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阅读向家坪,并由此延展开去,进入天子山、索溪峪、锣鼓塔,甚至更远的地方,仅是阅读山川的名字,就能领略到一种残酷、血腥和呐喊。泗难峪,杨泗将军落难的山谷;乱窜坡,混战厮杀的坡地;落马坡,向王天子饮箭落马的地点;仙女散花,为众多英雄祭祀的场所;白妃哭灵,向王天子的妃子哭诉的伤心处……如果潜入石头之中、河水之内、土地深处,那么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片坪坝,每一条溪流,是能让人稍作接触就会寒彻骨髓的,尤其是山间的每一处关隘,更是疼到无以复加的所在,仿佛天长日久的风寒入内,因袭成一种痼疾,一遇变天的时候,就会发作起来。
方志描述本土民众:“悍直梗朴,伐木烧畲以植五谷,崇山以南,刺肤血以祀神,茅花以外,不知甲子……地瘠则多劳力,民贫则无佚心……土民性忍,睚眦必较,乐战而重死轻生。”这是封建文人在编纂方志时对土民的评说,不可否认,方志必然有为封建统治者布道和卫道的主观意愿,但其对土民的描述大致还是真实可信的。
虽然而今的向家坪,已然成为天子山镇的一部分,所处地域,峰林耸峙,云蒸霞蔚,流水铮鏦,流碧泻翠,横纵贯通的街巷上南来北往的游人熙来攘往,生意兴隆。可是在旅游开发之前 ,在漫长悠远的历史时空内,那些现今被视为绝版的风景却是人见忧、鬼风愁的“凶山恶水”。地无三尺平,而且土壤瘠薄,山民世代刀耕火种。“地瘠则多劳力,民贫则无佚心”,是这块土地的真实写照。
至于“乐战”,也似乎“属实”。如果看表面现象,光本地就有相单程、覃垕、两代向王(南宋向龙、明初向大坤)等诸多反叛人物的记载或传说,一场接一场的杀伐总是在此不停地上演。公元47年,武陵蛮精夫相单程起兵,次年自桑植、鹤峰、宣恩出发,与汉将马援相持壶头山,终于两败俱伤:马援染疫病亡,平叛不了了之;当然,相单程的义军也是弹尽粮绝,危如累卵(武陵源景区相天湾即相单程抗击官军战场之一)。南宋初,天子洲(今水绕四门)人向龙三兄弟扯旗举义,于百丈峡与官兵进行殊死搏杀,因于此曾打了约百仗,故百丈峡又名“百仗峡”。向龙三兄弟最终跳神堂湾。明洪武三年(1370),覃垕联络九溪峒蛮,占领慈利,与明军首战覃垕城,再战于百丈峡,三战于肖家峪,四战于茅岗七年寨,历时一年多。明洪武二年(1369),向大坤率士上山进洞,潜称王。明洪武十八年(1385)正式起义,攻州克县。结末是寡不敌众,也同前代向王一样,跳下神堂湾……
在封建时代,统治者最憎恨的莫过于“叛臣贼子”,对于他们的处罚不可谓不严酷,甚至已经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因为这是赤裸裸的的利益之争,关乎整个家族的存亡,故而但凡有风吹草动,必然灭门除族,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走一个。对于首犯,必得用极刑,相单程被诱杀,覃垕被千刀万剐(凌迟)。两代向王,还算明智,干脆选择跳崖。
战争是如此残酷,秋后算账也如此冷血,可本土的人们仍然愤然而起,然后轰然地倒下,难道真的是“以战为乐”吗?
方志中还言道,土民们天生“睚眦必较”、“重死轻生”,仿佛他们一点也不讲人情世故,全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白眼狼;为了蝇头小利甚至会不惜丢掉性命。难道他们一点也不怕死吗?
——我不能苟同。
如果一切皆如方志中所言,那么这些土人简直就是无法理喻。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只要是个人,谁人不存“好死不如赖活”的想法,生命诚可贵呀!只有一种情况:除非是连生存的微茫,连暗夜里的摇曳的豆光,他们都将丧失,那么土民也只好铤而走险了。
请让我重点说说明初向大坤的起义,顺便梳理一下明洪武初年湖广一带的历史现状吧。一是是天灾。“洪武年间,湖广大旱,民不聊生(见《慈利县志》)。”二是人祸。这里曾是元末起义军的一支徐寿辉、陈友谅根据地。元朝统治推翻后,各路起义军为争夺天下,互为仇敌。明军一统后,朱元璋视湖广一带为“陈氏部曲”和“山寨余孽”,加以征讨。向氏父子及其他土司们曾经抗明,自然在被剿之列。同时, 明建立之初,朱元璋曾在湖广地区实行“宽乡”和“计口授田”政策,可当政权巩固后,却宣布恢复土地私人占有,曾分得富人土地的穷人逼迫返还土地,激起穷人不满。(引《九溪卫志》、《永定卫志》及《永定县志》)。加上历代土民皆“纳贡自保”(《湘鄂土司志》),历经战乱后,湘西北十室九空。明朝为控制边民,在正式设立卫所前,就尝试实行军屯,军饷取于本土,守将守卒军垦又占用大量良田,本土的丁壮也得服役。同时,朝廷还令土司贡土所有,以为常额。土民生计本就捉襟见肘,这样一来几乎便朝夕不保了。
二
向家坪,这块向姓人落脚并繁衍生息的土地----既然是采风向家坪,我权且仍以向大坤及其起义说项。
向大坤家族的到来,是将自己投入和交割到本土和本土人的群体之中,由有些许隔膜到真正地融汇一起。
我们先来看看向大坤一家的来历。
到向家坪采访,这儿的人说的最多的是向大坤。而向大坤却只是他们的始迁祖向大元的七弟。《向氏族谱》记载,向大坤的父亲向肇荣及大坤八兄弟都曾任元军军职。元末天下大乱,父子奉命勤王,剿灭过许多小股的叛军,也曾抗击过朱元璋的军队。元至正十七年(1357),向氏父子逃至桑植龙潭坪,筑寨防守。后不敌明军,父子聚餐后,打烂八耳锅,兄弟八人每人执一耳,以便日后子孙相认凭证。后来天各一方,向大坤落脚古辰州,二哥向大元落脚桑植(天子山一带原属桑植)。
向家本是巴蜀土司,在元末,向大坤的父亲被元廷授予靖安宣抚使都督总管。向家人是从习武发家的,也因武功而被选拔为武官。
其次,我们再来看看这里的原住民。大山深处,天高皇帝远。因人烟稀少,人与野嗥(山间的毒蛇猛兽)相生相伴。田为岗田子,几无任何灌溉设施,其实就是旱涝不保收的,完全靠天吃饭,十年九歉。一遇荒年,乞讨、抢劫、偷盗者不乏其人。土民于居住地得防劫盗,除了聚族而居外,大户人家居处多院墙高筑,明间暗间结合,房屋常围合,如三合水、四合水。有楼阁,闺中女儿都安排住于此间歇息。吊脚楼走栏周匝,腾空而起。屋前层后,竹树参差,树影婆娑。家中父母夜晚歇息,也得于床头的睡枕下横卧一把尖刀。在外,就是田间地头,也因田不成畴,单帮劳作的居多。平民百姓在大白天上路,也怕树弄之中、岩壳之内突然蹦出个歹人来,必得有所防患。生活的艰辛和磨难致使土民时常神经紧绷,自我防卫意识自然而然深潜血脉之中。在向家坪一带采访,除了向氏一族外,发觉其他各姓人家也多习武之人,人们说,这是祖传,是世袭。不过,而今相对以往来说,年轻人习武的已经不多了。可尚武,在向家坪一带,历史上那是村寨的必修,这样就形成了“门派”的多样,仿佛山间的鸟语,真正是音色各异、奇彩纷呈。那些生产生活中的各种用具,甚至身体的某些部位都可以变成武器,如锄头功、镰刀功、帕子功、扇子功、棍棒术、鞭子功、辫子功、头功,不一而足。特别是屁股功、倒拐子功、拳术、帕子功、棍术,在这里十分出名。抡、劈、架、截、打等,手法多样。
有文字记载:“又能忍饥行斗,左腰长刀,右负大弩,手长枪上下,山险若飞。儿始能行,烧铁石烙其跟踝,使顽木不仁,故能履棘茨根枳而不伤。儿始生,称之以铁,如其重渍之毒水。儿长大,锻其钢以制刀,终身用之。试刀必斩牛,仰刃牛项下,以肩负刀。”孩子们自小就得接受近乎残忍的体能训练,让其性韧而耐劳。
向家坪的民间体育、民间艺术,甚至民间祭祀也以功夫为要,体育如射弩、使棒、跳坎;艺术如舞狮子灯,得会摸爬滚打跳。打溜子有斗鸡猛虎下山水牛洗澡等;祭祀如上刀山下火海,步罡走禹。
如是这般,一旦有变,或者遇到社会动荡,向家坪的人可以借此以护身卫土。
机缘巧凑,时光终于让向氏一脉走向天子山脚下,来与当地人会合了。向大坤先是将家眷安置于沅陵,然后同已经长大的三个儿子游走于常澧(常德、现张家界一带),当然常住于其二哥家,不久后便安家于向家坪(而今留有天子院遗址,以及天子堰、天子峰、天子井等地名)。
向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赢得了当地人的认可和接纳。似乎当地土人早就在等待着向大坤们,而向大坤们也早就期盼着当地的土民,用一个成语表述,那就是相见恨晚。并且很快向大坤就被当地人拥戴为首领。
三
对以向家坪为代表的天子山之人文探索研究(甚至扩展到武陵大山),越深入越是觉得这里的人们满是侠义。
长期的小农经济和自然经济社会的居民,世代相居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地域里,彼此扶携,相濡以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很容易产生一种牢固的感情,夹杂着血缘与乡亲式的情感,无疑和自身的灵与肉相关的,于是,知恩图报,有情有义,守信践诺。
这里的人们在过去是不多过问政治的,但并不代表他们不与朝廷的铁血政治发生关系----一种被迫的发生。而走向叛逆,则是首领与属下的“两”拍即合。他们有共同的气质,地域的气质,与身体体质和本土的心理相关。作为这一方的首领,必然是侠义的。他们多是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让自己尽力成为公理与正义(当然是他们自己认定的)的结晶,成为相对高大上的同情的象征者,他们浮云生死,睥睨王权,担道义,救急难,可以说是集中了平民的好的品质,从而代言大众。向大坤之类,便是此之属者,不然不会被土民认同。当然,向大坤家族在落脚天子山之前,其本身就有诸多侠义禀赋。向大坤父亲和向大坤兄弟,受元政权军职,始终为元朝廷尽心尽力,甚至与强大的朱元璋军抗衡,最终至元廷败北,才被迫“高蹈远走”。大坤三哥向大亨,在元亡后,因曾深得明玉珍政权大夏国的倚重,当大夏覆亡后,他竟然以身殉国。据《明史》及《明太祖实录》,向大亨“战败夔峡,凿舟沉水而亡。”尽管我们以今人的视觉来看待向大亨,免不了会说他愚忠,不识时务,但他那士为知己者死的侠骨,却是傲岸动人的。
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下,团体的和睦是头等大事。土民们大多具有强烈的个性,当他们呈现个性时,真可说是千姿百态,“众芳摇落独喧艳”,然而在首领的带领下,却又团结一心,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于反抗当世的社会,反抗当世的铁血,明知道不能成功,却仍然以身相搏,义无反顾,宁可孤注一掷,肝脑涂地,也再所不惜。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从当地土人对待向大坤的态度上,可以窥见“一斑”。当地土民对向大坤更是对等的侠义,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在向大坤的麾下,影从云集,把身家性命完全交会付于他。曾有四十八峒土民响应向大坤的号令,联盟起义。有四十八大将军牺牲于战场(源于民间传说),化为“四十八将军岩。”在向大坤死后,土民不仅将与之相关的地点以“天子”和他的的事迹命名----殉难处,命名神堂湾,是将其(包括向龙)视为神灵;在石家檐制高处的台石上,传说向王与朝廷官军鏖战时,曾于此擂鼓,故名;矿洞溪,即鸳鸯瀑布和鸳鸯溪,是因这里为向大坤义军采矿之处,因以纪念;凤栖山山腰有向大坤旧居院落遗址,改称“天子院”,旁有一堰,取名“天子堰”。更为感动的是,土人还在天子山上建起三座天子庙。关于建庙,民间传说,向大坤跳神堂湾后,当地方圆百里时常阴风阵阵,难见天日,为此,百姓捐工捐资建起纪念向王的庙宇。究其里,建庙行为,是土民对向王感佩的一种情感之深沉表达。关于三座庙宇,建造时间是在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至二十四年(1391)。上天子庙,正名“向王宫”,位于天子山东侧的向天湾、坐北朝南,供奉向王夫妇木塑神像。中天子庙,正名“天子殿”,位于天子山中部的丁心溶,坐东朝西,供向王夫妇木塑金身。下天子庙,正名“天子庙”,位于天子山西端烽火台半山腰,坐北朝南,三间正殿供奉神像除向王夫妇外,还增加了八部都王、杨泗将军神像。后世曾屡次修缮。土民这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冒着杀头的危险,在“叛贼”刚一亡故后,甚至在明洪武当朝,就建起被朝廷视为另类“天子”庙宇,可谓侠义到家了!另外,还每年举办天子庙会,以当地最隆重的祭祀礼仪来纪念他。
在以暴易暴的过程中,也许土人们并不善于利用心机和手段,因而他们对政治的理解也常常过于简单,缺乏明确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主张,多是沿袭下来的东西,缺乏随机应变。故而失败是恒常的。
但向大坤和当地土民却以他们的骨血,终于铸就了昔日的地域之魂——天子山魂,也让封建统治者从此不得不稍作退让。特别值得大书一笔的是,在向大坤们反抗失败后,明朝廷并没有对向家灭门,也没有过多追究随从人的“罪过”,反而采取羁糜政策,封向氏后人为土司,让向大坤的长兄向大望的长子向彦奇做了靖安隘的军事长官,并允准世袭不替。向大坤的后代仍得以延续至今。
在采访结束,在我写就此篇文字后,我终还是觉得文字不太“圆满”。掩卷长思,我还不得不补上这样的文字:
将天子山一带那不断的反叛和一场场杀戮划上永久休止符的,是共产党的力量。是她彻底荡涤了旧时代的陈腐,结束了地域对抗,结束了民族的对立,创造了亘古未有的新纪元,让当地土民挖去了“穷根”,过上与山外人一样的富足日子。当然,在书写“何止符”的过程中,天子山人也付出了巨大牺牲,他们延续血性和侠义,跟随贺龙闹革命,以革命者的骨血创造性地铸起更为圆满丰厚的天子山魂。那第三千零一峰——贺龙铜像,就是彪炳千古的新天子山魂的象征!
魂兮归来!

作者简介:李伊忠,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出版《故乡的分量》《品读家园》《武陵源民间故事》《张家界民俗》等。诗歌先后获得《文艺青年》年度诗歌大赛二等奖、三等奖,中诗网举办的“大宋官窑杯”诗歌赛三等奖;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举办的诗经奖和“百家诗人写百家姓”诗歌奖;中国诗酒文化大赛三等奖;第六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最佳人气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