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承蒙一代文英何士光先生信任,授权不才发布其近作《留言八十一岁》 。拜读大作前,净手焚香、顶礼膜拜,拜读大作后,心灵震撼、高山仰止。“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在我看来,这是一部泣血之作,虽然何老师从不用词过猛,其语言美得常让我想哭。这是智慧的开悟,这是生命的感悟,这是灵魂的醒悟,这是人生的彻悟。
在绝世之作前唠叨,无异于佛头着粪,但为了让读者多点了解从文坛大神到“高僧大德”的先生,还是附上一篇小旧文《难以了却,终究归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何士光先生以独特的构思、优美的语言,连续三次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那时的中国文学最高奖项),《乡场上》成为《红旗》杂志唯一转载的文学作品,他被贵州省文学界称为“一面旗帜”。
何士光的写作,以小说《远行》和《日子》为分水岭,之后不再囿于讲述有头有尾的故事,而是注重于以自然散淡又不乏张力的语言,表现对人类的关怀、对生命意义的追问。
散文《日子是一种了却》,通过自身经历和感悟,讲述生命的真谛,状写乡村社会民风人伦,对其刻画细致入微,以“小”见大诠释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节制、平缓、流畅的语言,既深邃如海,又浅白如溪,既沉重如山,又清新如菊。因其叙述克制、内敛,文章更加有力量,更能打动人。在阅读过程中,我的心灵一直隐隐作痛,同时为作者“浅处见才”的智慧暗暗叫绝。
何士光先生阔别文坛近三十年,当年,他声名正隆如日中天时,却悄然隐遁、背向红尘,成为文学界的一个“传奇”,而今重出江湖,将首篇出山之作交给我责编,让我十分感动感激。
就在拜读何老师大作过程中,受邀参加一次聚会,席间,著名作家、重庆作协主席黄济人先生说到何士光老师、《乡场上》,讲起一桩旧事:
三十年前,重庆某县县委书记酷爱文学,尤其无比热爱《乡场上》,非常崇拜何士光。张书记对黄主席说,你如果能把何先生请来,我给你文联赞助五十万。三十年前的五十万呀,张书记真是大气魄大手笔啊!这样的美事,黄主席岂能放过?
何士光先生驾到,张书记以最高接待规格礼遇之,并在悠扬的二胡伴奏中,一字不错地背诵了《乡场上》全文,座下作者感动得泪流满面,座下主席则窃喜不已——进账了。
我说到刚从额尔古纳回来,黄济人主席和名刊《文学自由谈》“舵爷”任芙康主编立刻眉飞色舞说起何老师另一桩旧事:
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天津文学》组织名作家上额尔古纳采风,当地非常重视,给每位作家配一辆专车,浩浩荡荡的车队抵达莫尔道嘎后,林区还给每位作家配备一名文学青年,拿舵爷的话说就是“一对一贴身服务”,那年头,文学是多么风光、作家是多么滋润啊。途中,何士光老师乘坐的豪车突然“在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参加采风的某女作家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如此写道),车翻进了沟里,这回何老师是血流满面,被紧急送回海拉尔,他的那个“一对一”心如刀绞,一路护送关怀备至,幸而,经医院检查,何老师只是脸部外伤并无大碍,但提前回贵阳,“一对一”的那个恋恋不舍啊,恨不得追随到贵阳去,何老师也依依惜别不忍离去……
“面对这样崇拜、痴心于自己的女孩子,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会是这样的表现,虽然她谈不上漂亮”,舵爷说。
在座的央视《五洲传播》艺术总监汪海升、大春一对帅哥美女笑得前仰后合。
几天后,中秋节至,发信息问候祝福何老师,我趁机添油加醋渲染一番:“前不久一个饭局上,黄济人主席和任芙康主编对您额尔古纳行的‘一路风流'羡慕嫉妒恨,大肆‘诽谤'。”
何老师回信:“往事如烟。”
不禁莞尔。原以为或许解释,或许佯作嗔责黄、任,孰料“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哈哈!往事并不如烟。”我回。
“往事毕竟如烟。”何老师回。
一阵悲凉袭上心头。是啊,“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我再回,“人生如梦似幻,往事毕竟如烟”,句末,我添了双泪长流的表情。
“这就是佛法所说的'胜义有'和‘毕竟空'”,何老师传道授业解惑。
“又长见识,谢谢您,膜拜了!”
(文/杨海蒂)
何士光与杨海蒂于广东观音山(东莞)国家森林公园
留言八十一岁
何士光
目录
一、要回答一个永远的问题……01
二、前人留下一句终极的话……10
三、还有一条忘却了的路径……19
四、精气神的运作真实不虚……28
五、生命有兽人神三个层次……38
六、开悟才能够回到平常心……48
七、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59
八、命运是当下的一个念头……69
九、一个指引你去处的法门……80
十、让生活寻了路向你走来……90
一、要回答一个永远的问题
我是在一九四二年初冬的一个黄昏里,来到这茫茫的人世上,成为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的。如今是二0 二三年的早春, 邻家的一株玉兰花正抖落着紫色的花瓣,我在这个尘世间已经走过八十一年了。一切都仿佛不是真的,我果真有过那么多的白天和夜晚?但一切又确实是真的,那些过去的年辰,就是由许多鸡鸣不已的黎明,还有灯火朦胧的傍晚,朝朝暮暮地累积起来的。我并不希望活得更长久, 我活着是因为我还活着。我想我们都看见了,长寿对于自己和别人来说,都会是一种困苦和折磨。那么这时候,仿佛九九八十一难,在终于要走完这一生的途程,而行将踏上冥冥的前路的时候,我能对自己说些什么,或者说确认和期望一些什么呢?
我这样说,不是要去回顾那些曾经有过的生活。一代人会有一代人的遭遇,是这一代人自己的经历,在当年的那些风和阳光都隐没过后,就是后来的人们难以知晓和明白的。数十年的光阴里不免会有许多的往事,不说民国和孩提时候了,那是战争年代,即从中学生时候开始,我们就经历了反右斗争,除四害,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大放卫星,三年困难时期,还有四清和十年文化大革命,这样一次次的社会运动。这之中的不管哪一段日子,都是人们想像不到的。那一段困难时期有多困难,乃至都让人不会相信, 你只能当它不曾发生过,不要再去触及。直到粉碎了四人帮,人们的日子又才一元复始地,进入到改革开放的下一个周期。这一切固然也让人叹息,但这一切不就是这人间的生活?人们的日子就是在自己的因果和周期之中,生生灭灭地运行着的。就像天空里会生出来云絮,大海里会涌动着波浪,每一回的沧桑固然都不相同,也都是云絮和波浪。它们都不是你可以选择的,只是你须得去经受的。所以这些遭遇和经历,就是可以不去分别计较的。
这时候我是想说,一再地寻思起来,一个人来到这人世间,最终不能不为自己作出一个回答的,又还是这个永远而根本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这不是一个哲学问题,而是一个人人都能感受到的实际的问题。每天每天地, 每时每刻地,你都在面对着世界,都在面对着自己,那么这世界是什么,这生命是什么呢?但你往茫茫的天地望过去,看不见天地的来历;回过头来望望自己,也看不见这生命的根柢。你活着,是活在一个久远的谜里。对于从根本上就不清楚的事情,你又怎么能够去把握它呢?早晨你醒过来,心思一时间还没有跟上来,这时候来到心头的,便是一片让人惶恐的荒凉,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你,并且是落在这样的一处角落里,不知道该把自己怎么办,不知道如何是好。又要等到你的心思回来了,你又才会回过神来,然后再打起精神,把自已的日子继续过下去。诗人泰戈尔就把这样的迷茫称为生命固有的哀愁,说它会从生命的缝隙之中渗透出来, 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你,不管是风雨如晦之时,或者是花好月圆之际,使你一不小心抬起头来,就会与之相遇。这样就让你和眼前的生活若即若离,不能完全地投身到现实的场景中去。但一位哲人也说过,人和一般的动物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动物的存在就是存在本身,而人的存在却能够把自己的存在对象化。即人不仅活着,而且还能够看见自己活着,能够打量自己的生活。所以古往今来地,人们就一直在追问,自己的生命是什么,能够和应该做些什么,并且是为了什么。
这样的追问,就包含着对命运的追问。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人来到这人世间,只有一行属于自己的足迹,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那么是什么在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呢?我们看到时代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但是在同样的一个时代里,人们也仍然有不同的命运。我们又看到家庭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包括家庭环境和父母躯体的基因,但即便是一对孪生的兄弟,命运也会是不同的。我们也一直认为知识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同样是莘莘学子,虽然有人会直上青云,却也有人会零落流水。我们还以为机遇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你却不知道机遇在哪里,对别人来说是机遇,对你来说又不是的。我们更常常说起的,是一个人的努力会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你就看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努力,又何尝都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就连一代功成名就的英雄豪杰,到头来也难免要凄凉地委身于自己的命运。应该说只有命运才能改变命运,那么这命运究竟是什么呢?
其实人们都知道一个原理,外因只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依据。就像石头孵化不出小鸡,只有鸡蛋才能够孵化出小鸡。所以我们也看见了,一个人的命运的最初的内因、最早的依据, 就含藏在一个人的与身俱来的秉赋和品性里。不然的话,当人们说到天赋,说到才华,乃至说到天才的时候,说的都是什么呢?这就是一种命定,好比一粒种子只会开放出自己的花朵,我们的命运就是自己的内因在外因里的运行。那么这粒种子是从哪儿来的呢?在这里我们就遭遇到了一个根本的问题,即是人们一直在说起的,我们的生命并非只有一生一世,而是在多生多世地轮回着的。所以一个人的命运,就不仅只是今生今世的命运,而且还包括往生往世和来生来世的命运。事情是不是这样呢?这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却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在这个根本的问题上,你就要为自己拿定一个主意,是或者不是,二者必居其一。你的认知不一样了,你对自己的人生和命运的把握,也就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世界和生命之谜太深邃了,太渺远了, 是自己力所不及的。但你已经来到这个人世上,背负着这样的一具生命了,就得为自已作出一个回答,哪怕这个回答只属于你自己。就像你已经漂泊在大海上了, 就得为自己找到一条船,乃至是一块木板,又才有希望救助自己。有幸的是,在我们这片东方的土地上,在我们的长长的岁月里,我们的前人就已经有过了艰苦卓绝的追寻, 他们的经受、经历和经验,还有留给我们的回答和经典,就是我们可以去跟踪的。在他们的慈悲的牵引之下,在我能够找到的回答之中,我后来就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回答:
我是谁?我是这茫茫世界之中的一个因果。我从哪里来?我从生命的久远的轮回之中流转而来,今生今世生而为人。我往哪里去?有这样的三种可能:一种是继续轮回下去,来生来世却不一定能够托身为人;一种是摆脱轮回,成为一个觉者,这要经过漫长的三大阿僧祗劫的修行;第三种可能是走完这一生的路程之后往生净土,那是心灵存在的维度,在那里就不会退转了,直到求得正等正觉。不难看出来,第一条路径是自己不愿意再重复的,第二种前景是自己心向往之却忧心做不到的,只有第三条道路才是自己唯一可以选择的。
那么当然了,我们往下就还需要把这一切说得更仔细一些。不然时至今日,前人的这些智慧的发现, 就会让人觉得飘渺而遥远。但不管人们拥有的知识在怎样更新,人们所具有的智慧却不会有传统和现代的差别,不会有古往今来的区分。知识只是智慧的一种眷属,往往只是一时之见,需要学习和积累。而智慧却是这生命本身所固有的能力,并不需要学习和积累,是不变的和永恒的。所以你还是可以在前人的智慧的引导之下,来把握自己的前程的。
二、前人留下一句终极的话
我们可以说,人们一直在追问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应该就包含了如今人们在说的三观,即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但是想一想,这三观里就缺少了一个生命观,并且价值观说的也就是人生观。所以我感到,这三观应该是世界观、生命观和人生观。有了世界,才有生命,乃至人的生命,然后才要回答往哪里去,为自己找到终极的和现实的归依,这也就是一个人的人生。我不太愿意用价值这个字眼,因为这一切应该只是与一个人的心之向往有关,而与价值的模仿无关。
我们说世界和生命之谜太深邃了,太渺远了,是自己力所不及的。所以在这一生里,我也不曾停歇过阅读,在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在阅读之中去寻寻觅觅。但在这人间浩如烟海的著述里,就我们平常会见到的种类来说,却不会告诉你世界和生命的根柢。好比一棵树,树根是我们的生命之根,花朵和枝条就像我们的生活和人生,我们看不见隐藏在泥土下面的根柢,就往往只是在花朵之间选择,或者在枝条之间比较。这样的对生活和人生的烛照,由此而生出来的感受、见解和主张,就是移步换景的, 层出不穷的, 以至于著作等身的。似乎不相同,到底也一样,都同样不究竟。你虽然在不停地阅读,仿佛在不断地丰富和更新,又一步也没有前进。要是你的阅读是找不到终点和根本的,书会越读越多,终老也读不完,你的希望又会在哪里呢?
这里我诚然是想说,所以到后来,我就找到了前人留给我们的经典。这样我就看见,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之中的道家和佛家的经典里,完全地和直接地在告诉我们的,就是世界和生命的真谛。其实多少年来,不管岁月在怎样流驶,兴亡在怎样交替,也不管人们在怎样误会它,曲解它,尘封它,它们都千古不变,颠扑不破,始终如一,是一直在日子里守候着我们的。你想像不到,也很难相信,早在两千多年以前,我们的前人老子只用了一句话,就已经为我们把世界和生命说完了,已经为我们建立起来了一个世界和生命的模型。这时候我来打量自己的一生,就不能不首先说到这个模型,因为这也就是我在这一生里为自已找到的依据。老子当年就把这句话,还有相关的解说,写在了《道德经》里, 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我曾经读到过好些批判老子的著作,那只是一些学人才能够做和会去做的事情。但也有一个会妨碍人们走近老子的原因,是人们会以为老子不科学。日子来到了今天,我们已经把自己的生活、认知和希望,都归结在科学上了。但就我自己的感受来说,你如果愿意仔细一些,用科学的发现来帮助你去体会前人的发现,你就甚至会有些惊讶地看见,科学后来的发现正是在印证和注释前人当年的发现。如今科学用来观测世界的方法,叫一切复杂源于简单,而老子当年就已经把这个模型简单到了一二三。如果要学科式的来看待这一二三,它就应该是属于自然科学和生命科学的范畴。
老子这句话里的一,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源。一就是道,老子说道是一种“有物”,是一种“浑成”的、“可以为天地母”的物质。世界就是由这种物质化生出来的,道就是老子对这种物质的命名。科学后来则推测说,这是一种高密度的物质,像一只针尖,或者一粒豌豆。这太遥远了, 你无法去追究, 也可以先不去追究。但这里你就看见了,在世界的本源是一种物质这一点上,老子的发现和科学的推测就是一致的。
老子这句话里的二,告诉你的就是世界的来历。为方便起见,这里我们先说科学后来的发现。依照科学的描述,世界是由那种高密度的物质,在经过一次大爆炸之后而形成的。在大爆炸之后的一段时期里,这个世界里只有能量,没有物质。后来物质从能量之中产生出来了, 世界里才有了物质和能量这样两种根本的存在形态,然后又才有了我们的这个红尘滚滚的世界。老子没有说大爆炸,这至今也还是一种推测。但老子却已经非常清楚地,把从能量中生出物质的这一过程,表述为“无中生有”,是“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若是换成佛家的表述,则是“缘起性空”,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老子和佛陀说“无”和“空”,并不像我们误解的那样,是虚无所有、空无所有。能量是无形无象的,老子当年就模拟地把它称“无”, 佛陀也同样模拟地把它称为“空”;而物质是有形有象的,老子才照直地把它称为“有”,佛陀才相应地把它称为“色”。所以老子说的二,就是有和无,也叫阴和阳,或者乾和坤,也就是佛家说的色和空,或者科学说的物质和能量。道家、佛家和科学三者之间,在这里就只有语义系统的不同,实质上的指代则是一样的。而这有和无、色和空、物质和能量之间的关系,也就是“0”和“1”的关系。科学后来的发现, 就更为清晰地为我们印证和注释了前人当年的发现。而来到了二这里, 一切就来到我们的跟前了, 不再那么遥远了。
那么在二之后, 我们就来到了三。这三是由二生成的,是由二聚合而成的第三种存在形态。“三生万物”,三就是包括我们的生命在内的一切生命。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这就是说,你的生命就是由一具有形有象的物质的躯体,抱载着那种无形无象的能量而形成的。如同我们平常所说的灵与肉,心灵与躯体,一切就回到了我们自己的身上,你就完全可以感受和体会到了。要紧的是,我们的生命里的这种能源,就不是人们已经知道的电源、石化能源或者生化能源。比如我们如今的人工智能,所依靠的就还是电源。而我们身上的这种能源,正是前人所发现的那种“无”或“空”,是那种原初的、因此也就是终极的能源,这就是人工智能还做不到的。道家和佛家所说的乾阳、法性、真如、般若、实相等等,说的也是这种能量。这种能量在我们的躯体里,就成为了我们的灵智,成为了我们的精气神体系,成为了我们的生命力。老子说“冲气以为和”,这里的气就不是空气,而是无形无象的精气在我们的躯体里的流动,好比空气一旦流动起来就成为了风,让我们的躯体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为了把它和空气区别开来,前人就把它写作“炁”,或者称为真气。如果我们的身上没有这种能量,这副躯体就只是一具尸体。这个三位一体的精气神体系,就是科学的方法至今还捕捉不到的,甚至还不知情的。而老子的这一句“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就是我至今唯一能够找到的对生命的定义。
那么像这样的,老子就引导着我们,穿过了世界和生命的历程。真理是朴素的, 老子的这个模型是一句话,如果把这一句话换成一个符号,就是几乎人人都知道的太极图☯。太极图就是一二三:它是一,是一个整体,就是整个的世界;它是二,这个世界里就包含着两种根本的存在形态,即白色的无形无象的能量存在,黑色的有形有象的物质存在;它是三,是一切生命,是黑白相拥的、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的第三种存在形态,是一物一太极,一花一世界。
什么是源远流长和博大精深呢?我在跟踪着老子的这个世界和生命的模型时候,就时时地都在感受到我们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和博大精深,并为自己是华夏子孙而感到庆幸。那么老子留给我们的这个模型,对你会有什么帮助和意义呢?其实老子的这个一二三的模型,就还包含着一个逆向的三二一的模型。既然一生成了二,二生成了三,那么三也就是二,二也就是一。你的生命是三,你就可以凭借自己的生命,在三中去把握二,在二中去归一。无论道家佛家,就都是沿着这条三二一的路线,来修行自己的人生和把握自己的命运的。而这一条回到根本的路径,也就是你接着要去跟踪的。
三、还有一条忘却了的路径
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在阅读前人的经典的时候,是住在一处临时搭建起来的两层的小楼里。那是一家单位的后院,夜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常常会停下来,窗外是已经寥落下来的灯火,就禁不住要想,老子是怎样知道这一切的呢?其实老子也清楚人们会有这样的疑问,所以当年在《道德经》里,老子就曾经代我们设问说:“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正是在这里,老子告诉了我们一条路径,一种方法论。即是人们在去认识世界和生命的时候,并不是只有一条人们如今所知道的科学实验的路径,还有另外一条你还不知道的路径,是生命体验的路径。
老子一直在为我们作这样一个比喻,既然我们的生命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样地化生出来的,那么世界就好比是我们的母亲,我们则好比是世界的儿子。在我们的生命里,就集中而深刻地携带着世界的信息。如果直观一些地来看,像太极图显示的那样,一即是三,三即是一,这生命就是世界的一个细胞,一个缩影,和世界是一对同心圆,一对同构体。所以老子告诉我们说:“既得其母,复守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母亲来了解儿子,反过来也可以通过儿子来了解母亲。就像我们如今可以通过母亲的基因来认识儿子,反过来也可以通过儿子的基因来认识母亲。这样的一条路径,一种方法论,就是自然而然的,是你能够领会的。
这是可能的吗?而这正是老子当年的实践和发现。可以说,人们至今为止的所有的发现,都不能和前人的这一发现相比拟。这条生命体验的路径,老子告诉我们说,方法就是要“致虚极,守静笃”,即是要让自己的身心都完全安定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生命是一种物质和能量的聚合,在我们的生命里,有一个精气神体系,是这生命的能量体系。平日里,你的心思总是在转动着,你的肢体也总是在活动着,你的精气神体系就陷落在这些活动之中,用来支撑着这些活动。正是在这里,老子发现了,一旦我们的身心都完全安定下来,我们的生命就会回到本来的智慧圆满的状态,这心灵所具有的能量就会完全地释放出来。而这心灵所具有的能量,是那种“无”或“空”,是那种能“无中生有”地把世界化生出来的终极的能量,所以这心灵的能量一旦还原出来,就超越了我们的时间和空间的观念,能够在一念之间遍布三千大千世界,通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因果和存在,这就是我们的生命能够达到的终极的境界。我们平常所说的“宁静而致远”,《易系》里所说的“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道”,说的也是这样的路线。老子和佛陀他们也就是在这样的境界里,发现世界和生命的真相的。
对于前人这样的发现,你会怎么想呢?这时候就让人想到《黄帝阴符经》里说的,“人知其神之神,不知不神之所以神。”我们向来只以为神奇的事物是神奇的,其实你回过来想一想,作为万物之灵长,这个世界里又还有什么存在,能够比人的生命本身更神奇呢?那些看上去显得神奇的科技成果,不就是人发现和制造出来的?当然了,一个人要回到寂然不动的状态,是很难的。平日里我们的心思念念相续,有如不断的长流水,何尝能够安定下来呢?所以老子告诉你,这要经过坚持不懈的修习。老子说:“塞其兑,闭其牖;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第一阶段你要让你的肢体安定下来,要像关闭门窗一样把你的感官关闭起来,让你的注意力从外部世界回转到内心里来。这之后的第二阶段,你就要让你的内心也安定下来,不仅要破除你的整体的意识,而且还要消解你的细微的心念。你的心里的尘影消散一分,你的心灵就会清明一分,你的智慧就会打开一分。智慧是什么呢?智慧就是能量和信息。那么最后,到了第三阶段,这心灵里的尘影都完全散开了,自家的智慧的心光也就完全地显现出来,这心灵就和光共尘地与世界融合为一体,你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你,这就叫“玄同”,即是天人合一。
这样你就看到了,从我们的世界和生命之中,从“无”和“有”之中,会相应地产生出两条认识世界和生命的路径。沿着心灵和生命的方向,就是生命体验的路径;沿着物质世界的方向,就是科学实验的路径。老子当年在《道德经》里,就已经为我们总结过这两条路径。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你看这是多精美、多准确、多简炼的汉语言字,寥寥数语就说尽了千言万语。这段话里的“常无,欲以观其妙”,就是生命体验的路径,也叫“为道日损”;而“常有,欲以观其徼”,就是科学实验的路径,也叫“为学日增”。这两条路径“同出而异名”,都同样是从世界和生命之中生发出来的,所以“同谓之玄”,就都是方法论。你要“玄之又玄”,要把这两种方向和方法融合起来,才是“众妙之门”,才是一个完整的认识世界和生命的方法论。
在这里,我们就不能不又一次地说,什么是源远流长和博大精深呢?如果我们的文化积存里只有灯笼、旗袍、折扇,或者舌尖上的美食等等,固然也绚丽多彩了,就还不足以让人感受到它的博大精深。正是因为我们有了以道为核心的文化体系,为人们揭示了世界和生命的真谛, 才能称得上源远流长和博大精深。只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随着西学的东渐,在后来的浩浩荡荡的、顺之者昌而逆之者亡的世界潮流里,我们才渐行渐远地,忘怀和失落了前人留给我们的这条生命体验的路径,而把自己交付给了科学和技术的路径。
如今你可以清楚地看见,生命体验的路径,是心灵的,向内的,静态的和觉悟的,要由你自己来完成,别人不能代替你。它知道终极的境界在哪里,这种终极的关怀就可以融入在现实的关怀里。而科学实验的路径,则是物质的,向外的,动态的和器械的,寻常的人们没有条件去实践,却可以由别人来代替你。它的探索永无止境,是不会有终极关怀的。但它的一件件的实验成果,却会一次次地以物质的形式展示出来,让人深信不疑,欣喜不已。不妨说,我们对科学和技术的信奉,更多的倒不是信奉科学技术的本身,而是信奉科学技术给自己带来的眼前的利益。但常言说,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科学技术的一次次的往前拓展,就一次次地打破了造化原来留给我们的平衡,而不断地在改变着人们与天地之间的关系,改变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改变着人们自己。我不想说这种改变在怎样反过来压迫人们自己了,因为人们自己也已经有过了太多的警告、抗争和呼吁。时至今日,对于寻常的芸芸众生来说,有谁还感受不到物质的澎湃,精神的式微,博弈的激烈,生存的压力和内心的焦虑呢?人们如今常说的“躺平”和“内卷”,孤独和抑郁,就是这种反噬的现实表现。所以我只是想感恩我们的前人,还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条心灵回归的路径,能够帮助你把握住自己,从这白热化的日子里走过去。
我知道,一些学者曾经批判老子,说老子是虚无主义和蒙昧主义的哲学家,是代表没落的奴隶主贵族的思想家。但我们所有的人都在老子的模型和法门之内,老子代表的是人的生命本身,并不只代表什么人。学科式的和哲学式的来思考世界,是西方中心主义的一种视角。但老子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发现,世界和生命的真相是不能靠思考去发现的。所以有一句谚语说,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老子是这人间的一位觉者,是一位证道了的人。在这里你就看见,整体地而不是学科式地,修证地而不是思考式地,来把握世界和生命,正显示出东方的智慧,正是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的一个鲜明的特征。
四、精气神的运作真实不虚
我想说,我在说到道家和佛家的时候,并不是把他们当作宗教、学说或者信仰来看待的。那是一种习惯的认知和说法, 会让事情变得复杂和严重。对我来说,他们告诉我的,只是一个事实。好比说,你不能说你信仰太阳在天空
照耀,不是这样,回到平常和简单,太阳就只是在天空照耀,你沐浴着它的光辉就有幸了。在今生今世的日子里,因为机缘的牵引,我修习过一门道家的精气神的法门。从修习中我就看到,前人的发现是真实不虚的。
事情是由一位友人赠给我一本书引起来的,赠书给我的是张贤亮兄。贤亮兄从十七岁开始,一直到三十九岁,都是在农场里接受强制的劳动改造,身体也因此受到了很深的伤害,多方医治也不见缓解。后来他得到了一本道家修习真气的册子, 依法修习以后病情就好转了。出于一种情谊,他就把这本书赠给了我。我读了,并且还试着去修习了。不想这样一来,我在修习之中,就有了我原来不曾有过的生命体验。这就深深地震动了我,由此我就开始了对精气神的修习。
道家修习精气神的原理,自然是来自老子的一二三的模型。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生命是由二生成的三,是一种“负阴而抱阳”的存在,是由物质和能量聚合而成的第三种存在形态。这一切如果用卦象来表述,兴许会比较直观和清晰。这就好比是一个化合反应,即是☰(乾)+☷(坤)→☲(离)+ ☵(坎)。这里的☰(乾),也就是阳,是那种原初的无形无象的能量;这里的☷(坤),也就是阴,是有形有象的物质。而这里的☲(离),指的就是我们的心灵,这心灵本来是纯阳的,但由于“负阴”以后,即是生成了意识以后,这意识是有形有象的,就成了阳中有阴,你看就是两个阳爻之中有一个阴爻,是不是很形象呢?而这里的☵(坎),指的就是我们的物质的躯体,这躯体本来是纯阴的,但由于“抱阳”以后,即是抱载了精气以后,就成了阴中有阳,就是两个阴爻之中有一个阳爻,同样也是很形象的。所以乾和坤就是天地间的能量和物质,而离和坎就是我们的生命,是我们的心灵和躯体。
《周易参同契》里说,乾坤是“门户”,坎离是“正轴”。你对精气神的修习,就是要反过来,逆向地在三中去把握二,在二中去归一。这时候你就要通过心意的引领,把你的躯体里的真阳拉动起来,即是把☵(坎)中的那一爻真阳拉动起来,让它上行到头上,去冲散和置换你的心灵里积存起来的意识,即是去冲散和置换☲(离)中的那一爻真阴。这就好比是一个还原反应,即是☲(离)+ ☵(坎)→☰(乾)+ ☷(坤),这样就把一个本来的纯阳还原出来了。如果用一句话来总说,道家就把这样的修习方法叫做“取坎填离”。而无论道家佛家的修行,无论依照的是什么法门,最终都是要还原这生命之中的纯阳,把心灵里的这种终极的能量释放出来。就像道家的一位祖师吕洞宾,直接就把自己的名号称为吕纯阳。
这修习的第一步,前人称之为炼精化气。就是要通过“意守丹田”,在丹田里把你的真气培育起来。我们知道,你所抱载着的能量,在你的躯体里就化作了精气神体系。精是充满全身每一个细胞的能量,气是这种能量在躯体里的流通,神则是我们的心神。精气神三位一体,所以意即是气, 气即是意, 意到则气到。这精气本来是无形无象的,你如果不去修习它,你就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现在经过心意的引领,就像空气一旦流动起来便成为了风,你就切实地感觉到真气的存在了,所以前人也把这真气称为可阴可阳的浑元一气。这时候你就要把你的心念,你的内视的目光,即是把你的心灵的力量,都聚集起来,聚焦在丹田上,让你的内呼吸在心肾之间往返,并归落在丹田里。
丹田是什么,丹田在哪里?老子在《道德经》里告诉我们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说的“谷神”,就是丹田。“玄牝”,就是我们的两肾。这是我们的内生殖系统,是我们的生命力的源泉,是阴阳交汇的地方,真气就是从这里绵绵不绝地生出来的。《黄庭经》里更确切地说,前面有生门(肚脐),后面有命门(腰眼),左右有两肾,丹田就在它们的中间的空隙的地方。我在修习意守丹田的时候,就有了气沉丹田的体验。子夜时分,天地间阳气萌动的时候,人的身体也会有“精之至也”的感应,这时候用意念把真气归回到丹田里,道家就称之为“采药归炉”。
第二步是炼气化神。不久我在静坐的时候,就感觉到会阴部位,也就是前人说的气海那里,像有小鱼在唼喋,像有气泡在萌动。这是丹田里的真气积存起来了,就会下沉到气海里。之后就有真气从尾椎那儿开始,沿着脊柱上行,上到腰椎那儿。前人说夹脊那儿有一道带脉,这时候你就感到两肾发热,有如汤煮。那么不久以后,是第二十八天夜里,真气继续上行,在两胁觉得一阵生风过后,真气就冲过了脊背上的大椎,冲过了脖颈那儿的玉枕,直上到了头顶上的百会。这一条路线,前人就称之为督脉。然后清凉的真气从百会那儿下来,像雪片一样来到面颊上,让你觉得泪流满面似的。跟着真气又从口腔上方渗透出来,进入口腔以后便化作了液体,淡淡的香甜,可以吞咽下去,前人就称之为“玉液还丹”。这些是我原来不曾有过的生命体验,那天夜里就深深地震动了我,让我好一阵都回不过神来,从此我就很难再萌生出退意。
真气从头上下来,经过下颚,经过咽喉,经过膻中,回落到丹田里,这条路线前人就称之为任脉。通督是比较容易的,通任就比较困难了,在我来说,是三年以后。这有些像动脉和静脉的血液循环系统,任督二脉流通起来以后,正如《悟真篇》里说的那样,真气就“前降后升”、“前短后长”地在身躯里循环起来,前人就把这样的循环称为“小周天”,称为“河车搬运”。好比河畔的水车,一次次地把躯体里的真气拉动起来,去浇淋、碰撞和冲散心灵里的意识的真阴。这是一种阴阳在你的躯体内的交流和碰撞,在有的瞬间,就像雷鸣电闪一样,让你感到十分的舒适和震荡,前人就称之为“内触妙乐”。这样的浇淋和撞击,用老子的话来说,就是在“挫其锐,解其纷”,即是在消解你在心灵里积存起来的自我意识,让你渐渐地变得心平气和。如果从禅宗的角度来说,就是在帮助你一点点地回到心灵的本相,直至渐自成顿地开悟。而这样的交流和碰撞,也会让你百脉通畅,有助于你的身体健康。我直到二0二二年的年底, 感染新冠病毒以前, 多年来都没有做过体检,也没有去过医院。但人活着永远是劫后余生,该经受的劫难也就经受了,如今又还应该来写下这些文字。
至于修习的第三步,前人则称之为炼神还虚。应该说,前面说到的炼气化神,还只是凝神的准备阶段。你要让真气完全和流畅地循环起来,其实是不容易的,要经过长期的修习。你先是要以意领气,后来真气自动地循环起来了, 就不再需要以意领气了, 你的一点心意就会似守非守、勿忘勿助地留在丹田那里。在微弱的、像“胎息”一般的呼吸之间,气机充满了全身, 仿佛静止不动了, 又才从“小周天”进入到“大周天”的状态。前人说:身不动,精自固;心不动,气自圆;气不动,神自凝。这时候生命里的元神又才会凝结起来,并归回在丹田里,这就是前人所说的“结丹”。依照前人的体验,这“金丹”后来又要上到额头那儿的上丹田里,是可以从头顶那儿自由出入的。这就陈义太高了,这里就不说了。总的来说, 这里所说的只是一条人们修习精气神的共同的路线。但你若是踏上了这条道路,一路地走过去的时候,就会有自己的因缘,有你意想不到的际遇的。
现在我想到那些夜晚,就感到自己没有错过当年的机遇。如今我也还在静坐,在子时和午时,这已经成了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和习惯,就和人们会去跑步一样。其实精气神三位一体,气即是意,意即是气,是道家发现的一个重要的原理,并且也早已经渗透在我们的生活中和语言里。平时我们也知道,心浮气躁,心高气傲,或者神清气爽,气定神闲。我们的意识也并不玄秘,气是意的物质基础,意则是气的具体显现。好比说,气是铁,意则是特定的铁丝、铁环、铁器等等,一定的气态,就是一定的意态,传达着一定的信息。而道家对意和气的修习,也可以用一个大家都熟知的成语来表述,就是“平心静气”。平心,就是修性,静气,就是修命,这也就是道家所说的“性命双修”。平心即能静气,静气也能平心。一个人若是心平气和了,那么这个人的智慧,还有人们常常在说的气质,也就不一样了。
五、生命有兽人神三个层次
就我自己的因缘来说,我在修习前人的典籍的时候,先是道家的,后来才佛家的。在有过了修习道家的体会以后,就帮助了我去体会佛家的发现。有时候我想,应该是因为东土有道,佛法又才迁徙到我们的这片土地上,然后才能够开枝散叶的。万法本来同宗,万法也毕竟归一,都是从世界和生命之中来,又回到世界和生命之中去。
记得有一年,我和丛维熙,鲁彦周,唐达成,沙叶新几位友人一道,去九华山参加一次活动,见到了当时还在世间的仁德长老,就请长老为我们开示佛法。长老一开口,就说了一段“奇哉奇哉”。而这段话, 就是当年释迦牟尼王子在菩提树下证道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可以说就是全部的佛法。《华严经》里说,王子修行到那一天夜里,心就完全安定下来了, 照见了十方景象和三世因果。到了启明星出现的时候,王子就还原了大智慧,妙契中道,不离万物也不住万物,就证道成佛了。那时候佛陀从入定之中出来,连自己也感到惊讶,于是就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一段话:
奇哉奇哉,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
但因执着妄想,不能证得;
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
即得现前。
人的生命本来就是很神奇的,这心灵所具有的神奇的能力,只是被自己后来所形成的自我意识异化和遮掩了。一旦摆脱了这种阻挡,我们的心灵所具有的智慧,也就会完全地显现出来。在这里我们就欣喜地看见了,佛陀的发现和老子的发现完全是一样的,正如前人所说的“吾道不孤”。后来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佛陀还以观自在菩萨为例子,为我们解说了他的发现。佛陀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我们已经知道了,佛陀说的“色”和“空”,就是老子说的“有”和“无”,即是科学说的物质和能量。那么在这里,佛陀就把这个“有”说得更仔细了。佛陀告诉我们,在我们的生命里,有五种不同的物质存在形式,即是色、受、想、行、识,总称为“五蕴”。而我们的生命,就是“五蕴皆空”。
为了更仔细地来体会佛陀说的“五蕴”,我们还是先来看科学的发现。许多年来,科学在经过对物质的解剖、显微和对撞以后,不断地往物质的深处深入下去,就发现了物质的后面是分子,分子的后面是原子,原子的后面是原子核和电子,用电子撞击开原子核之后,则是各种粒子。新近发现的粒子叫希格斯玻色子,即被称为“上帝粒子”,比喻世界就是由这种粒子生出来的。但是很显然,你不难看出来,即便“上帝粒子”是最小的“有”,也还不是终极的“无”或“空”。从“有”到“无”之间的这一道关隘,科学也还没有跨过去。我们的前人有一个比喻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绝。”只要有一,就会有一的一半。从微观上说,科学实验的触角,如今就停留在这里。
现在我们回到“五蕴”。佛陀的生命体验,是逆向地往自己的生命深处深入下去。从老子的母与子的比喻里,我们已经知道了,这生命是世界的一个缩影,和世界是一对同构体。所以当佛陀往生命深处深入下去的时候,用佛陀的语义系统来说,就发现了色的后面是受,受的后面是想,想的后面是行,行的后面是识,识的后面是空。这时候你就可以看出来,科学所发现的这个从物质到粒子的序列,就是可以和佛陀所发现的从“色”到“识”的序列相对应的。科学后来的发现,仍然在为我们印证和注释前人当年的发现。佛陀说的“五蕴皆空”,其实也是一条修行的路线。一个人的修行,也就是要往自己的生命深处深入下去,穿过色,穿过受,穿过想,穿过行,穿过识,最后抵达“空”境。而这“五蕴”,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色”和“受”。这是对我们的这具躯体而言的,这躯体就有“色”和“受”这样两种功用和特征。这里的“色”,不是颜色,不是美色,佛家说“色”是一种“质碍”,一种物质的障碍。我们的躯体是物质的,最终是由氮磷钾这样一些元素构成的,这就不用说了。在佛家看来,这躯体就是一具“色壳子”,我们的心灵就是困落在这一副“色壳子”之中的。老子也说,“吾之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无吾身,吾有何患?”我们的苦厄,饥饿、男女、冷热和疼痛,都是来自这副躯体。在静坐的时候,你的躯体安静下来了,但你也还会有“受”,这肢体也还会疼痛。白天你会闻到从哪儿飘过来的油烟,这是人间的烟火。夜里不知道哪儿在播放京剧,一缕女声的如泣如诉的吟唱,仿佛是从岁月的深处传过来,就把这人间的沧海桑田和一路的风花雪月,都附着在那一缕隐隐约约的吟唱之中了。那么到了后来, 你静坐的时候能够入静了,就不再疼痛,也充耳不闻,即如《楞严经》里所说的“入流忘所”,这“色”和“受”就消失了。一般说来,动物就留在这“色”和“受”的层次里,是生命的低端的层次。
第二个层次是“想”,这就是对我们的心灵而言了。你不难体会到,你的躯体是落在三维空间里的,但来到了“想”,这心灵的活动就是在更高的维度里展开来的。在心灵的维度里,就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你在一念之中,想什么就是什么,不再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也不再有大小、远近和内外,就像量子的状态。你也不会再有实际的饥饿、男女、冷热和疼痛,有的只是留下来的记忆。这仿佛自由得多了, 其实也不是,就像你的心灵是困落在躯体里的一样,你的心之所想,也是困落在你为自己构建起来的自我意识之中的,如同佛陀所说,是“执着妄想”。这个自我是很可怕的,它会为你划定出是非得失的尺度,让你带着这种判断去生活。它从不以为自己会有错,有错的全在于别人和环境。它会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把自己的行为解释得合理,把世界也安排得符合自己的心意,并认为这就是人具有的理性,而人也就是这样靠头脑站立着的。以至于人们自己也会感觉到,“他人即地狱”,然后要天涯海角地觅知音。所以一个人在修习之中,就要像老子说的“挫其锐”,要打破这个顽强的自我意识。而一个人又只有在觉悟以后,才会明心见性。一般说来,这“想”的层次,就是属于人才有的特征。
第三个层次是“行”和“识”。这里的“行”,不是行为,佛家称之为“迁流”,是变迁着的、流动着的,看上去就像说的是一种波。这是被打碎了的整体意识,是一些单个的意识。而这里的“识”,也不是指思想意识,而是更精微、更深藏的种子,佛家也称之为“藏识”。如果我们把“想”、“行”、“识”连起来作一个比喻,“想”就像一篇文章,所以人们彼此都不能进入对方的意识;“行”就像文章之中的句子,所以就能部分地进入别人的意识;而“识”则是句子中的单字,就能够更多的进入别人的意识。要达到“行”和“识”的状态是很不容易的,佛法说这是八地以上的菩萨才有的境界。最后还要把这一点点细微的意识也消除掉,就进入了“空”境,达到佛的境界了,所以恒河沙数的众生的心,佛陀悉知悉见。在这里,科学还没有跨过去的那一道“有”到“无”的关隘,在生命体验的实践中就跨过去了。因为“识”的后面就是“空”,这“空”就是心灵的本相,就在我们自己的身上,所以我们是不用背着孩子去找孩子的。“般若波罗蜜”的意思,就是到达智慧 的彼岸。一个消解了自我的人,就从一个自为的人,而成为了一个自在的人,从必然而走向了自由。所以《心经》里的这位菩萨,就叫观自在菩萨。这时候,我们如果用这样的生命体验的发现,来对照如今的人工智能,你就会看出来,人工智能的运作,就完全是在“有”之中,是不能“空”掉自已,而进入非有非无、即有即无的“中道”的状态的。而这里我们说的第三个层次,就是诸佛菩萨的境界。
有一次,在雪域高原上的哲蚌寺里,在藏香特有的气息之中,我在一尊造像的面前坐了好一阵。造像也分为三个层次:底层是马头;中间是一对男女,还有一串骷髅;顶层则是一重重的菩萨的头像。这就是在形象地告诉我们说,我们的生命里就包含着兽人神这样三个层次。这三个层次,也就如同道家的精气神三个层次。如果这生命往下沉落,就会顺应和扩张生命里的动物性。看看这人间有过的那些罪行,就是再凶残的动物也做不到的。但如果我们能够让这心灵得到升华,就会让生命变得神明。其实神并不是别的什么,只是打开了自己的智慧而已。道家和佛家都从来不曾说过,世界是由哪一位神祗创造和支配的。所以佛家有一则偈语说:“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不在今生度此身,还在哪生度此身。”我们虽然也常常在说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该怎样珍惜自己的生命,往往只是用这生命去享受生活。而佛家在看见了生命的真谛以后,就不仅比我们更珍惜自己的生命,而且还知道应该怎样珍惜自己的生命。
六、开悟才能回到平常心
我在学习佛家经典的时候,也有过一次我原来不曾有过的生命体验。人们向来把传入汉地的佛法称为如来禅,而把本土化的佛法称为祖师禅,那一段时间,我在阅读慧能祖师的《坛经》,同时也在搜集佛陀说的经典。人们说不读《华严经》就不知道佛家的富有,我也就想找到一部《华严经》。这样就引出来了一段因缘,有了这一次的体验。
一天我在一位修行的人士那里, 见到了一部新版的《华严经》,打开以后,就试着去读那篇武则天皇帝所写的序言。那位先生看见了,当即就说要把那部《华严经》送给我。这是不是正中下怀呢?但不知道为什么,不明白有什么原因,我却没有接受。人的因缘真是不可思议,就在当天夜里,我的一个朋友陈绍陟医生,也是一位诗人,就给我送过来了一部线装的《华严经》。这部用黄绫包好的《华严经》,则是从觉园禅寺的藏经楼里取出来的。陈医生告诉我,那天晚上他去看望寺院的住持藏青法师,谈话中说到了我在找一部《华严经》,法师就把这部经卷取出来,让他给我带来了。仿佛你该读到的《华严经》,都不是那一部,而是这一部。
法师是一位少小就皈依佛门的出家人,如今是大西普陀寺的住持。但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法师,过后我就和陈医生一道去感谢法师。相见之下,法师就说我们之间的因缘很久远了,今天见到是结了一个果。从那时候起,我们就一直保持着这段佛缘。但那一段时间,我从阅读中知道了,禅宗修习的一个核心的问题是开悟,心里在惦念着的只有这件事情,所以刚一见面,我就请问法师什么是开悟。但法师没有回答我,只是让我们坐下来喝茶。我想这是出于礼貌吧,就先坐下了。随后法师又一边沏茶一边问我们,茶是浓一点好,还是淡一点好?我也随口地回答说,淡一点吧。接着我还是又问法师,什么是开悟。法师仍然没有回答我,只是说吃茶吃茶。其实法师已经回答我了,但我还陷落在自己的心思里,没有被吃茶的机锋所触动,却觉得法师是不打算回答我,那天晚上就没有再问了。
但就在这之后的第三天早上, 我就有了这一次的原来不曾有过的体验。前一天晚上,我阅读到了很晚,早上醒来的时候,就感到有一些昏沉。但我还是出门去寄一个邮件,只是走了一会就不想再走了,打算回到家里再睡一会。但就在这人的头刚一碰到枕头的那一瞬间,心里突然就清明了,所有的思虑和昏沉,一时间都没有了,当即解除了一切烦恼。那时候我几乎都不敢再动弹一下,生怕把那一片清明惊动了。而那时候,我也就明白什么是开悟了。开悟不是一种思考,不是一种推理或见解,而是出现在心里的一种实际的状态。正如《坛经》里所说,“迷闻累数劫,开悟刹那间”。没有发生就没有发生,发生了就发生了。所以在寺院里的那天晚上,法师只是问茶的浓淡,而不用言语来回答我。这本来无法言说,也不需要言说。
这里我就强为之说吧。那么比如说,我们平日里不是一直在说,要追求自我、实现自我?但什么是自我呢?其实你自己并不清楚。如果从佛法的发现来看,你实际上有三个自我,即是法身、报身和化身。好比说,这里有一片清明而宁静的湖水,这是我们的心灵的真如本相,是那种“无”或“空”的原初的能量,就是我们的法身,是一个本我、真我和大我。用这片平静的湖水映照出来的世界,无论是湖畔的灯火或树木,其景象才是如实的,或者说实事求是的。但是后来,我们的心灵在和世界的交流之中,世界的色声香味触法,通过你的眼耳鼻舌身意,进入到你的心里,好比熏风的吹拂,就把这片清明而宁静的湖水,异化成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波浪。这波浪就成为了你的自我意识,让你成为了这一片,这一个,这就是你的报身,是一个假我和小我。从此你就用你的这一片波浪去映照世界,所得到的景象就是破碎的、变形的和不断变化的。灯火会有如金蛇狂舞,树木也会有如凤凰展翅。那么在不同的时刻和场合里,你的这一片报身的波浪,又会异化为各种不同的波浪,这就是你的化身,有亿万个假我和小我。所以世界虽然只有一个,但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世界又是不一样的。
我们不得不借助比喻, 来体会什么是开悟。《华严经》里就说过,佛陀的说法全是假言和比喻,甚至求比喻也不可得。因为我们的真如法身是不可思议不可说的,一说出来也就成了波浪和假说。但我们在领会到其中的真义之后,也就可以把假言和比喻略去不计。这时候你就会体会到,就像湖水的波浪在某一个特殊的时刻会平息下来一样,我们的心识的波浪在某一个瞬间也是会平息下来的。这一瞬间就是开悟,就能“明心见性”。“明心”,就是明白你平日里怀着的心,只是一颗随因缘而生灭的假心,不仅往事如烟,心事也如烟;而“见性”,则是见到了你的清明而宁静的本性,这才是你的始终不变的真性。并且平日里你所追求的自我,也只是你所想像的另一个化身的自我,而佛法要回归的,则是你的法身的本我、真我和大我。
那个上午仿佛是柳暗花明了,我接着又去寄邮件。走在大街上,就感到不再有什么阻碍,自己是融入了日子里。就像《心经》里说的, “无智亦无得”, 没有了心灵的波浪的折射,就不会再有是非得失的误导,这人也就回到了通常所说的平常心。而所谓平常心,也就是实事求是之心,平等而恒常之心。大街上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包括小铺子里摆着的口香糖,一个小男孩在拾起路上的烟蒂,路旁的缝隙里有一朵小黄花在开放,还包括你自己,一切都在各自的因果里行进着,在因果和法性面前才是人人平等的。没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所有该发生的事情都正在发生。你的心里有一种喜悦,或者说不似喜悦,胜似喜悦。这样也让你明白了, 我们能够有的最真实和最根本的快乐, 其实是这心灵本身所固有的快乐,是我净常乐,是法乐。至于我们四处去寻找的快乐,则是这心灵在失去了宁静之后,用来模拟和替代的快乐。以为快乐了,实际并不快乐。刚一满足了,跟着又不满足了,所以永远也满足不了。
慧能祖师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不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这个“何期”,就是说你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心灵会是这样,但你的心灵却正是这样。那天中午我寄完邮件之后,顺便去了一家面馆。那是一种叫“肠旺面”的小吃,是这座城市里的一种美食。但刚一咬到里面的肉块,也一下子就吐出来了,从那一刻起,在后来的数十年里,我都是素食的。这或许是给了我一个印证,不是我要持戒,那我还做不到,是不戒而戒。你的心里的波浪平复下来了,你在心里结成的“心瘾”也就散开了,就会如同老子所说的,“食无食、味无味、事无事”了。我们心里积存起来的“心瘾”,不管是为物为财为情,都不妨说是一种病,都会折磨人。佛家素食的原因,我想是不杀生,好少一些报应。
到了傍晚,我就去了寺院里。一个人是不是开悟了,人们说要由法师来印证,我就打算又去向藏青法师请教。那时候夕阳西下了,阳光正映照在寺院的楼廊上。我在那儿见到了法师,就说我今天是来回答吃茶的问题。不过刚一说完这句话,我就不想再说了。一个人若是开悟了,就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连是否开悟也没有了。如果还要去印证,反而会引出许多的是非和歧义来的。你没有再说什么,法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双手合什,为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在寺院里吃过晚饭之后,出得门来,灯火也正黄昏。茶是浓一点好,还是淡一点好?茶本身并没有什么好或不好,这是你的心里的波澜,为你作出来的二元选择。或者落在浓的一边,或者落在淡的一边,都会落在是非得失的纠缠之中。一个人若是开悟了, 心里的波澜平息下去了,就归为一元了,来浓则浓,来淡则淡,随缘而从分,就不会落在哪一边了。不仅是茶的浓淡,包括所有的二元选择,美与丑,善与恶,“兼善天下”或“独善其身”,“先天下之”或“后天下之”,直至色与空,有与无, 也就都不落两边了。本来就一心不变, 始终如一了,还需要什么“存善去恶”或者“知行合一”呢?慧能祖师说:“不思恶,不思善,正与么时,便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这也就是中道,就是不二法门。不管在怎样的境况之中,这人的心境就都一样。
或者我们会问,这些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呢?有的只是慈悲,有的只是因果。当年有一只鹰在追赶一只鸽子,鹰不吃鸽子会饿死,鸽子被鹰抓住了也会死。后来鸽子扑到了佛陀的怀抱里,这该怎样存善去恶呢?佛陀悉知一切因果,并且佛陀的慈悲是与众生同一法身的同体大悲,是不需要什么缘由的无缘大悲,佛陀就用自己的肌肤喂了那只鹰,而放飞了那只鸽子。这也就是老子说的,“圣人无心,恒以百姓之心为心。”这样一来,道义和佛法就把人们引向了人生的终极之处。一个人就不用再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以免会把自己的一点心思,就当成是天地之心和生民之命了。
禅宗说:“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里的佛就还只是因地上的佛,而不是果位上的佛。因此禅宗又说,“悟后起修”。所以我知道,一个人即便是开悟了,也才算明白了要修行什么,才算是踏上了修行的道路。这条修行之路虽然漫长,但你心里的波澜平复一点,你的智慧也就会显现一点。佛法说,这就是破一分无明,增一分法身。
七、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我们跟随着道义和佛法,对自己的生命的构成和运作,有过一些体会了。那么这之后你要去跟踪的, 就是死亡了。记得孔子说过, 未知生,焉知死?是说我们连活着都还不清楚,怎么还要去管死的事情呢?这也固然了,人不了解生死, 人也依然活着。所以孔子的言说,只是在生命和历史的天花板之下,至于天道、人性、生死和鬼神,这些都属于“子不语”,是孔子不说的。但要让一个人不去追究自己的生命,其实又很难,这些就正是你想知道的,是这生命的应有之义。生和死是生命的一体两面,反过来说,不知死,又焉知生?对死亡的了解,也会让你明白要怎样活下去。
有一点不会有疑义,人的死亡就是这身躯朽坏了,耗散了,这是我们看得见的。科学的发现还告诉我们说,物质是不灭的,这躯体消解以后,就化作了腐殖质、化作了氨基酸,最后再化作了氮磷钾,还可以进入新的躯体。但我们的生命是一种“负阴而抱阳”的存在,是物质和能量的一种聚合,那么我们的心灵呢?你的躯体里抱载着的能量,你的心里所积存起来的信息,又会怎么样呢?由于我们的心灵是存在于更高的维度里,是你看不见的,你也就容易把它略去不计,于是就方便地用躯体的溃散来代替了生命的死亡,以为人死以后就空无所有,并认为这是唯物主义。
但事实上,科学的发现还同时告诉我们说,能量是守衡的,是既不能创生,也不会消失的。如同老子当年在《道德经》里所说,这种精阳是“自今及古,不去其名”的。也如同佛陀当年在《心经》里所说,这种真如实相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在这里,道家、佛家和科学的发现, 又仍然是一致的。平日里我们所摄入的营养,也只能用来维系这物质的躯体,而心灵则是不需要营养、也无法去增减它的。所以这生命的死亡,也只是心灵出离了朽坏的、不能再抱载它的躯体。就像一只水泡破裂了,破裂的也只是它的外壳,其中的气体也还是会回到大气里,并在另外的时刻再进入到新的水泡里。一只水泡尚且如此,又何况我们的灵长的生命呢?只因为老子当年说“无”,佛陀当年说了“空”,我们就一直在批判道家佛家是虚无主义,但在道家佛家看来,说人的生前空无所有,人的生后也空无所有,这不是虚无主义还是什么呢?又何况这种生前生后的空无所有,还是一个人在一生里可以任意妄为的物质依据。
其实我们也已经体会到了,我们的意识是一种量子一般的物质存在,要说唯物,也更为彻底。多少年来,关于灵魂的出离、转世和轮回的情形,就一直在这人世间流传着,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人们积累起来的相关的记载、资料和例证,乃至都多到无须列举,不劳援引。那么不论你是否能够确认,有那么一天,你也会踏上那渺渺冥冥的路程。那时候你独自地上路了,就像一位诗人的诗句,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你又会去往哪里,会遭遇一些怎样的情景呢?
我们一路地走过来,科学的发现为我们印证和注释过道家和佛家的发现,帮助我们认识了世界和生命。那么这时候,科学还会不会帮助我们呢?但在这生死的关头,科学却帮助不了我们。对于这个宇宙世界,科学如今能够观测到的存在,包括所有的星座和星系,只是这个世界所浮现出来的物质的一小部分,大约只有百分之四。还有百分之九十六的暗能量和暗物质,则是科学还观测不到的。另外科学推测说,这个世界里有十一个维度,人们能够观测到的还只有四个维度,其余的七个维度则是科学还观测不到的。从宏观上说,科学的触角也就停留在这里。我们从中还找不到什么线索,可以用来帮助自己。而对于我们的生命,科学至今的种种发现,也还只限于我们的这具物质的躯体。科学的有形有象的解剖刀和仪器,还接触不到无形无象的“无”或“空”的存在。所以对于灵魂的有无,科学就既没有为我们证实,也没有为我们证伪。对于主流科学来说,这还不在探索和研究的物质范围之内。因此也就没有什么确切的成果,可以提供给我们。
我们可以说,直到现在,人们对死亡的过程、形式和去向的知见,全都是从生命体验的线路之中获得的。这样的记载和例证也很丰富,一样生百样死,这里我们就说其中的一种吧。比如藏地佛法的典籍里,就给我们留下了一部《中阴度亡论》,原来也叫《中阴教授听闻解脱法》。在这部典籍里,佛法就发现了死亡的过程,可以分为死地中有、法性中有和轮回中有三个阶段。一个人死亡的时候,会昏沉,散乱,坠入到黑暗之中。在仿佛穿过了一个黑暗的通道之后,就看见了光明。这心灵在摆脱躯体的羁绊的那一瞬间,也摆脱了自己所携带着的自我意识,所以这一片光明,也就是我们的心光,是我们的真如自性的性光,是那一片“无”或“空”的能量。在藏传佛法的实践中,在这一瞬间里,一个人如果能够融入到这一片光明之中,就是可以即身成佛的。不过这一刻很快就过去了,那么你的心灵所携带着的自我意识,跟着也就回来了。这时候就会现出来欢喜部和愤怒部的菩萨的法相,一个人如果能够融入进去,仍然是吉祥的。但这是雪域高原上的修行者们,平日里为自己积累起来的因果和信息,若是内地的修行者,所显现出来的法相又会是不一样的。那么这之后,你的自我意识就完全回来了,跟着再显现出来的,就是你曾经有过的遭遇、场景和信息。这样你就进入了轮回中有,你携带的自我意识,也就会引着你到相应的地方去。而一个人会有的去处,佛陀在《楞严经》里,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纯想即飞,必生天上;
情少想多,轻举非远;
情想均等,不飞不坠;
情多想少,流入横生;
纯情即坠,入阿鼻狱。
这里的“情”,就是你的情感和欲望。这里的“想”,不是指思想,正是一种心相,是指你的心灵清明的程度,包括你对佛法的澄心观想。而这里的“天”,不是指天空,指的是禅天、梵天。依照佛法对世界的发现,我们的这个世界有欲界、色界和无色界三个层次,每一个层次里又包含着不同的禅天,一共有三十三层禅天。佛法把我们定义为有形有象的饮食男女,由于背负着这副沉重的躯体,是困落在欲界的第四个层级里。从这个层级往上走,就进入了更高的维度,就是欲界诸天、色界诸天和无色界诸天了。你的心灵在出离了躯体以后,就是由你的“情”与“想”来决定你会往哪里去。好比说,这“情”和“想”的物质密度是不一样的,“情”会比较重,上升不了多高,而“想”则比较轻, 会上升得更高一些。这样你就带着你的“情”和“想”,踏上了自己的途程。
你上路了,如果你的心灵里是“纯想”,你就会上升到无色界诸天,乃至最高一层天叫“非想非非想处天”。如果你的“情”的牵挂比较少,“想”的成分比较多,虽然不会像“纯想”那样升得更高, 但也能够去到欲界诸天或色界诸天。如果你的“情”和“想”是一半对一半,你就到不了天上,但也还是可以托身为人,再回到人间。又如果你是“情”多“想”少,你就会往下沉落,托身为鸟类或动物了。最沉重的情况则是“纯情”,比如说你还沉浸在欲望和贪婪的纠缠之中,你就会坠落到地狱里,直至最深的一层地狱叫阿鼻狱。这地狱并不在别的地方,就在你的心里,像一场黑暗的、再难醒过来的恶梦一样。
这时候你就可以体会到,我们的生命的存在,归根结底是这心灵的存在,而这心灵的存在,归根结底又是这心灵存在的状态。在现实的生活里,这心灵的状态会支配你的脚步,从而会左右你的命运。在三界里,这心灵的状态会支配你的去向,从而左右你在三界里的位置。这生命本来就是三界的一个缩影,三界其实就在你的身上,和你的兽人神、精气神三个层次相对应。所以你就可以凭借自己的生命,跳出三界而等同于三界。就像一块冰,可以先化为水,然后再化为汽,最后再化为氢原子和氧原子,就可以出没于整个的水的世界。比喻虽然总是蹩脚的,却也能够帮助我们去体会事理。这一切如果用一句话来总说,也就是佛法为我们总结的:万法唯识,三界唯心。
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人生一世,并不是没有结果的,这结果就在你的心里。就像诗人泰戈尔的一首诗:花问果实说,你在哪里,果实呀;果实回答说,我在你的心里,花呀。所以反过来,知道了我们的死,也就可以帮助我们的生。我们平常也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同样的,生有所思,则死有所往。所以不妨说,一个人的修行,也就是要修正你的生有所思,来把握你的死有所往。人们的科学幻想,是要给流浪的身躯找一个去处;而人们的修行实践,则是要为漂泊的心灵找一个归宿。身躯的存在是空幻的,心灵的存在却是永远的。
八、命运是当下的一个念头
春天来了,原野上百花开放。你看百花开放得不一样,就不是因为阳光雨露不一样,而是因为各自的种子不一样。这就让人想到,人与人的不同,也是因为与身俱来的种子不同。我们会误以为,这种子是来自父母的基因。但父母的血统能够给你的,只是你的这副躯体。而你的最早的内心,我们已经知道了,则是来自进入到这具躯壳里的灵魂或意识体。不然又要有怎样的父母,才能够遗传出爱因斯坦呢?并且一对孪生的兄弟,命运也会是不同的,甚至会有如云泥。
唐三藏法师玄奘,奉诏写过一篇《八识规矩颂》,里面有一句人们常常在引用的句子,叫“去后来先作主公”。这里的“去后”,是说人在死亡的时候,灵魂是最后才离开躯体。而“来先”,则是说一个新生命在诞生之前,一个灵魂就进入到了这具躯壳里。那么“作主公”,即是说这个灵魂,就是这个新生命的最早的内因,最初的依据。这个人往后的一切意识,最终都要在外因和这个内因的碰撞之下,即是和这个人已经携带着的因果的碰撞之下,才成为当下的一念的。它会让人一见钟情,一见如故,或者一见之下就心生厌恶;也会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让人在一念之中作出决定,要往前或者退后,要往左走还是往右走;这一个个的念头串连起来,最终就会演绎为一个人的命运。这就是你的“主人公”,在佛家的唯识宗里,就把它称为阿赖耶识,也叫种子、藏识或第八识。
我的母亲告诉过我,在我出生以后的两个多月里,常常止不住地啼哭。我的祖父是一位中医师,母亲还去找过西医师,也一直都不能平复。后来有一天,我的姨祖母来到家里,就说要带我到庙里去,请一位师父看一看。于是母亲带我去了一处寺院,在普陀路上,叫白衣庵。我们拜见了一位师父,让我穿上了一件千纳背心,还为我取了一个法名,叫做天保。这就应该说,我在很早的时候,就见到法相、听见法音了。我自然不记得那天法师都对我说了些什么, 但应该是告诉我,还有这样一条路,是可以让我回去的。后来我也想过,在我的往生往世里,就应该在这人世间沉浮过。我不愿意再来了,却发现自己还是又来了,所以就禁不住地啼哭。但在我的往生往世里,也应该听闻过佛法。所以寺院里的气息,会让我的焦虑轻减下去。从那以后,我确实就没有再啼哭了。我想这之中的看不见的原因,就在我的阿赖耶识里。
在我的这一生里,和一位法师有着特殊的因缘,并且和我的命运相关联。我们这座城市的近旁,有一座黔灵山,山上有一座弘福寺。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一道,常常会到山上去玩。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离开了小伙伴们,独自一人去到了一处塔林里,在一道石阶上坐了下来。一个人的行为,固然是由心意所支配的。但你心底深处的阿赖耶识,还有你在一次次的轮回中所积存起来的因果,你却是觉察不到的。所以你活着,就好比是活在一个已经编写好的程序里。表面上看起来,是你在为自已作出决定,实际上你只是这些因果的一个载体。你朝那塔林里走过去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些什么在牵引你。那天我坐在石阶上,抬起头来就看见了面前的一块石碑。我没有去读石碑上的那位法师的碑文,只清楚地看见了上面的半行文字,是“凤冈琊川双塘寺”。仿佛我只是要去和那半行文字见上一面,过后我就离开了,乃至把它忘记了。
但你以为怎么样呢?这凤冈县和琊川乡,正是我后来要去生活二十年的地方。从学校毕业以后,我先是被分配去了凤冈,不久又下放到了琊川,在一间学校里当语文教师。后来我在那里安了家,也离那双塘寺不远。我和张贤亮兄的遭遇有些相似,都和右派一类的事情有关系。只是我要有幸一些,是在内部监控。在校方对我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自然就不能说会让人欢欣鼓舞。这应该说是一次人生转折的关头,那一刻我就清晰地想起石碑上的那半行文字来了。其实你也完全可能想不起来,但这并非是由你自己在作主,你却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离开这座故乡的城市的前一天,我去到了法师的石碑跟前。这一次我是特意要去的,但我仍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仿佛是要去作一种印证,或者是一种告别。但我站在那道石碑面前的时候,心里若有所动,又生出了一个念头,要去弘福寺里看一看。于是稍一停,我就去了寺院里。那是深秋时节,文化大革命前夜,西风凄紧,山林冷落,寺院里空荡荡的,石阶上满是落叶。我在一处庭院里一回头,就看见了殿堂上的那副对联。过后我想,仿佛是法师在引导着我,要给我一段临别赠言:
大慈大悲靠菩萨现身说法
救苦救难在众生自己求心
这副对联就深深地触动了我,从此就宛若隔世地来到了我的心里。应该说我就是带着这副对联,跟随着这样的心路,才从后来的风雨如磐的日子里走过来的。我到了凤冈不久,有一天就步行了八十华里,去琊川寻找双塘寺。寺院只留下一处遗址了,但两口塘还在,塘水还清而涟漪。夕阳在山了,我便在塘水里沐浴了一回。那也仿佛是赶着去沐浴一回似的,后来我在琊川住下来的时候,那塘水就已经干涸了。
在琊川的那一段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忙碌、最有紧迫感的日子。我不是去深入生活,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一家,岳父是在困难时期的饥馑中死去了,岳母、妻子和女儿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有一年,生产队的一个工分是九分钱,年终结算下来,劳作了一年,我家却欠了生产队四十九元。所以我们要在自留地上种好包谷和洋芋,来贴补一年的生计。白天我会带着女儿去上课,回来之后就去地里。到了夜晚,或者大雪满山,或者蛙声如潮,虫声如雨,我又才把自己的阅读和写作继续下去。这是会引出祸端来的,我写那些文字做什么呢?但在我的油灯下,常常会躺着蛾子的尸体,粉白的双翅上带着红色的纹路,就连死去了也那样优雅而美丽,它们又是为了什么呢?写作也是一件身不由己的事情,它的最深刻的根源仍然是在一个人的阿赖耶识里。不是你要去找那些文字,你不知道它们在哪里;是那些文字要来找你,你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来到你的心里;仍然是冥冥之中的因果,在遥遥地牵引着你。识字的人很多,生活在乡村里的人也很多,要是那些句子不来找你,你也就不会成为“这一个”。所以我也常常想,这只是你在往生往世之中,听闻到的一点法音而已,不管给了你多少,你都应该感激。日子是不会停顿的,诗人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新的一天跟着就会到来了, 你得赶紧。
那么二十年以后,我回到了这座故乡的城市。如同诗人所说,“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所以不能不说,人活着就是一种幸存,即如老子所说,是出生入死,九死一生。那么第一件事情,我就去找那道石碑、那副对联。这一次我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是怀念,是感恩。节令也仍然是深秋,正所谓萧瑟秋风今又是,但山上的香火已经兴旺起来了。石碑仍然静静地留在那里,只是多年的凄风苦雨,上面的文字是更为模糊了。但我在寺院里四处寻找,那副对联却不在了。我在一处回廊里坐下来,或许是让红卫兵焚毁了?于是我想到,我应该把那副对联重新制作出来,我和它的因缘已经很久远,让它依旧挂在那殿堂上面。那时候寺里的慧海老法师还在世,所以我后来又一次去黔灵山的时候,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愿去见慧海法师的。
那天慧海老法师接待了我,听了我的想法之后,就连声说那副对联已经恢复了、已经恢复了。这倒让我有些意外,法师留我一道吃午饭,趁着午饭前的一点空隙,我又到庭院里去查看了一遍。果然是有了一副崭新的对联,却不是原来的句子,而是法师本人后来撰写的。我明白要恢复对联的原意是做不到了,午饭的时候就没有再说起这件事情。法师说起什么的时候,我还在心里宽慰自己,就回答说学佛是一个人自已的事情。法师也说是呀是呀,是自己的事情。之后我们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吃完饭我就下山了。走在那些曲折的石级上,我想我还可以做的,就是把那副对联写在自己的文字里, 有缘的人是会看见的。
如今我回想起来,有一件事情我没有想到,我虽然多次去到黔灵山,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仔细地读过法师的碑文。直到后来有一年,仿佛是时候到了,从琊川来了一位老乡,带给了我一本他们新编写的《千年琊川》,夜灯下读完了那本书,里面写到了法师,也写到了我,我才知道了法师的生平。原来法师叫觉崇法师,年青的时候就是在琊川双塘寺出家,后来才来到黔灵山,成为弘福寺的第十一代住持法师和第一届贵州佛教会会长的。
第二天我又去到了那道石碑跟前,这时候我也已经七十多岁了,才完成了这一世的因缘。那天我坐在一处石栏旁边,树影摇曳着,透下来斑斑点点的阳光,让岁月显得那样久长,也让人心里有些苍凉。你已经这样一次次地落在这轮回之中了,你的往生往世的原因成为了你今生今世的结果,那么你的过去和现在的原因,也还会一并地成为你往后的结果。所以佛法说,菩萨畏因,凡人畏果。菩萨知道结果是原因引出来的,所以会守护住原因;而凡人在意的却往往是结果,而不大理会原因。那么在余下来的日子里,你又只有守护好当下的原因,再去接受未来的结果。
九、一个指引你去处的法门
时光在不舍昼夜地流驶。子夜时分,在做完功课以后,我也还是会去关上楼道里的栅门。这座老旧的职工院落,四下里也满是暗影。脚步声惊动了几只猫,这是女儿喂养的一只流浪猫,带着四只出生不久的小猫,一下子逃开了,然后留在旁边的楼梯上,用那样幼小而晶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你。人的心会痛,这是真的。一时间就让人感到了因果的严峻,生命的艰难,感到了活着是一件可悲悯的事情。那么今生今世终了以后,你又会往哪里去,这样的念头便又来到了心上。
其实我在学习佛法的时候,一开始得到的第一部经典,就是佛陀演说净土法门的《无量寿经》,而净土法门,就是一个指引你死后的去处的法门。但自己很迟钝,那时候读完了序言,虽然也明白这是我一定会去学习的经典,却觉得自已还没有准备好,就只是把它先保存起来了。而那以后,我就去学习了道家的“取坎填离”的法门,学习了禅宗的“明心见性”的法门,还涉及了一些别的经典和法门。这样直到十五年以后,我又才回到了净土法门,并从此就归依在净土法门了。净土法门像印光大师说的那样,是可以“倡导净土、密护诸宗”的,自己也就可以用它去总持我学过的别的法门。所以有时候我也想过,在我的往生往世里,也曾经修习过好些法门,但仍然摆脱不了生死轮回,在今生今世里,我要找到的就是净土法门。
佛陀当年为我们留下过许多的法门,那是因为“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若无一切心,何须一切法”,所以佛陀在不同的场合,针对不同的众生,才说出了各种不同的法门。那时候的众生,心灵还很干净,也能够修习这些法门。但是到了后来,人们的心变得越来越繁复,染著也越来越深重,就很难再修习这些法门了。在这样的劫数里,就很难救助自己。而众生的心,佛陀是悉知悉见的。所以出于慈悲,佛陀在晚年的时候,才不请自说地,为我们演说了《无量寿经》和《阿弥陀经》,演说了这个往生净土的法门。
净土法门的由来,是当年有一位法藏比丘,为了帮助众生得到解脱, 在修行的时候立下了一个誓愿,若是有一天他修行成佛了,就要用他的愿力来帮助大家,只要有人愿意念诵他的名号,他就会引你到他的世界里去。法藏比丘后来修行成佛了,名号就叫阿弥陀佛。他的心灵的愿力就成为了阿弥陀佛净土,遍布在一切时空里。我们知道,在心灵的维度里,是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的,你无论在何时何处念诵他的名号,你们之间都会心心相印,同频共振。就像你打开了一个频道,也就会见到这个频道所显现出来的情景。这样你在临命终时,阿弥陀佛及诸圣众就会显现在你的眼前,在你的灵魂出离躯体以后,接引你往生阿弥陀佛净土。这也如同《楞严经》里所说的,“纯想即飞,必生天上。”到了阿弥陀佛净土以后,你就不会再退转了,一生补处,直至在净土里修行成佛。而净土法门的修行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发愿往生,一心专念阿弥陀佛的名号。这就是人人都做得到的, 也是你可以去修习的。在这里,一切复杂就都归于简单了。
但是怎么说呢, 我们的已经变得复杂的内心,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复杂地去看待世界和生命,而净土法门太简单了,我们反而不会相信。其实妨碍我们去认识世界和生命的,倒不是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情,而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我们会固守在从三维空间之中得来的经验里,对我们的知见以外的事情,倒不免会掉以轻心。所以佛陀在《阿弥陀经》里才说,这净土法门是“一切世间极难信之法”。《阿弥陀经》,是鸠摩罗什的译名,而佛陀自己,则把它命名为《称赞不可思议佛土功德一切诸佛所护念经》。我想可以说,应该是因为有过了十五年的对道义和佛法的学习,我后来才得以归依在净土法门里。这些年来,我在学习净土法门的时候,就时时地感受到了净土法门的慈悲和关怀,包括现实的关怀、临终的关怀和终极的关怀。
先说现实关怀吧。在现实生活里,我们认为应该怎样生活是一回事情,而我们实际上会怎样生活又是一回事情,一个是应然,一个则是实然、已然或必然。但凡见解、格言、专业的意见,都是在告诉你应该怎样生活。但是你的实际的生活,却是在你自己的因果和程序之中运行着的。天要下雨,鸟要叫,人们在相爱或者不相爱,都不是因为应该或者不应该。就连海德格尔那样专业的哲学家,也不是像他所主张的那样,在“诗意地栖息”。所以我们常常在讨论的,往往是一些伪命题。一切只有通过修行,通过“历事炼心”的实践,才能够改变。而念一句阿弥陀佛名号,就是一种最方便的、随时随处都可以念想的修行实践。平日里人们会对你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该放下的就要放下,都不要再想了。但你做不到,你心里的意识流,依然在不由自主地流淌。这时候你如果念一声阿弥陀佛,就像在你的心里抛下了一只锚,在这一刻会阻断你的意识流。而这一刻的念头不一样了,再跟上来的念头也就不一样了。所以佛家说:“一念清净一念超,念念清净念念超。”你就可以行住坐卧,不离这个,把往日的牵挂、现时的纷乱和未来的忧虑,都依止在一句佛号之中。念佛能够让你平心静气;念佛能够让你入念佛三味,得甚深禅定;念佛能够让你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念佛能够让你在念想之中,与阿弥陀佛本尊心心相印。这也就是印光法师说的,念佛能够密护诸宗;也是圆瑛老人说的,以禅为体,以密为用,以净为归;所以念佛就是总持。
至于临终关怀,你已经知道了,你在临终的时候,会陷落在昏沉和散乱之中,是为自己作不了主的。但由于你心里有阿弥陀佛,这时候阿弥陀佛就会显现出来为你作主。《无量寿经》里说,你平日里念阿弥陀佛,那么在净土的莲池里,就会为你开放出来一朵莲花。你不要以为这太渺茫了,这就和量子纠缠的原理是一样的。常言说,一觉如小死,我们入睡的过程,就如同死亡的过程。所以这些年来,我都会把每天夜里的入睡,当作一次次的死亡演习。夜里念着阿弥陀佛入睡,所以从来都不会失眠,如果有梦,也常常是好梦。有时候在梦里也会读经念佛,早晨醒来,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就会感到很欣慰。我说过,原来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来到心里的是一片让人惶恐的荒凉。后来我刚一醒过来,阿弥陀佛的名号就来到心上,就把那一片荒凉取代了。二0 二二年的年底,我感染新冠病毒以后,昏沉地躺在医院里,就觉得这也是一次机遇,要是能够离开了,也就是我的今生今世的因果已经完成了。经过多年的修习,还有每天入睡前的死亡演习,我已经把念佛的心意,和我的内呼吸,还有真气的循环,心息相依地融合在一起,只要还有一点呼吸,就在不念而念地把阿弥陀佛的名号念下去,这生命里就还有一个不痛不病的存在。过后我想,一个人到了那样的时刻,还应该和能够做些什么呢?除了念佛, 没有别的了。
最后来说终极关怀。你也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生命的终极状态,我们的修行的终极的目的,都是要回到自己的本来面目,回到自己的真如法身。如果依照菩萨行,这要经过三大阿僧祇劫的修行。所以佛法里就把这样的修行比喻为竖出三界,好比一只虫子,要咬破一个又一个的竹节,才能从顶端那儿离开。而往生净土的法门,则好比是横出三界,即是咬破今生今世的这个竹节,从侧面出去,先去到阿弥陀佛净土,再从净土里修行成佛。你会怎么选呢?以你的迟钝的根器,就只能选取往生净土。阿弥陀佛的意思,是无量寿和无量光,用我们现在的话语来说,就是一片永恒的光。而这一片光,就是那“无”或“空”,是那种把世界和生命化生出来的原初的能量,也是我们的心光,是构成我们的心灵的能量。你在修习之中,是能够看见这一片永恒的光或光波的。所以《往生论》里说:“一法句者,即清净句,即真实智慧无为法身。”这一法句就是阿弥陀佛名号,你如果在一遍遍地念阿弥陀佛名号,也就是在一步步地回归你的真实、智慧和无为的法身。
当年佛陀为了让我们相信净土法门,在《无量寿经》里就宣布说,谁要是修习净土法门,谁就是佛陀的第一弟子。又说即使有一天,所有的经卷都毁坏了,《无量寿经》也还会留在人间一百年。而往生净土的法门,也决定是大乘修行的法门。这就让我们深切地感受到了佛陀的慈悲,是要让众生的修行有一个切实的指归。以至于到了后来,唐代的善导大师才会告诉我们说,以阿弥陀佛来普度众生,才是佛陀的本怀。并且善导大师还把佛陀演说过的一切法门,分为两大法门,一个即是净土法门,另一个是“圣道门”,则包括了其余的所有法门。所以至今所有的寺院的门墙上,写着的都是一句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当初我在阅读之中寻寻觅觅的时候,常常为找不到根本和终点而焦虑。那么对于我来说,数十年的寻找,这一句阿弥陀佛名号,就是终点了,从此不再寻找了。这就让我感到,书倒不应该是越读越多,而应该是越读越少。好比你在刨根问底的时候,扬弃的泥土就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如果你不能归一,不能够见到根本之后再以一贯之,即便你有再多的知识和学问,除了可以为稻粱谋而外,对生命本身的方向和归依,其实也就没有什么意义。
十、让生活寻了路向你走来
我们来到最后一个题目了。数十年光阴流驶,一路地走过来,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在道义和佛法的帮助之下,才从日子里走过来的。我们往往会误以为,道义和佛法背离生活,脱离实际,但事情并不是这样。《法华经》里说:“今是释迦文佛以一大事因缘来到世间,欲以佛之知见示众生,使众生悟佛之知见,使众生入佛之知见。”佛陀之所以会来到人间,就是要把佛陀对世界和生命的发现告诉众生,使众生的生活能够更切合世界和生命的实际。就像《金刚经》的一开头,就为我们示现了佛陀在怎样生活。你固然还不能像佛陀那样生活,但佛陀的生活就是你可以用心去体会的。佛陀在生活里,就只做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吃饭,但佛陀已经把自己的衣食,减损到了只有一衣一钵,化缘到什么就吃什么。就我们的生命的实际来说,一个人要活着,其实并不需要更多的东西。我们也知道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而吃饭只是为了活着。我们不能把人定义为消费者,更多的耗费不仅是暴殄天物,还会是一种负累。相信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人间的苦难,包括人与天地之间的、人与人之间的、还有自己与自己之间的,往往就是我们希望更多、更大、更快、更新,而难免巧取豪夺地引发出来的。从根本上说,就背离了世界和生命的实际。如果你的心这样地填塞起来了,就只有欲望而没有智慧了。你原来也以为,这一切就是人之常情。但道义和佛法的发现就告诉你,除了在满足欲望之中耗散生命而外,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的生活,就是在保存生命之中升华自己的生命。《黄帝阴符经》里说:“绝利一源,用师十倍。”这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关上一扇窗,打开一道门。道义和佛法所示现给我们的,就是要为你关上欲望之窗,而打开智慧的生活之门,才能更符合世界和生命的实际。
应该是由于往生往世的修行,今生今世我来到这人世间,有的窗户就好像关闭了,对衣食住行都不会再有更多的希求。这就为我减损了许多的心思和忙碌,减损了在时尚和潮流之中的追逐。我素食多年了,吃饭也宁愿更简单。记得有一次,大家在一起吃饭,我身旁的高晓声先生对我说,他知道我为什么总吃馒头而不盛米饭,是因为方便简单。这应该就是心同此情,情同此理,一时间倒让我很佩服他洞察人心的能力。我一直住着的这间宿舍已经很老旧了,也没有装修过,朋友们玩笑地说就像贫民窟似的。但就比我曾经住过的牛棚好很多了,足以让我遮风避雨。一次有一位朋友要送给我一只柜子,我和妻子筹划了好一阵,才腾挪出一处地方来安放它。妻子说,要是房子再大一点就好了,但是我们也明白,千万不要这样想。多大才算够呢?若是心生一念,就会一念生而百念生,致使心有千千结。你就不得不去谋财求财,还难免会和中介、房开、装修、物管发生纠纷,就不知道会把你引向怎样的深渊,也不知道在哪里会把你折断。这样的苦难,不就是一直在发生着的?人们很难改变人间的共业,但可以改变自己。
佛陀做的第二件事情是静坐。对于佛陀来说,这是生命的常态。对于我们来说,是依法修行。那么就不仅是打坐,还包括礼敬、诵经、持咒、书写等等。关于打坐,我们已经多次地说到过,这里就不说了。在早期会有的疼痛消失之后,打坐就是生命的一种圆满而宁静的时刻,是一件殊胜的事情。这里我想说的是,这些功课就让我得到了一种生活习惯、一种生活方式。人们的生活,其实也就是一种习惯、一种方式。记得在《约翰• 克利斯朵夫》里,罗曼•罗兰就把习惯比喻为一副甲胄,说它会在你的心思暗淡的时候,扶助你从黑暗之中走过去。
人的一生回过头去看,会短暂得不值一瞬,但一天天地走过去的时候,白天和夜晚又很漫长,每一秒钟你都绕不过去。又记得高尔基也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就叫《因为烦闷和无聊》。在这样那样的时刻,这人就不免要去寻找快乐,寻找诗和远方。曾经有一次,我去参加一次活动,后来就和四川的朋友们一道,去了九寨沟。等到了诺日朗的一处旅舍以后,任人们再说还有好的风景,我和周克芹兄一样,就都不愿再去哪儿了。那时候落起了小雨,克芹兄走到窗户跟前,随口就念出了前人的一段诗句:予观江山,予览风雨,常觉江山风雨间,有无可如何者在。那一刻我就感到,我和克芹兄的心是相通的。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的,又还是这生命所固有的哀愁,就不是江山风雨可以为你消解的。不管眼前的风景有多美丽,你跟着都会问自己,我来这里做什么呢?日子是天长地久的,你又只有回到你的习惯和方式里,才是自在的。善导大师晚年,就每天都在抄写《阿弥陀经》,并且写一个字就念一句佛号。如今我也学着这样抄诵,倒觉得多抄一个字, 也会少虚度一分光阴。
佛陀做的第三件事情,是人们请求佛陀做的事情。佛陀无心,以众生之心为心,不会自己生出心来去做什么事情,而是做人们来找到佛陀的事情。不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怎么能断定已所不欲就是人所不欲呢?也不是已之所欲就强施于人,你又怎么知道他要些什么呢?所以佛陀是有求必应。就像这一天,须菩提长老向佛陀求教了,佛陀才演说出这部《金刚经》。弟子们为分房间来找到佛陀了,部族间有纠纷来找到佛陀了,佛陀也会去调解。正如《华严经》里比喻的,月光无心,能够照高堂华屋,也能够照荒烟蔓草,所以方能够普照。这也就是老子说的,无为则无不为。设若月光有心,一心要去照些什么,也就不是月光了,不知道会引发出怎样的是非得失来了。
我们自然还有心。但也应该是由于往生往世的修行,今生今世我来到这人世间,也已经只会做一件事情,就是阅读和写作。另外的窗户也好像关上了,所以不会旁逸斜出,也不会见异思迁。这阅读和写作,开始的时候是我的生活方式,后来就成了我的工作,再后来就成了我的修行的功课。文字是一种般若,可以由文字般若入实相般若。其实一个人的工作,也就是一个人的修行的道路,你如果能够一直往深处走下去,在尽头那儿,也就是会开悟和归一的。你看在禅宗的公案里,挖土的,栽秧的,打铁的,箍桶的,就都是在自己的劳作之中开悟的。一位理学家也说过,天下事“理一分殊”,这也就是《华严经》里说的,一的一切和一切的一。
既然我还活着,就还会有自己的因果。所以渐渐地,我也就学会了一边做好自己的功课,一边静心地等待,乃至连等待也不等待。让因果来找你,而你则不再去寻找些什么。不是吗?当初如果不等过六十年代,不等过七十年代,就不会进入八十年代。不等到冬天过去,就不会春暖花开。那么无事的时候,就不去生事;事情来了,可做可不做的就不做;还拿不定主意的,就等一等,等心念成熟;非做不可的,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是火坑非跳不可了,也就跳了;并且这一切也不是应该如此,而是自然如此、已然如此。诗人泰戈尔,诚然也是这人间的一位觉者,也曾经用诗句告诉过我们:“心不要扬起尘土,让世界寻了路向你走来。”又说:“不要采集鲜花来保存,一路走过去,鲜花会到处开放的。”你的一切都在你的因果里,凡是不属于你的你都不会遭遇,凡是属于你的你也不用回避。因果是什么呢?佛法说,因果就是此有即彼有,此生即彼生,此灭即彼灭,也像量子纠缠似的。一切都是修来的,而不是争来的。你不知道它会怎样寻了路向你走来,但它会寻了路向你走来的。
我的因缘就都与我的写作和修习有关系。记得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 读过一篇吴祖光先生的《雾里峨眉》,就让我对峨眉山心生向往。后来我在政协会议的小组里,见到了吴祖光先生,这就是我不曾想到的。我对他说起了这件事情,吴先生笑了,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而我跟着就去了峨眉山,也是因为我的一本小说集《故乡事》,是在四川出版的。我去成都校对清样,过后就和汪曾祺,林斤澜,刘心武,孔捷生几位友人一道,第一次去了峨眉山,礼拜了普贤菩萨的道场。后来我还又去过峨眉山,同样也是因为一家文化单位的邀请。那时候山下的大佛禅寺还在修建,管委会的何群先生还陪我一起,在禅寺里见到了全山的方丈永寿法师。我们几乎谈话了一个下午, 记得回来的路上,何群先生还问我,你们说的那个大不在其外、小不在其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这当然就是我们的心灵,是般若,是那种原初的“无”或“空”的能量。不会有比心更大的东西,也不会有比心更小的东西。从我的今生今世的可以追寻的因果来看,这些因缘的起点,就在当年的那一处偏远的乡村里。在那些大夜弥天的晚上,当我在油灯下写下自己的文字的时候,后来的这些因缘也就包含在其中了。
我自然也还会有自己的心愿。当年法门寺地宫发现佛骨舍利的时候,我也希望去瞻仰佛陀留下来的圣迹。我曾经在洛杉矶的西来寺里得到过一本《舍利论》,知道佛陀讲说的经典是法身舍利,而佛骨舍利则是佛陀的肉身舍利。我还听说过老子出关时讲经的楼观台,也离法门寺不远,同样也是我高山仰止的。这就是我的心里一直存着的两个心愿,但我也只是一直把它留在心里,仍然只是在做着自己的当下的事情。我想如果有缘的话,我是会去到那近前的。如果我最终都不能成行,就是我的因缘不够,也不会感到失意。但在三十年以后,有一天下午,仿佛是时候到了,因缘具足、因果成熟了, 我接到了海航集团领导的电话, 他邀约我一道去的地方,就有法门寺和楼观台。那一刻,我几乎都愣住了。后来当一位法师领着我们,进入法门寺地宫的时候,自己就禁不住在想,当初我就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是这样地来到法门寺的。而我认识陈峰先生,也是由我写过的一本叫《经受与寻找》的散文引起来的,他读过了,来到了贵阳,我们就认识了。去过了法门寺之后,第二天我们又去了楼观台。终南山自古就是人们修道的地方,那苍苍莽莽的气象,确实感人至深。那时候任法融道长还在世,我们也见到了道长。刚一坐下来,任道长就给我们讲起了佛家的般若,并对我们说,不管你把它叫做什么,反正说的都是那个东西。可见万法同宗,人们在寻找的,只是这生命的真义。
岁月就这样一年年地过去了。但我想说,我从来不曾有过年光过尽的感叹,也不曾有过对死亡的畏惧。人的一生好比是一次长跑,我并不想退回去,把它再跑一次。往事浮上心来的时候,只是让人感到生活的沉重,人生的艰难,生命的忧伤。我知道和一生的难关相比,死亡才是最后的一道关口。但好不容易才把这一生该经受的因果,都留在往日的风雨中了,这终点就还是一种希望。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英雄豪杰,还是寻常百姓,就这生命本身来说,就大家都一样了。如果在那些已经流逝的日子里,你不曾有幸地见到了道义和佛法,为自己的生命找到了一个归依,就难免还会陷落在一生的是非得失的纠缠之中,并且因为不再有希望,就有可能变得暴戾、荒诞和放纵。所以人们如今会半真半假地问道,不知道是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不论一个人的一生有过怎样的是非成败,这时候却带着这样的一种心境上路,又才最终可以说是失误的。所以这临近终点的时刻,就好比是需要冲刺的时刻。你又仍然只有依靠道义和佛法的帮助,才能够从这一道最后的关口越过去。
当然了,自己往后还有怎样的际遇,包括你病与不病,医与不医,也都在你的因果里。这一次感染新冠病毒,就我自己的感受来说,只是十分的内疚。在这一段时间里,就牵累了家人,牵累了朋友,牵累了医疗和护理自己的人们。我在这篇留言的开头说,在我行将走完这一生的途程的时候,我能够为自己确认和期望什么呢?能够确认的,就是依法修行,依法修行你不会失去什么,不依法修行你则会错过什么。而我期望的,就是为大家祈福,往后不再牵累家人,不再牵累朋友、不再牵累人们。
作者简介
何士光,一九四二年生,贵州省贵阳市人。曾为贵州省作家协会主席,贵州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全国政协委员。著有《何士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