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渠公
四十年前的四维师专,迤逦的江 岸惟余莽莽。
正月十四,重庆微雨,上午驱车赶往富顺。此行与相聚余贵华一样,为了探望另一个暌别28载的大学同班刘登刚。
四维师专同班同学有两个人让我特别牵挂,一个余贵华,一个刘登刚。余贵华“憨”,刘登刚“厚”,各有细节印在心中数十年难忘。
余贵华考体育沙坑跳远,基本跳不动,姿态特别僵,一而再,再而三,完全没有及格希望。气得田亚夫老师吐血。我与桑濮站在沙坑边为他加油:“桂花,跳!桂花,跳!”余贵华负气,跑到坑沿了突然拐弯,从沙坑旁边掠了过去----那意思是:我就偏不跳下去,不叫你二人看笑话!乐得我与桑濮啊!今日想来,将自己的喜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了,有失厚道。后来毕业分配,一个甘孜名额一个重庆名额,重庆名额我占了,甘孜名额你推我让,校方柿子拣粑的捏,最后余贵华衔命去了,一去28载,杳如黄鹤。他那时年纪比我们小很多,农村娃,身子单薄,他去得凄惶。沙坑边那一幕怎么都挥之不去。
刘登刚与我同寝室,寝室一共住8个人,其中我,桑濮,何停都是特别能花钱的。那时候最大的好事就是吃,一个个都饿得地老天荒了——“色”还有待饱食之后,是二、三年级的事了。何停挂在嘴边频率最高的词就是“餐馆”。 至今何停律师在重庆执业多年,仍然把所有的酒楼、饭店统称为“餐馆”。那是学生食堂旁边的一爿小店。总有卤菜、炒肉、老酒的香气弥漫。一般家境的学生中午可以在食堂吃一顿肉,桑濮不仅每顿吃两份肉,还要吃两顿肉!何停则不停的下“餐馆”。奢侈呀!我也是将全部金钱投入肠胃的一个。对比之下,刘登刚每月17·5元国家补贴,要汇一半回去养家里一双儿女,与这三个豺狼虎豹之辈同居一室,现在想来他很惨,该是很有些尴尬的。登刚的不俗就在这里显示出来。现在回想,整整三年,同学间吃住行均在一处,我们啖我们的大鱼大肉,他咽他的青菜萝卜,谈笑散步讲论,彼此没有半点局促。有时我们在“餐馆”小聚,正巧刘登刚路过,招呼他一同享用,他一概拒绝,笑笑,点点头,管自去了。那时还没有读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次晤面,他才说起当年排队打饭情境:本来想好了要打一份回锅肉的,排拢了,一转念,我不吃这份肉又如何?于是改打青菜,节约三毛钱,果然并没有如何。我猛想起苏东坡爬山,原想爬到山顶亭子里歇息的,一转念,随处歇下来有何不可?刘登刚不是名士,却能在青菜萝卜中嚼出宫商角征,与范蠡、东坡同调,真名士也!而平时寝室的清洁卫生,分配劳动工具,打开水等杂活,刘登刚承担最多。因此同室都尊他一声“刘大哥”。他年龄其实比我长三两岁,不是班上最大的。
李桩,当年登临处
正月十三,已任甘孜州道孚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的余贵华来渝,小聚一把,得遂廿八年心愿。得陇望蜀,竟强烈念想起刘登刚来。有何访不得的?
事先并没有知会他,出门时雨,到富顺已经是朗朗一个艳阳天,同学相聚,这是好兆头!进得城厢,一个电话打给他,说是“正在吃饭。”我笑说,“那就别吃了,出来陪我。”他说是“在走人户。”我说,“那你慢慢吃,回头再约。”放下电话,心里有些空落。廿八年过去了,谁知人变成什么样了——变成什么样都合理。我找了间旅店住下,上街吃了饭,一个人悠悠然去参拜了“厚黑教主”李宗吾的富顺二中,又来到富顺名胜——文庙,正流连在那“数仞宫墙”,用庙祝安顿的望远镜观殿顶奇葩人偶,登刚电话到了。说是携老伴已经从自贡赶回来,问我现在哪里。我心里一跳,此时离我到富顺也不过个把小时!老天,你果真放下碗就赶回来了?你咋不说你在自贡,我开车过来会你就行了嘛。刘登刚没变。
与登刚相会于西湖岸边茶座。富顺西湖是一湾清水,正值元宵,一派春光明媚,湖上游船如织,湖畔游人摩肩接踵。再见刘登刚,不仅性情没变,连形体也没有变。五短身材,粗粝的面容。可惜了一对大眼睛,至今依然全无风流。发型还是那种老农随意型。没有发福,步态没有变。连黑黄的大门牙也没有变,一笑就露出来,笑声爽朗、开怀,一听就是那种身心俱健的人。不像余贵华,今日见到的他就像他爹。登刚随带介绍了嫂子,竟然白皙齐楚,遥想当年必是当地美女,大胜刘登刚。这个也是他当年勒紧四维师专裤腰带的原因之一罢。登刚立即电招他在财政局当差的儿子来湖边“陪渠叔叔”,人来了,极好一个青年,殷勤体贴,陪伴终朝,登刚对他则没什么笑脸。聊起当年,登刚说到当年师专特准农忙时农村同学可以回家挞几天谷子。他常是走路到南溪转乘汽车回富顺。他省下的菜金能让他少走几十里路。人间多少辛酸事就在身边发生,我当年竟浑然不知。托翁那话语的重量今天掂出来了,“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登刚今日已经不复当年满面菜色,神气清朗,诸般自足,不必外求的感觉,甚至有些意气风发了。这几十年他都在代寺教富顺三中,一直干到退休。只教初中,谢绝高中。闲时捕鱼捞虾,开荒种菜,缝补浆洗,夫唱妇随,自得其乐。先头苦了十几年,后来渐渐好了。说起当年在代寺受穷的日子,登刚最神往的则是“哈鱼”:右手持垂头长竹,划开水面,凭水花判断鱼讯。最需敏捷,一旦发现,说时迟那时快,左手暴然扣下罩笼,“扣到一,两斤的鲤鱼,那扳得,啧啧!”登刚说时竟然技痒,站起来就在茶座边为我做示范动作:鸭子步,涉水状,手中虚拟,“这样划过去,眼睛这样看;划过来,眼睛又顺着水线看。浑水现了,就是鱼,跑都跑不脱!”在富顺城买了两套房,儿子女儿各一套,“他们那点工资不够。”自己没有房,挨女儿住,带外孙。
登刚退休有2000多元,在富顺是小康了。在富顺怎样打发退休日子?“种地呀,我就是个农民。”这些年,农民出去打工,城郊撂荒地多的是。他就去看,看见了就来播种,施肥、收获,种菜、种豆、种花生。他是老把式,对土地满怀感情。今日已经跳出农门,难免更加逸兴遄飞。种的庄稼竟比正经农民还好。“我有三挑干田子,我带你去看嘛。我到地头要走半个钟头,我把锄头抖下来,锄板,卡子放在塑料袋里,锄把拿在手里,哪个晓得我是干啥子的?收获了,担一百多斤回家,轻松愉快。我本来就是个农民。”
登刚的菜地分别在城东和城西。我们一道分别去掐了菜苔,砍了油菜,到他家吃饭。我属虎,本来只吃荤,欺他一隔廿八年,我谎称现在只吃素了。于是炒了油菜,煮了粑青菜,熬了红豆稀饭,竟是平生少有的美味,大快朵颐!见我吃得兴头,登刚夫妇面有得色。临别登刚送我一袋花生,自家种的。带回重庆,隔天老伴对我说:你同学送的花生好吃,甜的。诚哉斯言哪!
暮色中登刚带我逛新城。富顺城华灯初上,一路上不断有向“刘老师”致敬的。过一洗脚城,我邀登刚进去休息一会,他不允,说今年过年被学生拉进去了,平生一次,结果只感忙乱,甚是无谓。我想起章炳麟被弟子拉进平康坊体验后的感言:“一堆手忙脚乱。”竟与登刚异曲同工!心里发笑。当夜作别登刚住进了宾馆。第二天登刚来电话时,我已经过石夹口了。
登刚与我有约,将出富顺走走,先访桑濮于戎城,再走重庆访我。“我要带你嫂子哟!”
注:偶然翻到这篇旧文,万念奔涌……岁月易得,转眼又过去15年。就发在大学生活首篇吧,以纪念今生最蓬勃的日子。
李庄古镇在望
(编辑 蓝集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