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网百科解释“小自由”:指在农村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制占优势的前提下,允许保留很小部分个人所有制,允许社员耕种自留地、搞家庭副业等。这解释不太确切。我们乡村所指“小自由”,是指农民种自留地之外的私家开荒种植,即1961年到1963年允许社员开挖边角荒地种植的行为。该事项迄今已过六十年,一个甲子,值得回顾抒写一笔。
在那之前我家是“半边户”,我妈带着我和妹妹吃农业饭,我爹在湖北来凤县当干部。城乡各跨一半,诸多艰辛。
生产队1959年开办公共食堂,各家锅灶或废弃或闲置,每人一套碗筷是私有的,拿碗去食堂领饭菜。每人每餐四两米(老秤十六两为一斤)的饭,后来更少,做强体力劳动的人根本不够吃。公共食堂办不下去了,1961年只有撤销,各家恢复用私家锅灶做饭炒菜,回到私有制。各家锅灶是私设了,锅里煮什么很成问题。
上面有人提出搞包产到户,不知哪些地方试过,我们那里没有搞,只是在1961年秋后放开“小自由”,允许社员在集体土地旁的岩旮旯荒草坡开挖点荒地。各家劳动力在出集体工之余,起早贪黑,挖一些零星边角,是一些很陡很贫瘠的烂地。
我妈很要强,十几岁时每年就养出两头肥猪。各生产队都是青壮年男劳力耕地,我家没有青壮年男劳力,我妈叱牛耕地,干青壮年男劳力活。我妈个子小,扛着犁头赶着牛,下坎时后面杵着坎,铧口掉下,脚后跟被砍出血。
1961年秋后,眼见着劳动力多的这家那家开挖了一坨又一坨边角地,我妈着急,催我爹回家。我爹在来凤县畜牧局,大跃进年头驻队蹲点时很烦那些瞎指挥生产的,将几块稻田的稻谷合拢在一块稻田过秤计算产量,瞎吹牛亩产万斤,有意见,没处反映。我妈独自带着两个娃儿,又怀了第三个,几次带信催促我爹回家。我祖母也催促:“我大儿子参加红军长征北上,尸骨扔在了南征路上,这个幺儿子现在一个月工资还买不到一只鸡婆,我们还要这么长年骨肉分离么?”我爹两次呈交辞职信,得到批准,1962年3月回到家。
从1961年秋后到第二年早春,我妈开挖了六坨边角地。我爹回家以后一起开挖了四坨。用“坨”做量词,分布在大沙岭岗、小沙岭岗、长白岩脚、丝茅坡、王启龙土、地平岩窠、丢槽坡、蔡家湾等地的那些边角地块,小得像大方块肉坨。那些地块大都是难以站稳的陡坎、丝茅草窠,有的是难以晒到太阳的背阴湾,烂岩窠里每个岩窝窝只能种五六棵或两三棵苞谷。经常是天黑一阵了,爹妈还在高坡上地块里忙碌。爹妈上坡挖洋芋,我跟着打猪草,见到丝茅坡地的洋芋块茎有的被丝茅草地下茎穿过,像算盘珠,一箭串几个,我觉得好玩,爹妈无奈地苦笑。
生产队给每个劳动力规定每月必须完成多少个工日,哪怕请一天假都不行,抢挖抢种的地块坨多,爹妈尽管经常抢薅草,天黑才回到家,还是忙不过来。请到从四川逃荒来的一个小伙子薅草,给他称几斤苞谷粒作为报酬。十岁的我和同龄的四表哥带着午饭和一大瓶水,完成了王启龙土一块地的薅草任务。
上面追的紧。那些私自抢挖的地块只种了两年苞谷,有的地块在冬季种了点儿小麦、洋芋,就都被没收了,从各家收去的边角地块,有的被生产队胡乱种着,多数放归山野。
就放开了两年,就种了两季,各家粮缸里都有余粮了,再也不是从食堂领饭回家拌合野菜果腹,再也不是挖蕨打葛吃芭蕉蔸,人们底气足了。我妈卖粮食买得十几个坛子,靠板壁摆了两行,很是得意,炫耀了多年。
那之后,生产上更是主观主义和瞎指挥盛行,在只能产出单季的高寒山区推广双季稻,说是“收不到稻谷收稻草,收不到稻草收精神”。顶着霜雪天下秧,先忙着种早稻,火热的夏季抢收抢插,累得要死,早稻减产,晚稻绝收,白忙乎一年,果然就收了些精神。精神能当饭吃吗?连年减产,除了上缴公粮,集体提留,每人年平均口粮只有两百斤左右的毛粮,包括洋芋、红苕(每五斤这算一斤口粮)。生产队实行计划用粮、节约用粮,将只够吃半年的粮食匀作十个月定日子发放。我家常年借粮,每个月领了口粮,还了借债,所剩不多,煮瓜菜烂饭度日,吃完了,再去借。公共食堂撤销后给每户的几分自留地,紧缩了又紧缩。自留地产出的瓜菜当饭吃。借来一点儿粮食,和着瓜菜煮烂啪饭,整个冬天和早春挖蕨打葛,吃芭蕉蔸,春天挖野菜,满脸菜色。大家都说三年大饥荒很艰难,全国饿死几千万人,我们家1969年之后的十来年困苦日子比那三年更艰难,其中有七八年的过年米都是借的。
缺粮挨饿几年之后,我们生产队打擦边球,放手各家再搞了个“小自由”,划给每户4分饲料地,自种自收,缘由是为了完成向国家上缴派购猪任务。上面规定我们生产队每年必须完成上缴12头派购猪任务,每头必须达到毛重130斤以上且膘肥体满,如没有完成,全生产队不得杀年猪。市场上生猪每百斤毛重三四元,而上缴国家只有五角,说是无偿捐赠么,却又领了钱。生产队为了保护和激励上缴派购猪任务户的积极性,给上缴的户适当补偿,每完成上缴一头肥猪任务,补助两百斤苞谷粒。为了完成上缴派购猪任务,给每户划4分饲料地,大都是曾经有人种过后遗弃的烂荒地,长满芭茅、荆棘和各种藤蔓,这是类似于六十年代初小开荒的“小自由”。我家认领了六块烂荒地、浸水地,有的地块在白昼最长的夏至期间每天只能晒到两三个小时太阳,秋后根本见不到阳光。我们全家几个劳动力天天披星戴月,将那几坨地的荒草砍刈晒干,将两边山上的刺藤和野草砍倒、晒干,烧火土灰,开出荒地,种了不少洋芋、红苕、苞谷以及各种瓜菜,收获不少,名义上是饲料地,收的东西都让两只脚的动物吃了。以猪的名义,靠猪活下来,好不容易度过了饥荒岁月。
两次“小自由”,两次诠释社会的哲学问题思考。良田沃土都是生产队大集体的,社员没有种什么与怎么种的自由,多劳不能多得,失去生产积极性,磨洋工,每年产出的粮食只够吃半年。社员开挖田边地角荒草丛,那些零星的陡坎、岩窠,拉屎不生蛆的贫瘠地块,人勤劳出产丰足,却担了餐桌上的少半个家,那要死不活的人民公社大集体体制还要那样拖下去么?
以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18位农民冒着坐牢砍头的风险实行包产到户的农村农业生产体制改革为发端,全国农村普遍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田地分到户,自主经营,农民自己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怎样种就怎样种,实行比以前两次“小自由”更加放开的自由,才迎来了农村生产力的大解放,农民逐渐脱贫,告别常年饿肚子的日子。

作者简介:杨盛龙,湘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学报、《散文》《中华散文》《美文》《中国散文家》等发表作品约两千篇,《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经典文库1949~1999》《中国散文大系》《读者》等选载,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杨柳依依》《心心相依——中华56个民族散记》等二十余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著专节专题评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