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如是说”
从《中年》到新咏物诗
——我的诗作与思考历程
文/黄梵
大概从小体弱多病,父母远在西北,我比同学就多了隐藏的多愁善感,会比他们更认真地看待长江——我放学后常去江边,与隔岸的西山对望,会想到未来到底在哪里?这一问题本身,含着对小镇生活的失望。有一阵子,失望令我把头仰向星空,做起了当天文学家的梦。这个梦令我关注的事物多起来,小到伽利略为做望远镜自己磨镜片,我是否也该找块镜坯磨起来?小镇没有镜坯,只有眼镜片,我就带着形状各异的眼镜片上学,一度被老师以为是毁坏公物所得。望远镜没有做成,却令我爱上了磨眼镜片的斯宾诺莎。“哲学家磨镜片”成了我脑海中,有无限魅力的“诗情画意”。这里就不多言,父亲的哲学藏书如何落到我手上。镜片和思考,从此成了我一生的底色。若要为一生找一个意象来概括,肯定与镜片有关——望远镜,显微镜。我先从事理工科教职,四年不到就弃职写诗,再后来就是现在的样子:边教文科,边写诗。不论我做什么,都欣慰与镜片的缘分没有尽,教书、写作与镜片一样,都是为了让人看得更远、更清,摆脱近视、肤浅、偏狭。曾有十年,写诗对我只是炫技、修辞、诗学之事,那时以为虚有其表的花样修辞,含着人生的全部经验、洞察、智慧、人性。直到有一天,体内沉睡的中年突然苏醒。
中年令我辨出了诗意的源头:人性。它在语言中藏得很深,不了解的人,自然会把语言当作全部,将语言置于或推到荒唐之境,并谓之先锋。我把这些充满语言乐趣的努力,都看作重要的语言研究和试验,承认语言是可以虚构出体悟和经验,但一读便知,多数与人性支撑的体悟和经验不符,有违人性的深层逻辑,骗不了有阅历的人。我开始避免让自己的诗,沦为语言的自说自话,开始让诗成为探索人性的先锋,而不只是表达的先锋,意识到“修辞立诚”的当代意义,在于找回迷失在语言中的人性,除非有一天,诗的读者是石头、木头,不再是人。洞察,对语言任务的重新理解,令我为中年找到了合适的调子,当然做到心手合一,仍花费了好些年。直到2004年的一天,我被自己的写作惊住,不到半小时,就写完了《中年》。写的时候,真可以用“嗅”来概括,我写上一句时,已嗅出下一句的意象模样。
青春是被仇恨啃过的,布满牙印的骨头
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团热烈的蒸汽
现在,我的面容多么和善
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
从遥远的海港,到近处的钟山
日子都是一样陈旧
我拥抱的幸福,也陈旧得像一位烈妇
我一直被她揪着走……
更多青春的种子也变得多余了
即便有一条大河在我的身体里
它也一声不响。年轻时喜欢说月亮是一把镰刀
但现在,它是好脾气的宝石
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它只闪闪发光……
借着这首诗的冲力,一口气写了十九首,统统纳入组诗“致中年”。大概感到这首诗有给中年点穴的作用,就将它置于组诗之首。本来可以交给当时《人民文学》的李敬泽,他是老熟人,也是我数篇小说的责编,但我鬼使神差,想找个陌生编辑来挑战、验证,是否不靠熟人情谊,它照样能触动编辑?我给不认识的韩作荣打去电话,他当时负责编辑《人民文学》的诗歌,我自报家门,说写了组诗,不确定自己的好感觉,是否也会被编辑认同,打算寄给他定夺。韩作荣的豪爽令我惊异,他立刻约定:如果组诗对他同样有吸引力,他马上编入第二期。诗稿寄出不到一周,就接到韩作荣的电话,他说:我虽然是你们眼中的老诗人,但《中年》等诗的好、妙、准,我是心领神会的。没有过渡,他立刻谈起一个观察,说他读新世纪的新诗,发现好诗比比皆是,整体好过八十年代的好诗,他强调一些八十年代的好诗,要是拿来跟新世纪的好诗比,就算不上好诗了。不久,我读到他为一本诗年选写的后记,文中再次谈到这个心得。对我而言,韩作荣代表老一辈诗人的光芒所在,他的虚怀若谷,令我反省过去对“老诗人”的偏见。正是“老诗人”的认同,令我感慨人性不在乎阶层、群分,真正把人隔开,叫人疏远的是偏见,装腔作势的修辞。
《中年》渐渐从一同发表的十九首诗中,凸显、流传开来,成为很多人眼中我的所谓代表作。这首诗可以视为十年中年生活的总结,长期对意象的实践和研究,也推动我如何在中年人性中,找到意象的落脚点,克服年轻时无法克服的晦涩,认识的变动不居,激烈等。中年心境发现的,不止是波澜不惊,有太极力道的人性气象,还放大了中国古诗的审美经验。比如日常生活的不凡意象,与准确传递体悟的清晰意象,都令我认为,可以为新诗所用。如果新诗的形式就是诗意,那意象就获得了故事在小说中的那种力量,成为诗意最丰饶的万花筒,光是写出不凡意象和准确意象,就会造就完全不一样的诗歌景观。我正好有一首诗,可以用来与追求准确意象的《中年》对比。《词汇表》的意象动机,是追求不凡、多义,这首写于《中年》之前的诗(2003年),还残留着青春期的表达癖好:恨不能直截了当写出哲学沉思。
云,有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说法
城,囤积着这个世界的所有麻烦
爱情,体现出月亮的所有性情
警察,带走了某个月份的阴沉表情
道德,中年时不堪回首的公理,从它
可以推导出妻子、劳役和笑容
诗歌,诗人一生都在修膳的一座公墓
灰尘,只要不停搅动,没准就会有好运
孤独,所有声音听上去都像一只受伤的鸟鸣
自由,劳役之后你无所适从的空虚
门,打开了还有什么可保险的?
满足,当没有什么属于你,就不会为得失受苦了
刀子,人与人对话最简洁的方式
发现,不过说出古人心中的难言之隐
方言,从诗人脑海里飘过的一些不生育的云
我前面提到过斯宾诺莎,当年我对他的认识,从磨镜片转向他的哲学时,曾被他的泛神论思想一下击中。我怀疑,我当下拥有的物道思想,即万物平等的思想,与斯宾诺莎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世间万物都有神性,那么非要给万物划出等级,就是可笑之举。当然,物道思想也不能说与佛无关,佛之理想仍是世间万物的平等、通达,可是修行者们,仍会为自己和他人划出生动的修行等级。中年的思考更深入时,如何让诗用形象将之传达出来,仍是诗人最重要的职责。《词汇表》面对思想的庞然大物,并未做到像《中年》一样,完全合乎我的理想:生动的意象能自如驾驭思想。《词汇表》是我当时只能接受的过渡性诗作,部分意象与思想尚未完全合二为一。说来也不奇怪,一旦译成英文,《词汇表》就凸显于我的其它诗之上,犹似汉语中的《中年》,之于我的其它诗。西人对于《词汇表》的激赏,与我的想象一致,毕竟他们使用的分析性母语,令他们对直接议论,哲学式表达,有苦行僧一般的耐受力。我当然不会为了得到英语的激赏,去重用《词汇表》中的哲学式表达。但作为早年的哲学癖好,它始终以残留的方式,不时会从少量诗作中冒出来。我从2011年写的《繁体与简体》摘出一节,可见一斑。
繁体适合返乡,简体更适合遗忘
繁体葬着我们的祖先,简体已被酒宴埋葬
繁体像江山,连细小的灰尘也要收集
简体像书包,不愿收留课本以外的东西
繁体扇动着无数的翅膀,但不发出一点噪声
简体却像脱缰之马,只顾驰骋在滥发文件的平原
当繁体搀扶着所有走得慢的名词和形容词
简体只顾建造动词专用的高铁
《中年》之后,我实际的表达兴趣,集中在如何把琐碎的日常,点石成金,扭转成准确又不凡的意象,来传达人生的深切体悟。这时,我喜欢的某些古诗起了作用,它们赐予我重要的提示:明晰的意象。这等于令我选择意象时,多了一重限制。归纳起来,我给自己写诗的意象,共设置了三重限制:准确,明晰,不凡。以前以为不凡与准确,是势不两立的,直到我重新理解了什么是诗意。以前以为诗意生来居于意象之中,现在才意识到,诗人最勇敢的工作,不是简单寻找或营造诗意含量高的意象(如同常人寻求诗情画意,只会想到草原、大海等),是把诗意,注入大家弃而不用的意象(包括日常意象),因为诗意的产生,并不依赖你选定的意象(哪怕是常人不认为有诗意的苍蝇等),只依赖你如何理解、看待、深耕意象。这样我才理解了歌德的一句话,“在限制中才显示出能手,只有规律能给我们自由。”(冯至译)。我年轻时曾厌恶这句话,认为这是给保守披上自由的外衣。上述三重限制,会回赠给我怎样的诗作呢?2015年驻留美国期间写的《老婆》,可视为竭力回避晦涩、随意,追求准确、明晰、不凡的体现。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她的优点和缺点,就如同我的左眼和右眼——
我闭上哪一只,都无法看清世界
她的青春,已从脸上撤入我的梦中
她高跟鞋的叩响,已停在她骨折的石膏里
她依旧有一副玉嗓子
但时常盘旋成,孩子作业上空的雷霆
我们的烦恼,时常也像情爱一样绵长
你见过,树上两片靠不拢的叶子
彼此摇头致意吗?只要一方出门
那两片叶子就是我们
有时,她也动用恨
就像在厨房里动用盐——
一撮盐,能让清汤寡水变成美味
食物被盐腌过,才能放得更长久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就像牙齿无法谈论舌头
一不小心,舌头就被牙齿的恨弄伤
但舌头的恨,像爱一样,永远温柔
2017年赴新疆伊宁讲写作期间,有个农垦师的师长应邀赴宴,他一落座就宣布,开车来的路上听到一首叫《老婆》的诗,听得他激动不已,他当然更没料到,作者就坐在他身边……如果返回青年时代,我会对这样的流传故事,不屑一顾,那时的我,以晦涩难懂自持、为荣。但现在,我意识到,诗远不是个人的自娱游戏,它与环境、他人有着永恒的联系。我的《新诗50条》中有一观点,有幸得到席慕蓉的激赏,“正是诗歌的历史,让个人变成集体。”比如,光是对照古诗在读书人中的通达这一项,新诗的可为之处就比比皆是。我不敢说物道思想,会在未来成为普遍的价值观,但对我个人而言,我不会再走入人道思想的盲区:人成为至尊,轻视人之外的万物。物道的想法,引导我2015年写出一首颇受争议的《苍蝇》,这里只摘出最后一节,“它”指被苍蝇拍追赶的苍蝇: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乖孩子
渴望父亲和它嬉戏
这飞来飞去的苍蝇拍,多像它酷爱的飞碟啊
只一瞬,就把它揽入黑暗的怀抱
我听到的反对意见,是认为苍蝇低贱,不值得去写,或认为苍蝇代表吊屍,写吊屍等于为恶翻案。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说明他们要么期待在人间继续维持等级,要么把等级从人间移到非人间,就心安理得了,并不在乎人对其它万物的压榨,也一定不理解人道与民主在非人间的冲突。我把物道继续推向无生命的事物,开始用诗讴歌碗、筷、汤勺、小路、茶叶、野菜等。这里只摘出《筷子》中的一节:
现在,它是我餐桌上的伶人
绷直修长的腿,踮起脚尖跳芭蕾——
只有盘子不会记错它的舞步
只有人,才用食物解释它的艺术
有人说,这是古已有之的咏物诗。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归类么?古代咏物诗曾跨出儒家的人文思想?我用筷子们、汤勺们谈的,早已不是人文,不是托物寄志或咏怀,是数落人的不是,是规劝人放下至尊,平等对待万物,是用物道思想重新看待世界,反省自己。如果摆脱不掉旧称,至少也该加上“新”字,不妨谓之新咏物诗。
2020年3月30日写于南京江宁

作者简介:黄梵,诗人、小说家。出版《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意象的帝国》《用绳子弹奏》《人性的博物馆》等。诗歌在海峡两岸广受关注。作品在联合报发表后,曾引起极大反响,被联合报副刊主编称为近年在台湾最有读者缘的大陆诗人。长篇小说处女作《第十一诫》在新浪读书原创连载点击率超过300万,已成为书写知识分子的当代经典。《意象的帝国》甫一出版,即受到读者追捧,该书填补了现代诗创意写作的空白。受邀参加多伦多国际作家节、澳门国际文学节、新加坡“文学四月天”、珠江国际诗会、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两届)、哈瓦那国际诗歌节(两届)等。获紫金山文学奖等十余种文学奖。作品译成英语等十余种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