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中的眼(十九首)
马启代
巨石
——巨石啊,我被一阵过路的风惊醒
我看到你压在一抹阳光的身上
不知是酣眠,还是在思想?
——巨石啊,我被一团迷雾呛湿了眼
我看到了众人如何把你推高
如一天潮水从头顶走过
——巨石啊,我被大地上的沙砾抬高
我看到了你体内飘满了沙粒
那些沙粒,正透过人们留下的掌纹
流着泪,被绝望清洗,在春天里逃生……
癸卯雨水
雪还没有化,另一场雪还停在空中
节令怎么就到了雨水
难道今年的雨滴还穿着防护服
可是我们都已经阳过了
轰轰烈烈的春天马上要到了吗
北方的山峦、河流依然貌似矜持
树木们也站着一言不发
人也如是,地下的物种尚未醒来
是啊,人间是该有一场雨水来洗一洗
像我这类躲在书斋里的人
很多日了,既不读书也不看报
还故作心忧天下
不过是作茧自缚,自命清高
你看,写下的几行字,也愧对诗的称号
不过,学着麻木正好应付病毒
因为肺部感染,咳嗽一声都惊天动地
雨水来了就好了,不必担心被谁看到或听到
我可以在狂风暴雨中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酿酒人都是天生的诗人
——赠怀庄酒陈果先生
天下名酒
唯有怀庄能点燃我的乡愁
唯有散发酒香的愁绪
才配得一腔诗情
唯有这样的诗情,才有英雄气
我一直自视为异乡人
精神在广袤的大地流浪
唯有美酒能慰藉灵魂的孤独
怀庄,怀庄
一座每一滴水都有自由之魂的村庄
是啊,佳酿永远是诗的故乡
杯中有日月,诗里藏乾坤
为什么端午采曲
只有诗的节日,才有最香的酒流出
赤水河涵养的泉水才有最动人的旋律
酿酒人都是天生的诗人
王茅、华茅、赖茅,还有您的陈茅
都传承着古典的抑扬顿挫
陈果先生,您酿造的酒里书香扑鼻
是大气磅礴的现代诗
癸卯除夕,斟满一杯怀庄酒
今夜,我开始微微发烧
大半个中国都在发烫
还是要斟满酒杯
为了迎接亡故多年的父母前来
火化场的路上人满为患
火化炉的烈焰累的咳嗽不止
去路排队,来路肯定拥堵
阴阳之隔的管卡也不知是否解封
今年就给你们祭几架飞机吧
酒当然还是你们一直爱喝的怀庄
儿媳一再嘱咐要多烧几盒退烧药
唯恐阎王爷也学着撒手不管
如果你们已经来到,请先饮一杯
以免听我讲述人间的故事吓着二老
题赠君莫离
有一种液体是会说话的
它的样子像水
有着波涛的脉动
魂魄散发五谷的香醇
满身满心都是
九蒸八煮的伤口
但你守静如初
站在瓶子里不说
躺在杯子里也不说
只有流淌在诗行里
才品得出火焰和雷霆
一见如故啊,君莫离
芬芳皆赖苦难淬火
柔弱如你也不失骨头
俺已经干了三杯又三杯
一条沸腾的江水
已在体内醒来,站起
不过,要向你学习矜持
满满一肚子的话
俺也不说
只有婆娑的泪光在喊
君莫离,君莫离
风到了
风有不同的姓氏
也有不一样的性格
它们是造物主的信使
或者
就是造物主本身
妖风、歪风、黑风、清风、
暖风、寒风、狂风、春风、秋风
……
这庞大的家族
让我们幸福,也让我们不安
山川河流的形状
大地的面貌,包括人类的面貌
无不带着风的信息
它是万物的塑造者
当然它也是万物
生存或者毁灭,这古来的游戏
从来没有谜底的轮回
——不同的风说着不同的话
渺小的我们,甚至睁不开眼
更无法指认,到来的风到底是什么
满地的雪花都沉默着
天上一定发生了雪崩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雪花来到人间
一片雪花是轻盈的
众多雪花就有了滚滚滔滔之势
就有了浩荡之美
一片雪花一定是寂寞的
众多雪花一起寂寞就是形而上的孤独
由此我怀疑所有的孤独都悲壮
它们都是一场灾难的幸存者
或是不屈不挠的囚徒
死亡就是一场彻底的解放
一种自由的入场券
我无法不对满地的雪花高声赞美
冰封的大地上
多么干净的葬礼啊,隆重而圣洁
我为此写下的诗篇都燃烧着
文字的骨灰与雪花拥抱
最盛大的仪式已经在黑夜里完成
我试图用双足留下长长的叩问
满地的雪花却都沉默不语
像风一样存在
越来越想飞了
像风一样四处游走
无关四季
扇动一双隐形的翅膀
快慢自己掌控
想在哪里停留就在哪里停留
越来越向往这样的存在
天空那样蓝
大地如此辽阔
阳光每时每刻都在召唤
没有人的痕迹
白云和鲜花就枉开了一生
我仰看与俯视都热泪盈眶
眼看春天就要走远了
积攒了一个冬季的愿望
还在我心里结冰
越来越向往风了
向往无拘无束的飞翔
一场海啸在远方诞生
我内心的风暴也正醒来
每滴水都有自己的命运
每滴水都有自己的命运
那些春雨中的水滴
都有着柔美的身姿和优雅的外表
它们与万物亲近
一滴一滴地表达自己的温情
秋雨缠绵,善于表达悱恻的内心
有时一整夜一整夜的述说
只有裸露的事物是忠实的听众
枕着雨声入眠的人多么幸福
有些水滴正在某些地方集体示威
是的,每滴水都有自己的命运
但来自乡村的未必贫穷
源自城市的未必富贵
水的世界有着公正的良俗和法则
每一滴水,都有抵达天堂的车票
不过冬季的凛冽是一场暴虐的屠杀
每一个结冰的河床都是战场
每一片雪花里都藏着一座牢房
这也就是春雨如泪水的缘故
夏秋两季为何总有水滴们四处逃散
风为何居无定所
风凉了
像一个流浪汉
已进入秋天
身上的衣衫就显单薄
我不知道
风的家族中是否也有穷富贵贱
哦,多么遥远的词汇
我不由地抱紧了自己的骨头
风来来往往
冲决一切阻挡和囚禁
那些曾经或试图俘获它的
都被它吹的无影无踪
我现在才知道
自己大半生都是被风推着走的
从童年走到了中年
在四季轮回中旋转
风居无定所
我内心也一直空无所依
有一天,在旷野
我看到它停在树上,我停在河边
那朵云,一定是飞累了
云,是有翅膀的,那片坐在山巅的云,一定是飞累了
它在那儿一定凉爽
我也一直有飞的渴望,还没有飞远
身上压着一张魔符
我的灵魂一直翱翔,为了拥有天空
我正在使劲地长高
——“一粒沙,就是一个世界”,有人说。
汗,出尽了,我也许会变成一粒盐
哦,一粒盐,试图着陆的天空已经感觉到疼
那么多的疼才酿成一滴蜜
一滴蜜的甜,让我想起那些被赞美的蜜蜂
想起那些被刺穿的花蕊
想起那面被群蜂抢占的山坡,那个春天
——那么多的疼才酿成一滴蜜
那些花,那面山坡,那个春天都未曾喊叫
那些被赞美的蜜蜂一直唱着颂歌
——我伺弄的这些汉字,都有曲折的人生
我感觉着它们的隐痛,为它们接生
它们不会唱歌,也不打算毫无来由地伴舞
——唯一可以做的,也许就是酿出一滴蜜
是苦是甜,都是别人的感觉
锋刃上的蜜,从来都是一场场风暴在潜伏
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
这些神的使者,不需要盔甲的战士
从来没有厮杀声,不见刀光剑影
仓颉最初的命名:锈
——它们都是铁之家族优秀的孩子
你看,铁丝网被时光咬得到处是伤
锈开始集体出击,紧紧地抱住铁,噬咬
你只能听到铁屑掉落时的尖叫
锈不知疲倦,在油漆的下面——
直逼铁的骨头。锈的牙齿是最坚硬的
在今天,我不知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
天空这张被弄脏的白纸
——天空如果是一张白纸,也早被乌云给弄脏了
纸是怕水的
多大的纸才能包住一场雨啊
你看,雨淅淅沥沥下,是否发生了渗漏
你看,雨倾盆如注,是否已把天泡透了
你看,雨如丝如缕,是否有人正学着补天
多少年啦,这张破天,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被风吹,被太阳晒
到了晚上,星星点点还是窟窿
多少年啦,这张破纸,写了又擦,擦了又写
直到今天
只长出几句歪歪扭扭的诗行
我对反复无常充满蔑视
——每天,神灵提着那个叫太阳的灯笼,把天铺开
铺好了
再收起灯笼,把天卷起来
如此反复。简单,无聊,神灵却乐在其中
我们无法理解
所以,被叫做凡人
——也许这本身就是一场游戏
对日旧日新,四时更替
我们无能为力
也许这仅仅是游戏的一种玩法
如月亮和星星住的那层天
有时被卷起,有时就漏出来
——人类的天还是太小,一卷,就可能天昏地暗
我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坐地,观天
对反复无常充满蔑视
今春,沙尘一直联系飞翔
——今春,沙尘厌倦了飞翔,它们不再想上天的事
沙尘只是沙尘,自己没有翅膀,借风而行
风的大小自己不能掌控
天堂里没有尘土,只有空调和红地毯
没有生,也没有死
——四季轮回,万物枯荣,是人间的定数
不再想上天的事,不是不想天上的事
那一场场集体上扬,让这些生性隐忍的人
知道了什么叫遮天蔽日
更明白了史书上记载过的一个成语:天翻地覆
手上都是小草绿色的血液
肯定是一股风扑了过来
把一片小草,狠狠地摁在了地上
这个季节,什么都挂着春天的名义
再肆虐的风,也只能叫春风
春风这把剪刀,却不知掌管在谁的手里
剪出细叶,也剪掉细叶,还有花朵
我感到了那些小草的压力
几近窒息,无法开口,只能任春风摆布
我是隔着铁窗看到的,还有玻璃
我是感到什么东西正狠狠地压在我的身上
我想翻身,手上都是小草绿色的血液
黑夜贴
黑下来了
再黑,黑就淹死了黑
黑站在高处
黑与黑呼啸着拉帮结伙
仿佛所有的白都已经投诚
我被丢在一个陌生的野外
方向失灵
只有心跳在读秒
这是我熟悉的地方
闪电正在酣睡
雷鸣也是
包括那些幸福的植物
我在黑上画星星
一颗,两颗,千万颗……
总有一颗会眨眼睛
治疗黑的一定是白
坚持着白
就是灰
再坚持一会
白才活出了头
我一直在风中睁着眼睛
——我一直在风中睁着眼睛
风太大
看清眼前世界和自己的灵魂
是不容易的
我不能闭眼
——我一直在风中睁着眼睛
沙太多
飞舞在旷野、影视和文字里
为了看清路
我不会闭眼
——我一直在风中睁着眼睛
雾太重
弥漫在天堂和地狱的大门口
为了不迷路
我不敢闭眼
——我一直在风中睁着眼睛
谎言太肆虐
侵蚀着我们母语精神的血脉
为了指证它
我怎能闭眼

马启代(1966——),山东东平人。中诗在线总编,“长河文丛”主编。1985年发表作品,诗文被翻译成英、俄、韩等多国文字,获得过中国当代诗歌奖(2013-2014)创作奖、首届亚洲诗人奖(韩国)等,入编《山东文学通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