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悬崖上的千年松，第一次与你相遇，我眼里涌出透明的喜悦，嘴里吐出细碎的忧伤。

你扎根悬崖上的石缝，身体悬空，像翠鸟展翅，且保留着风的形状。

你的头顶是天空，脚下是大地。你跟悬崖一起，跟大山一起，立地顶天。

你独立千年，依然翠绿，没有枯黄和衰老。没有人看见过你的胡须，只看见过你身上挂满的风霜和冰凌。没有人知道，你是哪只鸟嘴里遗落的一粒种子长成的。没有人研究，你是怎么把石头变成泥土的。就连你是怎么吸取和储存水分的，也没有人注意。你不在乎别人，只管绿自己的绿，因而四季常青。

2

悬崖上的千年松，也许悬崖正是你的选择。选择悬崖，就是选择贫瘠与荒凉。选择悬崖，就是对生与死的双重蔑视。

你的大智慧：在悬崖上才能躲过牧人的镰刀，才能躲过牛羊的牙齿。牧人的镰刀目光清澈，有时也老眼昏花。牛羊的牙齿带有营养，有时也拔苗助长。

你的大智慧：远离俗世，才能被上帝眷顾；默立高处，才能看到世人看不到的风景。

在此绝境，你以大山的繁华碧树为邻，以天空的清风明月作伴，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忘记了世界的不公。

日出，日落，如王朝过境，你见证了兴衰更替。

花草树木，可以前赴后继地生根、发芽、开花和结果，你见证了枯荣轮回。

3

悬崖上的千年松，在黑夜汹涌的黑暗里，我们相拥而泣。

我对你说：满目山河，一夜沦陷。

你对我说：黑夜里，花未眠，草在长，只是你不能看见、不能听见而已。

你还说：我用黑夜做梦，用做梦来忘记黑暗。我梦见悬崖躺平，石头变成沃土，野花遍地开放。梦见自己穿着隐形衣，骑着高头大黒马，仗剑走天涯。

你还说：有的时候，我轻轻的呼唤你，用一位诗人的灵性，穿透肆虐的黑暗，再用悬崖顶上的一朵红叶黄栌点亮星星和月亮。

我身子一颤，突然认出了自己：一个按自己的内心写作的诗人。

4

悬崖上的千年松，我自豪地接受你的邀请。

阳光嘹亮，蓝天之中，怒放的白云，一朵一朵，被风吹落，你哀而不伤。

夕光之中，红马翻飞。你回忆一天，马到成功，微微颔首。再一想，骏马飘飞，比任何王朝的马匹都要浩瀚和壮美，笑容绽开。

我出神地望着你，我们目光相触，火花飞溅。你让我红光满面，热泪盈眶。我不愿错过美好的事物，而你刚好不让我错过。你的眼前，美好的事物总是纷至沓来。它们不断更新你的生命，我知道，这正是你永远也不会老去的原因。

我愿意放弃金戈铁马的雄心，跟你一起虚度光阴。我的人生，你的松生。我的人世，你的松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是多么美好的境界啊，我常常怀着这个美好的秘密入眠。

5

悬崖上的千年松，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你欢快颤动。

之后，我看见：风，停在你的枝叶上；雨，已把你身上的沧桑洗净了；闪电，停在雷声里；雷声，藏在你身体里。

之后，群鸟飞来，兴高采烈，叽叽喳喳，或独唱，或合唱，或进行歌唱比赛。鸟声的瀑布，从悬崖上倾斜而下。

之后，微风将鸟语吹到每个角落，花朵应声而开，花香弥漫。花海波涛汹涌，花香的瀑布，从悬崖倾泻而下。

我看见了山里的美，也听见了天籁之音，但我无法准确地说出来。只可意会，就让人去意会吧，不说也罢。

6

悬崖上的千年松，你可以作孔子的女婿。你喜欢静修，又喜欢放风筝。

你放过蝴蝶，放过喜鹊，但你放得最多的是鹰。

春暖花开，或天高云淡，你把长长的地平线握在手里，牵引着一只巨大的鹰，在空中盘旋。那巨大的翅膀一扇一扇，扇开天空的辽阔，扇动大地的无垠。悬崖和大山，渐渐长出透明的翅膀。

此时，树叶鼓掌，虫鸟弹琴，万物欢腾。

此时，悬崖下的小河，绕来绕去，追赶着飞翔的鹰。

7

悬崖上的千年松，请接受我一个蹩脚的比喻：如果把大山比作一座皇城，那么大山下的小河就是护城河。

落叶在护城河走船，飞鸟在皇城跑马，千帆竞渡，万马奔腾，又尽量不弄出声响。

白天，两岸的花草倒影其中；晚上，月光和星星坠入河里；小河盈而不溢。

每当夕阳照射，王冠扣顶的你就会起驾回宫，世界就会清凉而安静。

小河不动声色地奔流，带走一切，唯留下早晨。留下早晨，不仅仅是让我们醒来，还有日出。

8

悬崖上的千年松，你改变了山川的容颜，使悬崖成为一处风景，让游客成为风景中的风景。

游客来自四面八方，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寻花问柳之后，他们停下脚来仰望你，个个目瞪口呆。尤其是一些的肥胖的游客，气喘吁吁，陷在自己沉重的身体里，不能自拔。

你跟他们用沉默交谈：放弃自我，就会长出翅膀，变得轻盈。

你又送给他们一个礼物：寂静。

他们流连忘返，或一步三回头。甚至，回到城里，他们对你还是魂牵梦绕。

你外表平静，内心充满激情：山河无恙，岁月静好。

9

悬崖上的千年松，你终于修成正果：万物归一。就像史蒂文斯放在山顶的那只坛子，你站在世界的中心，万物围绕在你周围，看似无章，实则有序。

你与时间为敌，时间败北，落荒而逃。

你与空间为敌，空间臣服，全身而退。

关于你，我除了赞美，不能做别的。我真想为你写一首赞美诗，再用雷声，到天涯海角去朗诵。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赞美诗，在中国诗刊发表，被世界诗刊转载，一时间洛阳纸贵。我大呼：冷静，冷静。就在大呼声中，我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作者简介：阳红光，笔名歪竹先生，60后，湖南省作协会员，写诗，亦写小说，诗歌散见于《诗刊》《星星》《当代诗人》《散文诗》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