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光辉 画
昨夜梦
似乎“我”已过世。确实,已过世。
一个人,衣衫干净地躺在那里,那是我。
同时,一间宽敞书房里,我又正伏案,汗珠滚烫地,为自己写悼词。
竟然,找不出能准确描述“这个”死者的词语。
干跪想想“他”做过的好事,以及热情、善意……嗯,那是有的。小小的,糖果几粒。
再细细想想“我”,即使成年了,依然还犯错误,各种冒犯、坏事……嗯,也是有的。小小的,玻璃里的黑痣。
梦中握笔的我,有个判断:这个人,这个“我”,金色天平的两边,赏与罚,都羽毛一样轻。
正是这样的轻,让那准确的词,诚实之词,重得无法下笔。嗯,如此一生,是“沉重”的。
梦里,书房里的“我”,突然意识到:必须,必须让笔尖陡峭起来,一座悬崖;轻盈起来,一颗蒸腾的露水。必须,必须掀掉神秘的天平……
……早晨醒来,额头还有汗珠,汗珠还在着急。穿好衣服,觉得自己因某种新颖的年轮,而真的,身躯更沉。
可能,每一晚,我们都能救活一个自己。
(2024,2,1)
句号
清晨,人醒来。手机,这大约一年半翻新一轮的人体器官,这种种“觉知”的延长,也醒来。它比沙沙响的头颅,更适宜无缝联结在双肩之上?
外太空的蓝色视角。未来,丝瓜花向此处埋窍:
比针尖窄无数倍的奇点上,“人”,开始溅出细浪。
球面,族群熙攘,政治仍在组织被雷击的骨头,铭牌冰凉。
严肃的艾略特,似乎说过:诗,就是标点符号——噙住泪,在一种深奥的形式上。
如此不同而任性的风暴。肝脏,肾脏……宇宙的绿豆荚中,深度透支的电池,流出脏兮兮的浓汤。
(2024,2,3)
有幸
如果有幸,这首诗,成为你未来
某段美丽、危险关系之蜂巢。
但我,决不想做那粒樱桃。
樱桃红。枝叶间座座锅炉房,正混响。
那时,多穷呀。头顶星空叮叮当,
更多身边缝嘴的暂时就不顾了。
我们曾马驹样,去屋顶嚼草料。
屋顶,一层薄薄的铺满我们胸骨的雪光。
(2023,2,4)
一滴墨水
从舷侧,一滴墨汁坠入海水。
她站在那里,举着笔,不知将信写给谁。
一个秘密,翻卷进大海遗忘的意志,
很难再找回了,完全不可能了——
如果想从海中再度提炼、捧出这滴墨水。
多年后,他,似乎获得了立在她
旁侧的权柄——火焰之热乎形状,
带来海面弯曲,挑战着意识整体的残酷性。
(2024,2,4)
一日
湖北荆门,高速路上长满钢铁冻疮。
今日,声寒,人们怀念李文亮。
四年了,灰烬被压入考古泥层,
四年了,座椅之间膨胀坚硬空档。
总有人要将医生职业逼成句号。
微弱的省略号,急诊室的漂浮念想。
(2024,2,7)
观
新世纪少年冬夜踢被子觉脚边冷风不好
便开空调。我等旧人,常看河面冰牙套
冷得咯咯响取暖主要得靠冻土上双脚跳。
(2024,2,7)
冬
窗外的水杉真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枝条
灯架树还滚绿着让我看见动脉之血鲜红
静脉之血暗红诸目诸纲关联同一颗心脏
(2024,2,7)
春卷
言辞来自伪经和各路亮闪闪的道场
心绪挑逗剪刀菜刀上失败者之轻霜
外素里荤的句子暗暗将本雅明模仿
(2024,2,7)
初二
这季节应相信你有办法让所有枝条鸟儿一样鸣唱,
乌鱼嘴唇,湿润,是,而且一直是,铜哨子。
大家都听过让人脸皮发烧的呢,
比如:给我二十年,还你一个强大的×××帝国。
嗜血场景,都默默承受了——
更微妙的一种溃散:握住我手时,窗框撕裂,云层冻伤。
(2024,2,11)
初三
很多小孩喜欢纽扣。
我也是。小猫也是。
但说实话,没想过余生还能见得着纽扣如此碧绿的人。
一排碧绿纽扣,蓬松白色羽绒下藏着。衬衣,前胸,一排精致的绿钉子,一排小小炸药,安静。随他走动。
萨福,曾在莱斯博斯岛上作为一枚纽扣,碧绿。
昨天我真见着了,在去街上新陈代谢的时候。
碧绿。碧绿。碧绿。
羽绒服。视力,不遵守物理抚触的描述。
“真”见着了碧绿纽扣,在视力逆反中。他的身份,不是一个常识。
他可能因各事而走红:一位过气琴师,手指被灼;一个官员,欢喜贪腐;一个性工作者,做最单纯的梦;一个独狼恐怖主义者,精通飓风……
(2024,2,12)
初四
“那些汉语诗人,有太多美的欢愉,包括痛苦之美,所以,似乎不需要某种脑子。”
“我们得学会用大海形容人的感情。”“如果大海的咸性,也能锁住海鸥的裂冰声。”
(2024,2,13)
初四复调
有些事实,是难解的。
阳光,并非由黄金的燃烧控制,不管心理上取譬,还是科学上求真——熊熊焰曳,是否烤焦了你的胡子?——矿藏有限,不足以支撑。
一个人一辈子,总得有看见这个事实的时候。
刚才,我去街上走了走。阳光好,背心出汗了。细密。
嗯,我的意思是:阳光,由黄金的燃烧控制——这是一个钢铁般的事实。
(2024,2,13)
三叉神经
橘黄月亮温暖,适合讲述找回走失的亲人。洞穴时代走失,航海时代找回一头抹香鲸。
血红之月,恐怖片、灾难片里常有。西方狼人。东方暴君。末日。至今许多人,依然不肯承认:现实,陷在时间胶片的过度曝光中。
大家来不及注意之时。新时代,活跃而有幽灵脾气的电子。
圆圆银盘,宜于将其嵌入一个故事:鲛人体温,取决于词语。世界基座的大结构,掩息在漾漾乌贼色海底。扬帆出海,一种神秘契约颗粒状的银,鼓胀着桅杆青春。那契约,不知是谁替我们签的,但银月,鼓舞我们蛮勇地完成。
“一个人溶解而不知其因。花粉,索要着硬币的爆炸声。”
(2024,2,13)
时间成形时就写下的
那些古老的葡萄藤雕饰、撑起
飞檐的大理石圆柱,以及
海风无法抚平的锈色尖顶,
端正着一种浩瀚物质的壮丽苦痛。
尤其是当我们逝去,并像钟声
一样永驻其中的时候——
你,比生前更敏锐地捕捉到
意识的巨大褶襞:相较于这个
朝霞、那个帝国,耀眼许多;
相比我们对自己的宽恕,远为坚固。
(2024,2,23)
十五
电波声。黑兔走入青龙穴。
旧时代逻辑,新时代之“新”中,蠢得更为强劲。
元宵节,恰逢年度最小满月。
近日,明显降温。晚课,袜子外面再套袜子一层。
煮雪水,锈红海岬头盔新。
(2024,2,24)
开学
新学期第一天,校园漾于玻色中。
银杏还秃。草坪越冬,匍匐一种难言斑驳。
AI介入人的自我,将世界重构。
碎绿,确实出现在一些枝头,我在数。
包括那退怯的,皆进入旋涡。
灰尘,校园内走,死亡的教育,悬着。
近几年时事憋闷,无着落即着落。
拉开胸腔手风琴,大理石走动:算数,还是不算数?
(2024,2,26)
滑翔伞
远看一树树红云。
真是高,那几棵梅树,高过教学楼二层。
枝丫间更舒朗了。空间在膨胀。
奇怪地,似乎流注了等离子体神秘的灼热、焰曳。
我们身体的枝芽间,也满是物体。
过去的,还多个影子。
更知道衰老是个啥滋味:肢端冷意,渐成冰器。
接着是背心,无论穿多厚,都感觉那“核心”,浸在不动的寒潭里。
假如我们不对自己怒吼——
假如,那暴君,未曾被恒星的锯形风暴,驳斥。
(2024,2,27)
落叶
经过岁月的严格培训,
落叶是位律师。
每次细微的翻转、停顿,都在演示一种深奥的奖惩,
以及,精确的自然律。
我们同台辩论,
来自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的怒号,
来自
乌泱泱,昏厥而慈悲的星体。
(2024,3,1)
针海
大海捞针,是说
在历史的汪洋中听到一个普通人的尖啸和感激,是多么不容易。
油菜花碎金块,对春针的酥麻感激。
你,每一个“白日”,恐惧于身躯的抹去。
而针里藏海,是否可能呢?
既然,一枚针尖上,可以站立无数个天使。
大洪水来临前,树枝会振动它炭块的喉咙、蜂巢的装置。
(2024,3,1)
分毫不差
玻璃橱窗里的模特,栗色。春夏秋冬,丝毫不差,栗色。
未来:你的电子孪生生命,每一刹,体温与你严格一致。
他对世间规则,有着辉煌而深奥的蔑视。揭露每一丝笑容里的虚伪,在每种背叛中挖掘出深情。它能力卓越,体贴公正,合情合理。
关怀如此之远,她慈悲,无量而恒温:对每个人、每个微小事物的爱,滚烫而日日新。
不管是对望月新一、祝英台,还是对科尔基夫、约翰逊。
舌苔裂开,火上一座宏伟庙宇。
她的犹豫、白发,相当真实,但主要,用于掩饰浩瀚和长青。
——如此,感动、敬畏,却又让我恐惧:这是只有魔鬼才能干成的事情。
(2024,3,1)
哑石,四川广安人,现居成都,供职于某高校数学学院。1990年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哑石诗选》(2007)、《如诗》(2015)、《火花旅馆》(2015)、《Floral Mutter(花的低语)》(中英双语,Nick Admuseen英译,2020)、《日落之前》(2022)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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