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诗歌发生的样本
季羽结集出版他的第一本个人诗集,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这一点我们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上初一时受到一位喜爱诗歌的语文老师的影响,结果现在与我们都认识了。这个“我们”可以直指五湖四海,中国诗坛的峰峦丘壑几乎都被他拜谒过,都投去了他的致意。通过他也能感觉到这个诗坛很明确地若有若无地存在着。季羽虽在北京活动,却特别像李颀、贾岛那样的诗歌游方僧,同时,还真跟他们一样可以归于燕赵诗人,算得上有一身游侠气。季羽打小从河南夏邑来到京郊卢沟桥,义务教育阶段进了海淀的优质校,并在那里接触到诗歌。一接触诗情就没有退潮过,从那个开始萌发诗歌自我意识的“巴沟少年郎”,一直走到了在诗里讨命的中年。
季羽花费大量心血,让自己化身为一个诗歌机构。我记下了贵州诗人饕餮将机构的牌匾夹在腋下,登上诗歌的专车,表情和姿态显出一贯的多疑状的情景。贵州诗人个个能将自身就变成诗,诗作相比之下宁愿只是他们歪斜的倒影。但华北(比如北京的早期诗群)和没受俄风影响时的东北,诗歌也有好多野生的大地气质。季羽很惦记一个经历极为骇人的东北诗人阿橹,还有一个卧夫,我以前也看过东北诗人马志刚的诗集,记住了里面的一段诗,
小时候,感觉父亲很伟大,
长大后,发现父亲不伟大。
小时候,感觉从桥这头走到那头很长,
长大后,发现从桥那头走到这头不长。
季羽的一大类叙述语调,和里面透露的天真机趣,也经常能感受到这个气息。比如他的《诗歌随想》,抒发爱诗的情感,不存一点心眼。他写农村老家的诗,写给母亲的诗,都是这种写法,感觉是动用了白话文作诗以来最原始的诗歌技法。他写给母亲的思念诗,在语句朴实无华的流淌甚至滴滴答答中掀起了情感的狂澜。写农村和母亲的诗,在新诗中并未形成一个传统,因为它缺少西方诗歌的参照,不是一个现代的话题。海子把这个题材象征化,多少让它出现得不是足够古怪,但既然挥舞新诗之鞭,总挡不住有人要让这类诗情像地砖缝里的野草一样顽强生长。
季羽是一个在北京长大的诗人,他写的就是北京。但他幼年时在农村生活的那段小小的尾巴,硬是把他对北京的感性变成了老家一样的而非文化感的北京。他迷恋西边的玉渊潭和颐和园,把它们也写得像在田野里漫步那样寻常和亲切。从诗歌文本透露的真实信息来分析,季羽表达了这样一种城市概念,既没有符号的过载,也不是草根的狂欢,而是世眼法眼齐观的清白清净。所以,他写地铁和高楼,写公园和咖啡馆,写街道上的树木和晨昏寒暑,就跟要用白话写出诗意来一样,要依照自己极鲜明的、没有分别心的、纯田野状态的生存经验。
他也会奔向一些非常外在的要素,以至于这些要素对短暂的人生来说成了本质。比如饮酒,乐于认为自己思想很深刻地是个酒徒。酒的文化一定是个文化,不可能低于文化或成不了文化,喝咖啡是否文化则尚可存疑。酒是一个传统文化,是世界普遍文化,更是当代的文化,生存的文化和职场的文化。季羽的诗歌不断地观照酒,因为它很自然地引发了他的诗兴。写酒对他来说很本色当行,应对自如,也时常写得很生动。由于诗歌营造能力还在进步的路上,所以还待写出更非凡的作品来。
通观季羽这本诗集中的作品,会发现一个人接触并喜欢上诗歌需要机缘,但这个机缘更深的含义,则是某种个人一定感受到了的性情内核。你可以通过模仿来获得某种内核,但更独特的气质禀赋则影响你去模仿什么。不平而鸣的诗言志是一种类型,通过文字的神秘性揭示感官的深度是一个类型。季羽的诗兴,非常容易落脚到一些引发生命感悟的素材上,就像他的“志”。比如一片落叶,一只死鸟,死寂的鱼缸,或一道光影。在诗歌传统中,这种意象并不陌生,但从他建树自己的诗意这个角度来看,显然更是他与诗歌发生关系的内在机缘,可以笼统地说是他写诗的善根。
他接着也爱写湖水、四季和城市的晚霞,这些也不是浪漫也不是象征,而是围绕那个贯穿他所有作品的天地玄思,佛味空观。一片树叶可以落了一遍又一遍,湖水可以总是被他以从不衰竭的兴致看到,一次次打翻的是他的内在。
季羽在写诗上没有戒律,在城市的巨大运行中的每一刻似乎都能写诗,在来与我们碰面的路上也会写出一个断片并当场朗诵一下。他朗诵的语调很有助于理解他谋划策动起一首诗时的轨迹。总是一个一个短小的陈述句,或一串即兴弹奏的音符,竭力从里面溅出点什么东西来。一会儿是理,一会儿是禅,意象和起兴都为这些短促突击的目标服务。这让人联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些无法归入西诗谱系而在本土发生的诗风,汪国真的新文化和新中国改造出来的诗,和席慕蓉没有与古诗传统发生过断舍离的诗。朦胧诗和稍早时的一些诗群其实是更复杂一些的这类诗,语气都相似。
所以,虽然季羽现在口袋里一直揣着拉金的《高窗》,也的确喜欢抬头看看夜间的万家灯火,认为它们是生长在峭壁之上,但感觉他的诗歌成长期还是跟西诗猛烈的时代错过了。他在因袭时感觉诗歌的观摩量并不少,却又像在从头写一种诗,资源又微量又不明。一个不对诗歌坚持痴迷、也坚持要抒发自己性情内核的人,是很难在这些资源上成长起来的。但从诗歌的生态上来看,像汪国真那样的极地苔原也是能生长出点点绿意来的,呈现的质朴平芜还会逆袭出一种新鲜感。季羽的诗好多地方容易平板,板结,熟滑,但不排除每首诗都有诗意被意外发掘或被强行压榨出来。这也符合口语诗中每首有一个诗意浮出就行的情形。
季羽对诗歌热爱得那么质朴大方,深深地感染了我们。他算个诗痴,但不像李颀那样“但闻行路吟新诗,不叹举家无石斗”,在职场上看起来比我们所有人都成功。像李颀、贾岛那样热爱诗歌本身是不容置疑的事,但我还是感到当代诗人无论与古诗的环境,还是西诗的环境比,都已经不同了。阿什贝利不喜欢洛威尔对诗歌的态度,我们现在更觉得不会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我认真地阅读理解季羽的诗,首先感到他是一个健康的写诗的样子,诗歌在这种情形下帮助了人。其他相反的情况下诗歌也能帮助人,但一定还大量存在其它错位的情况。诗歌与际遇不错位时一定是个好事,这需要辨析,也是动态的。
季羽是我琢磨诗歌内在嬗变和外在生态时,都感觉到的一个有关诗人和诗歌产出的样本。在你认为他还有待向成熟的诗歌迈步的时侯,你也发现他已经注定会让诗歌扁平化。诗歌心智在发生一个社会学意义的转型,只要他出自气质禀赋的无来由的诗弦给拨动了就行。他从来龙和去脉上都偏向一个性灵诗人,也其实算个本体诗人,极端一点就会好辨识,但混杂的气质在诗艺的补养下会更耐寻味。
席亚兵
2023年3月

席亚兵,1971年出生于陕西宝鸡,现居北京。出版有诗集《春日》(2008年)、《生活隐隐的震动颠簸》(2015年)和《林中小憩》(2015年)。翻译纳博科夫《塞奈特的真实生活》《这里不平静 : 非洲诗选 》等多部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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