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日
文/刘旭
三伏天的太阳,尽管快要落山了,而且是在高处,有不大不小的风吹着,一般人还是不敢久久地被晒着。只有张校长敢。
张校长蹲坐在村口涝坝台子上的太阳底下,已经抽了两支烟了。离太阳落下去,至少还得一个多小时。张校长的头上,尽管被硕大的草帽遮着,两鬓和后脖项,还是不断地有汗珠渗出来。
不多的麦子,已经割得七七八八了。张校长的心思,不完全在割麦上。下午割了一阵,嫌热,索性不割了,慢慢往家里走。路上碰见割麦的人,就蹲在地边,和割麦的人搞闲话。走走停停,到了村口,不想回家,习惯性地蹲在涝坝台子上,抽烟,看山下川里的风景。
川里的麦子基本都割完了。一大片一大片葱郁地绿着的,是先麦和菜水,还有攒拥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的绿树。张校长的目光,最后停在坪下村庄西头的一片空旷上。那是张校长退休前为之奋斗了近二十年的茅川学校的大操场。那个操场,原先是一大块田地,有近二十亩。张校长清楚地记得,刚调入茅川学校,他就跑前跑后,求爷爷告奶奶,费了不少劲,才把那块地要到手,然后发动全校师生,平整成了操场。
张校长还清楚地记得,操场东边那一片校区,他刚调来的时候,只有四间像样的教室和五六间破败不堪的勉强称为教室的房子,再就是一排十来间低矮的旧平房了。尽管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学校,但无论基础设施,还是师资,都和张校长心目中的预期相差甚远。
本来,那时张校长在公社小学当校长,要不是家里父母年迈体衰,妻子一个人顾不过来需要帮衬,张校长是不会主动要求调到茅川学校的。但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干,一定要干出名堂。
五百多个学生,教室不够用,刚招收的一年级学生,就只好在临近的龙王爷庙里和生产队的仓库里去念书。学生家长意见大,教师也意见大。张校长就想,这教学条件,可要好好改变一下呢。
于是,张校长开始往公社跑,往公社学区跑,往县教育局跑,往县上政府部门跑。终于,张校长申请到了一笔资金,但一算,也就只够勉强盖三五间教室。实在没办法,张校长就和教师们想出了一个办法:资金尽可能省着花,需要的材料,能就地取的,尽量就地取,需要的劳力,能争取到义工的,尽量争取义工。
接下来大半年,人们发现,茅川学校每天早上跑操的时候,不再在宽大的操场上跑,不管是学生还是教师,一出校门,就穿过村子,往村边的河湾里跑。到河湾里跑一圈,每个人都会抱一块石头,或者两个人抬着一筐沙子,有的甚至挑着一担沙子,回到学校。
有时候,还会乘着跑操,到五里外的砖瓦厂去搬砖瓦。临近的人知道,茅川学校这是为了建新校舍准备材料呢。材料备齐后,张校长到茅川和东边五里外的裴川去找生产队长,一听说请求出义工,人们兴致十分高涨,本来要二三十人,每天总会来五六十号人。看着校舍改建工作终于火热地展开了,因操劳而暴瘦了二十几斤的张校长,高兴得像个孩子。他从自己的工资中拿出钱,买来烟,给出义工的人们打散。
大干了多半年时间,六间供初中学生念书的新教室,六间供小学生念书的新教室和二十几间供教师住的宿舍新平房,就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看着学生们在簇新明亮的教室里念书,不但张校长高兴,学生们高兴,就是家长们和周边的村民,也十分高兴。
接下来,张校长又带领教师和一些高年级的学生,把校园里的空地,平整成了一个又一个花坛,栽上了花草和树木。仅仅四五年时间,茅川学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校舍崭新,绿树攒簇,环境优美,加以教学成绩优异,成了全县数一数二的学校。
那时候,张校长刚刚四十出头。做出了成绩,在全县教育界成了名人。如果不是为了顾家,也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付出心血的地方,张校长早就被调到县城中学当校长去了。那段时间,一些教师和许多家长听说上边要调张校长,纷纷来找他,说,要不是你,这个学校虽然在方圆几十里是个大学校,但其实是一个烂摊子。自从你来了之后,几年时间,不但学校修建一新,娃娃们的学习成绩,也明显上去了。之前多少年没人考上过学校了,现在一年能考上几十个高中生,五六个师范生。你要是调走了,怕一切又会回到从前。
张校长知道人们的担心,安慰说,家里不得成,我没法走。就是家里得成,我也不走,我准备在这里一直干到退休呢。
张校长说到做到,果然没有调走,开始抓师资队伍的提高培养工作。年轻的老师,不管是民办的还正式的,张校长要求他们都要制定学习计划,要么提高学历,要么抓住一切转正的机会,参加考试。对于年龄稍大些的,张校长要求他们提高自身学养,多参加一些培训,继续深造。几年下来,不但师资队伍得到了显著提升,教学成绩,也一年比一年好了起来。无论是考上师范的,还是考上高中的,每年都在增加。
想到这里,张校长脸上露出欣慰而自豪的表情。是啊,那是茅川学校最辉煌的时候,三十几个教师,七百多个学生。明显的变化,显著的成绩,成了全县的标杆。那时候,时不时会有别的学校来参观,来学习,来取经。就连县教育局的领导,隔一年半载,也会来视察。
但谁能想到,事情会变得超乎意料。
张校长退休后,几个有经验,有能力而又年轻的教师,通过各种办法,调到县城去了。几个嫌茅川地方不好的教师,调到自己认为好的地方去了。几个虽然有经验,也有能力的民办教师,因没有渠道,怎么也考不过转正的试,回家务农去了。几个到了年龄的老教师,退休了。尽管在教师减少后也有补充,但张校长觉得,这些新补充的教师,学历高,但经验不足。更要命的是,一些教师并不安心在这里一直干下去,东跑西跑,不在状态;一些却不思进取,随遇而安。
短短二十年时间,茅川学校的校长已经换了好几茬,但换来换去,再也没有一个像张校长那样拼命的。到了辉煌的极限,接下来,情况就一年不如一年。张校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没有一点办法。
一个退休了二十年的老教师,老校长,尽管桃李满天下,通过各种关系,也许会为这个学校带来一些帮助。但张校长知道,这些事,已经和自己无关了。就算有关,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怕也难以从根本上扭转局面。
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撇下土地,到外地去打工了。开始是一个人,接着是一家人。年轻力壮的去打工,小的去念书,老的去照顾念书的。离开的人一多,留下的,也就开始想法设法离开。能到乡上去的,去乡上,能到县上去的,去县上,能到地市去的,去地市,混得好的,甚至去省城,去其他大城市。
尤其近几年,留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种地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偌大的茅川学校,学生也越来越少了。张校长听他的过去的学生,现在在茅川学校当教导主任的茅老师说,前半年,全校八个年级总共只有十八个学生,有几个年级,只有一个学生。茅老师还说,今年六个学生考高中,有五个考上了。没考上的,据说要转到别的地方去复读。夏收结束后开学,目前还没有一个报名入学的学生。如果招不到新生,就只有十二个学生了。这十二个,如果不做工作,可能还有两三个要转走。二十三个教师,教十个左右的学生,怎么想,张校长都想不明白,这样的情况,上边咋不想想办法呢?
茅老师说,上边其实想了办法,但一时半会无法改变现状。现在,村一级的学校都不存在了,和茅川学校差不多的学校,情况也差不多,学生不多,教师过剩。要分流教师,考试关难过,四十岁已过的教师,大多也不愿调离。只有个别年轻的,索性辞了职,到大城市去当培训教师。更多的,是过一天算一天。除了等退休,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将怎么走。或者说,会走到哪一步。
听完茅老师的话,张校长知道,现在情况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上边都没有办法的事,自己一个退休了二十年的老汉,又有什么办法呢?
每想到这些,蹲在涝坝台子上的张校长,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他总想说服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但总是身不由己。
抽完最后一口烟,张校长狠狠地将烟屁股扔出去,看了一眼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自言自语说,太阳落下去了,又一天结束了,该回家了。于是站起身,看了一眼天边的余晖,慢慢向家里走去。

作者简介:
刘旭,字老东,男,1970年生,甘肃通渭人;笔名甘当牛、胡笳等,号半画、陇上行者,迄今发表各类作品近200万字;出版谜书两种;著有灯谜作品集《一品斋春灯录》十四卷,文学作品十二卷;曾为多个全国、省、市级社团会员,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