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诗石”：汪剑钊译｜变形——扎博洛茨基诗选

“他山诗石”：汪剑钊译｜变形——扎博洛茨基诗选精华热点

关注

尼古拉·扎博洛茨基（1903-1958）是俄罗斯哲理诗传统最卓越的继承人之一，被看做二十世纪的“丘特切夫”。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认为他是一名诗歌史上“评价不足的人物”。

早期创作阶段，扎博洛茨基有很强的形式主义特征，表现出强烈的另类特征。他相信，美和创造的基础都是感觉，而不是理智。为此，他刻意追求某种“非逻辑”、“超理性”的风格，意欲打破传统意义上对诗的认识，让诗变得“几乎不像是诗”，在暴力地摧毁某些优雅的游戏规则之后，重建诗的活力空间。通过这些词与韵律的探索性实验，他塑造了不少怪诞、夸张、古怪的抒情形象。在那个正由“艺术对话”逐渐演变成“政治独白”的时代，扎博洛茨基的创作颇为引人注目。诗人晚期的作品大多显示出一种“豪华脱尽”的气象，从揭露人的委琐转向对崇高人性的挖掘，由早年辛辣的讽刺转为温情的叙述，只是它们比以前更音乐化、更富于激情，显现出某种新古典主义的风格。扎博洛茨基认为：“创造，是诗人的使命。”这是扎博洛茨基的信念，同时也是一生的真实写照。”

马脸

动物没有睡觉。他们是在黑暗的夜晚，他们

像一堵石墙站在世界之上。

母牛慢坡的牛头顶着

光滑的双角在麦垛中闹腾。

耸起古老的颧骨，

岩石的额头积压它l，

张口结舌的眼睛也就这样

困难地旋转一个又一个圆圈。

马脸要更加漂亮、更加聪明。

它听过树叶与石头的交谈，

凝神灌注！它知道野兽的呼喊

和在老树林中夜莺的啼啭。

哦，是否懂得它述说的

自己美妙的幻景？

夜深沉。在黑暗的天幕上

群星冉冉升起。

马站立，如同站岗的骑士，

风拂弄轻盈的头发，

眼睛燃烧，像两个巨大的世界，

鬃毛飘动，仿佛国王的紫袍。

倘若人看见了

马那张神奇的脸，

他会吐出自己无能的舌头

把它给予马。唯有神奇的马

才真正值得拥有舌头！

我们才听得到词。

大词，就像一个个苹果。密集的词

就像蜂蜜或者稠奶。

像火焰一样窜起的词，

飞进灵魂，仿佛进入茅舍的火焰，

照亮简陋的陈设。

不死的词，

我们用来歌唱的词。

可是，马厩已经空荡荡，

树木也同样已分叉，

吝啬的早晨笼罩了群山，

田野为劳作而敞开。

驭马陷入车辙的笼格，

拉着篷顶马车，

用谦卑的眼睛

望着神秘而静止的世界。

1926

散步

动物没有名字。

谁吩咐给它们命名？

重量相同的痛苦——

是它们看不见的命运。

公牛远远地走进草地，

去和大自然对话。

在一对美丽眼睛的上方，

白色的牛角在闪亮。

小溪像模样平常的女孩，

隐没在草丛中，

时而大笑，时而痛哭，

双脚被埋进了泥土。

为什么哭泣？为什么忧伤？

她为什么如此痛苦？

整个自然露出了微笑，

就像一座高大的监狱。

每一枝小小的花朵

都被一只小手所拂动。

厚皮的公牛滴下灰白的

泪水，奄奄一息。

而在开阔的空中，

轻盈的小鸟在旋转；

为了一支古老的小曲，

温柔的喉咙在劳动。

小溪在它面前闪着水光，

高高的树林在晃动，

整个大自然露出笑容，

每一刻都在缓缓死亡。

1929

秋天的标志

当白昼逐渐消逝，大自然

并非自愿地选择照明的光亮，

一大排秋天的人工园林

屹立在空中，仿佛干净的楼房。

苍鹰在林中生活，乌鸦在林中过夜，

云朵像幻影一样成群地移栖。

秋天的树叶因为干缩而翘曲，

覆盖了整个大地。在远方，

一个巨大的生物迈着四条腿

在行动，哞哞地走进雾蒙蒙的村庄。

公牛，公牛！你果真并不是沙皇？

槭树的叶子令我们想起了琥珀。

秋天的精神，请赐我力量抓住鹅毛笔！

在空气的结构中——有钻石的存在。

公牛在拐角处隐没，

在大地的尽头，

有一个朦朦胧胧的球体悬挂高空，

不住地闪烁，一片血红。

在眼睑下转动圆溜溜的眼睛，

一只大鸟俯冲下来。

它的动作感觉得到人的某种存在。

至少，人已用胚胎的方式

悄悄地隐匿在宽大的翅膀底下。

金龟子在树叶丛中微微打开一间小屋。

秋天的建筑。其中进行了周密的布局，

依次配置了空气的场所、树林与小溪，

安排了动物与人类，

空气里飞舞着一卷卷螺旋状的

树叶，呈现了一个特别的世界——

那就是我们在其他的标志中所作的选择。

金龟子在树叶丛中微微打开一间小屋，

摆好三角形的点心，四下打量，

金龟子挖掘出各种各样的小草根，

把它们团成一小堆，

然后吹响自己小小的号角，

再一次躲藏起来，像一名小天神。

可是，风儿来临。曾经洁净的一切，

开阔、明亮和干燥的一切，——

全部变得灰暗、模糊和令人厌恶，

不可辨认。风儿驱赶烟雾，

让空气旋流，成群地吹落树叶，

在大地的上空如同火药一般炸裂。

于是，整个大自然开始变得懒惰，

槭树的叶子，就像铜币似地

叮叮当当地击打一根细小的树枝。

而我们应该明白，这是一个徽记，

大自然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它即将进入年轮的另一个时间。

1932

灵魂中存在过的一切

灵魂中存在过的一切，一切仿佛又已失落，

我躺在草丛中，忍受悲伤与烦闷的折磨，

小花美丽的躯体在我头顶上空升起，

螽斯像一名小小的卫士，守在它的跟前。

我翻开自己那一本硬皮大封面的书，

第一页出现一张植物的图纸。

漆黑而死寂，从书本到自然延伸的

时而是小花的真理，时而是寄居其中的谎言。

而小花惊奇地看着自己的映像，

仿佛试图领悟一种陌生的秘奥，

反常的思想运动在树枝之间飘荡，

那是无法传递的意志的努力。

螽斯举起自己的小号，大自然骤然苏醒，

悲伤的造物唱起献给智慧的赞美诗，

小花的相似物在我的旧书里蠢蠢欲动，

于是，我的心也迎着它而悄悄颤动。

1936

昨天，反复思考着死亡

昨天，反复思考着死亡，

我的灵魂突然变残酷。

可怜的一天！古老的

大自然从森林的黑暗中望着我。

分离之不可忍受的忧愁

刺透我的心，而在这一刻，一切，

我听到一切，——黄昏小草的歌唱，

水的絮语，石头僵死的呼喊。

而我，一个活人，在旷野漫游，

无所畏惧地走进树林，

死者的思想如同一根根透明的木桩

在我的周围站立，直抵天空。

簇叶之上，可以听到普希金的声音，

赫列勃尼科夫的小鸟在水边歌唱，

我也会遇见石头。石头凝然不动，

石面上浮现斯柯沃洛达^①的面庞。

一切的存在，一切的民族

都在守护不朽的生存。

但我本人并非大自然的孩子，

而是它的思想！善变的理智！

1936

注：①斯柯沃洛达（1722-1794）乌克兰哲学家、诗人。

变形

世界变幻莫测！我也变幻莫测！

我仅仅只有一个名字，

的确，我被命名的事物，——

非我独有。我们有很多。我活着。

在我的血液尚未凝固之前，

我死过不止一次。哦，从自己的躯体

我剥离过多少死者的躯体！

倘若我的理智能够恢复视力，

把锐利的目光向大地凝注，

它会发现，在坟墓深处

躺着的我。它会向我展示

我，在海浪中晃荡的我，

随风飘向看不见的远方的我，

我可怜的骨灰，曾经如此可爱的遗骸。

但我还活着！精神越来越纯洁、

更圆满地笼罩神奇的造物。

大自然活着。新鲜的牧草

和死的标本还活在石头中间。

环环相扣，形式套着形式。世界

在它整个鲜活的建筑学中——

是奏响的管风琴，小号的海洋，无论

在快乐、在风暴都不死的键盘乐器。

万物变幻莫测！从前的一只鸟

如今躺着，成为书写过的一张纸。

我往昔的思想是一朵普通的小花，

叙事诗蠕动，像缓步的老牛；

我过去的一切，或许，

会再度生长，植物世界日益繁茂。

就这样，仿佛费力地拆解

一个非常复杂的线团，

你突然会发现，应该怎样命名

不朽。哦，我们的迷信！

1937

大雷雨

电闪由于痛苦而颤抖，飞驰过世界的上空，

乌云的影子掉下来，消融，与青草化成一片。

云浪在天上慢慢地蠕动，感觉呼吸更困难了，

小鸟贴近地面飞行，滑过我的头顶。

我爱这欣悦之幽暗，灵感涌溢的短暂的夜，

青草吐露的人之絮语，黒掌心里预言的凉爽，

爱这思想的闪电，远方最初的惊雷

缓慢的显现——母语中那些最初的单词。

明眸的少女也是这样从幽暗之水来到尘世，

水沿着胴体流淌，在欣悦中逐渐消失，

青草躺着昏迷不醒，看见了天空的畜群

时而向左奔，时而向右跑。

而在水的上空，在开阔的地球上空，

她神色惊讶，在奇诡的闪光中望着自己的裸体。

与惊雷嬉戏，一个单词在一片白云中翻滚，

亮晶晶的雨水扑向一朵朵幸福的花儿。

1946

读诗

好奇、忘情、细致地读：

一行看来几乎不像诗的诗。

作家在完成的作品里去猜度

蟋蟀与儿童的嘟哝。

言辞零乱的废话

存在着众所周知的敏感。

但是，难道可以用人的幻想

作为这些消遣的供品？

难道俄语的一个单词

可以转化成金翅雀的啁啾，

意义那一个活的基础

难道不能因此引起回响？

不！诗歌不会给我们的

想象力设置藩篱，因为它

不为猜字谜的人存在，

女巫师头戴一顶椭圆帽。

谁自童年就习惯读诗，

永远信赖创造性的劳动，

他拥有的就是真正的生活，

俄罗斯语言充满智慧。

1948

萤火虫

词——就像伴随大路灯的萤火虫，

当你分散飞行，黑暗中几乎不被察觉，

它们处女似的火苗黯淡而微弱，

它们蓬勃的粉粒平淡无奇。

可是，在南方，在春天的索契^②，你瞧，

夹竹桃隆重地开放、安睡，

萤火虫的海洋在无垠的夜之上空闪耀，

波涛拍击堤岸，在飞行中痛哭。

把整个世界融进唯一的呼吸，

你的脚下，地球正在缓缓离去，

已经不是它们的火焰在念叨着宇宙，

而是远方雷暴的火灾不住地复述。

陌生者的军号和铃鼓的呼吸

在那里缓慢地响起，在高空徘徊。

可怜的词是什么？昆虫的相似物！

这个造物依然服从我的支配。

1949

注：②索契，俄罗斯一地名，为著名的避暑胜地。

论人脸的美

有一些脸就像豪华的大门，

门内仿佛到处是伟大蕴藏于渺小。

有一些脸——就像破旧的小屋，

屋里有肝脏在烘烤，皱胃在浸泡。

另外有一些冰凉、死寂的脸

被栅栏遮挡，仿佛是监狱。

还有一些脸——就像塔楼，很久

已无人居住，也无人张望窗外。

可是，我曾经熟悉一间小茅舍，

它的外表简陋，非常寒碜，

但从它的小窗里，却向我

流淌出一声春天的叹息。

世界真是伟大又奇妙！

有一些脸——就像欢快的歌曲。

这些闪耀如阳光的旋律

编配成一支巍峨天空的颂歌。

1955

这发生在很久以前

这发生在很久以前。

一个因饥饿而消瘦的恶人，

他走出了墓门，

围着墓地在徘徊。

突然在新立的十字架下，

从低矮而潮湿的墓中，

某个隐身人，发现了他，

并且叫住了他。

一个头发灰白的农妇，

扎着破旧的头巾，

从地底冒出来，

沉默、忧伤，驼背，

为亡魂作着祷告，

皱巴巴的黑手

划着十字，递给他

两片面饼和一个鸡蛋。

仿佛一个惊雷

击打他的灵魂，顷刻

上百支铜号奏响，

繁星从天空滚落。

他感到惊惶而可怜，

双眼闪现痛苦的光，

他接受了赠品，

吃掉祭奠的面包。

这发生在很久以前。

而今，他已是著名诗人，

尽管还不曾人见人爱，

也不被所有人理解，——

在这首高尚、纯洁的诗中，

在忧郁的叙事诗中，

他多么希望能再度

在过去岁月陶醉地生活。

一个头发灰白的农妇，

就像年迈、仁慈的母亲，

拥抱了他……

在书房，他扔下笔，

独自一人徘徊，

尝试用自己的心

去领会只有老人与孩子

才能领会的一切。

1957

不要允许灵魂去偷懒

不要允许灵魂去偷懒！

别指望在石臼中捣碎清水，

灵魂有劳动的义务，

夜以继日，夜以继日！

把她从这屋赶到那屋，

从这台阶拽到那台阶，

走过废墟，走过断木，

越过大雪堆，越过坑洼。

启明星露出了晨曦，

不许灵魂仍在床上安睡，

应该虐待这个懒女人，

别摘除颈上的笼头。

如果你放纵她、姑息她，

让她去游手好闲，

她对你就绝不留情，

甚至剥下你最后一件衬衫。

而你应该抓紧她的肩膀，

教训她、折磨她，直到天黑，

为了与你人性地相处，

她必须重新学习。

她是女皇，又是女仆，

她是女工，又是宠儿，

她有劳动的义务，

夜以继日，夜以继日！

1958

汪剑钊 1963年10月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市。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著译《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阿赫玛托娃传》《诗歌的乌鸦时代》《俄罗斯现代诗歌二十四讲》《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曼杰什坦姆诗全集》《茨维塔耶娃诗集》《记忆的声音——阿赫玛托娃诗选》等数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