
农作物静静生长
在泥土里铆着劲
把一座一座连起来的山
拱到最高处
在乡间行走
不要轻易踩到自己的影子
遇见羊
在窄窄的山路上
迎面而来的羊
目光温柔
我躲开它看我浑浊的眼睛
假装弯腰吃草
我不是故意要抢
它的粮食
只是内心揣着惭愧
那一年我轻易抛下它
翻过这座山去了远方
寻找果腹的口粮
两手空空归来的黄昏
再一次的遇见
心口有痛
像割草一样
在山村行走
群山之间的土路
已经扩宽了
用水泥装扮过
走上去胶鞋换成了皮鞋
我更加愿意在乡村行走
边走边听
沿途悠闲的风
和无所顾忌的鸟鸣
在山村行走
再高的山我也不怕
它们良善
从不把我当外人
狗牙菜的眼里装满星星
山里的路一直在漫延
一群人走着
不忍心打扰任何一种
有呼吸的植物
这一摊狗牙菜
就在路边铺开
摆摊一样
静静守候来人
它们的眼里装满星星
在山里一闪一闪
就那么炫目
我弯下腰和她们
对视了一阵
那些星星就
跑到我的眼里了
苦荬菜点燃春天
小小叶片
读着人间悲欣
在泥土之上点燃火焰
黄是它们的主色调
在春风里飞翔或者隐忍
一块一块乡土沉寂之后
终究醒过来
用苦荬菜卑微的根
抓住薄薄泥土
春天缓缓走进深处
细小花瓣已经展开翅羽
要么飞得更高
要么跌落得更低
营 生
专治跌打损伤
风湿麻木脚转筋
看见她摊前歪歪扭扭的文字
我的内心被什么揪了一下
这还是我小时候看见过的
如今在这个城里出现
人间巨大
生活不易
地摊从没有停止过呼吸
旧玻璃杯
晨光在玻璃杯外侧
有澄澈的孤独
刚刚吞下一小截
农历四月末的最后日子
没有来得及洗掉昨天的指纹
今天的指纹也就模糊不清
孤光自照
我不会在意
自己的容颜有多粗糙
玻璃杯的旧
在光泽里暗淡
吞咽的喉结
老得滚不动了
吞下的水淹没了浮躁的肉体
水缸录
水缸在灶膛边
是三大片石块围成的
一边靠墙
父亲是好手艺的石匠
三片石块在他手里
只是一个概念
让它们成为水缸
它就是水缸
水缸的空
需要正在成长的我去填满
那时的水格外调皮
在水桶里荡漾
只留一部分在缸里
挑水的日子漫长
村里趔趄的路
总是硌脚
我一直弓腰驼背
走过人间
把疼痛和屈辱
藏在水底
流水一样
那一条小河
那么干净地流着
摇晃着两岸青山
一边叫火子地
一边叫洞子岩
舒缓或者陡峭
都在流水里
数着时光的褶皱
那些年的夏天
我常常溜进河里
光屁股的狗刨
扑腾着白浪花
有时也静静地
坐在溜光的石头上
看天上的白云
和地上的时光
流水一样缓缓流淌
【诗人简介】
张守刚，重庆云阳人，生于7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诗刊》《扬子江诗刊》《作品》《四川文学》等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一千余件。有作品入选《现代诗三百首笺注》《朦胧诗二十五年》《年度最佳诗歌》（连续7年，辽宁版）《中国新诗年鉴》等几十种重要选本。有作品被译介为英语、德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等多国语言。另有诗作入选小学中学语文读本。出版有诗集《工卡上的日历》《徘徊在城市和乡村之间》《60首诗 张守刚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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