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应向一棵树学习
文/马玉卿
说也奇怪,在家乡生活18年,许多事早已淡忘了,唯独河边那几棵树却记忆犹新。也许它的绿叶曾庇荫过生活的炎凉,也许它的花朵曾灿烂过我童年的梦想,也许它的果实曾充允过我的辘辘饥肠…….因此,许多年,许多晚上,只要一闭上眼,那树、那花便不约而至。
一
记忆中,河岸巍然耸立着一颗粗壮挺拔的泡桐树,嶙峋的树干上还分出了无数蜿蜒伸展的树杈,自由肆意地向四周舒展着,叶片大而茂密,笼罩了整个树冠,脚下的土地和空气,也因它的浓郁笼罩,似乎成了它的一部分。
这高大笨拙的落叶乔木,你难以将它与美丽搭上关联。但四月的一天,光秃秃的泡桐树竟突然开花了,一朵朵淡紫色的桐花,悄悄地将光泽从花瓣的边缘一点点向花心加深,渐变出或玉白、或浅紫、或略粉的容颜来。铃铛似的花朵不愿一枝独秀,而是将许多花朵按照一定的排序,组合成一簇簇硕大的花型,不图纤细,不图妩媚,只图抱团共荣。如果将杏花、桃花比作沾满春水的娇弱小姐,泡桐花就像做惯了粗活的丫头,真的不习惯展露花容,一旦开了,索性就大大方方泼泼辣辣地绽放起来,无拘无束地尽情释放着自己那热情奔放的性格,并向平静的大地散发出浓浓幽香。
这棵泡桐树是邻居刻意栽的,它似乎领会主人的意图,自打扎根在这里,它便向下努力汲取营养,向上奋发蓬勃生长。它历经了无数次风霜雨雪的洗礼,记下了人间很多事情,如太阳的事,月亮的事,风和雨的事,还有人和鸟的事…….
岁月没辜负这棵树,这棵树也把岁月对它的好处,细细印在了自己的年轮里。
它安详深情地站在那里,温厚、忠诚、恒久,几十年都不离不弃。春天绽一树繁华给人们送浓浓甜蜜,夏天撑一副华盖给人们遮风挡雨。每见到这棵粗壮的泡桐树,心里就觉得很踏实,这种踏在土地上的安全感,我觉得是这棵泡桐树给的。
二
一棵楸树站在河边。这棵喜湿温润的南方落叶乔木,怎么流落到了北方这里,至今还是个谜。
这棵树长得很慢很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总是胳膊一样粗,但是很瓷实,大家戏称它是老疙瘩树。
这棵树苗条、挺拔、俊秀,虽单根独苗,但它不怯场。每到四五月间该开花的时候,它就大大方方拨开嫩绿的树叶,展露出自己的芳容来。
楸花三至十二朵为一簇,一团团、一簇簇竟相绽放,开得很是繁盛。铃铛似的小花,粉中带紫,展露出一副典雅、朴素、诚挚的神态来。
夜晚的河边,一枝独秀的楸树,亭亭沐浴在月光下,满树云鬓的楸花泛闪着瓷器一样的光泽,像一个风姿绰越的少女,伫立在波光粼粼的河边,含羞脉脉地等待着自己的那一个如意郎君。你如果从它身边走过,从空气中就能品出它散发出的淡淡幽香。
世上的花我也见过不少,不知怎的,我只对楸花情有独钟。不仅仅是它装点了一条河,每每走进它,我都能从它身上品尝到生活的丝丝甜蜜,并在肺腑中存储了故乡浓浓的味道,至今还心有余香。
三
每走进老榆树,我都会顿生敬意。它暗褐色的树皮,布满了深刻的裂纹,苍龙鳞甲似的。繁盛的树冠里露出几只枯枝,犹如黑发中夹杂了些许的白发。像一个老者,历经了沧桑。
榆树的生命力很强。头一年飘落的榆钱,第二年就会生根发芽,不用刻意浇灌呵护,只要没人践踏它,铲掉它,它就能长成一棵大树。
河边这棵老榆树,是人工栽种的、还是飘落的榆钱自己长出来的,始终没人说得清处。
这棵老榆树很慈祥,很善解人意,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它将青枝绿叶编成华盖,让人们在它绿伞似的浓荫下遮阳、纳凉或者避雨,还允许小鸟在它枝头上筑起精致的小巢,让它们在随风摇摆的婚房里喜结富丽浪漫的婚姻,并托扶这危险、摇摇欲坠的联姻孵出爱的结晶。
老榆树还是无私的,为了人们,它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称它为救命树一点儿也不为过。
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尤其青黄不接之际,它不等发芽,先吐出淡绿色、密密麻麻圆点形的花瓣,也称榆钱,供饿了一冬的人们生吃或者蒸吃,以解燃眉之急;然后又匆匆抽出新芽,让人捋了一遍又一遍,拌着野菜去填充那饿扁的肚子。当这些还不能挽救垂危生命的时候,它索性粉身碎骨,撕开层层树皮,让人们晾干碾碎,然后或伴番叶、或做成面根去裹辘辘饥肠。神奇的是,这棵与乡民一起经历了苦难并面目全非的老榆树,竟又顽强的活了过来,并又重新抽出了新枝,发出了新芽,郁郁葱葱地获得了新生。我忽然感悟到,不管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只要它向善、行善、奉献,上天一定会眷顾它,让它获得新生、荣光和永恒。此时的老榆树已不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精灵,它受到了这里的村庄和这里的人们诚心诚意的顶礼膜拜。
四
河岸伸向河边斜斜的土坡上,零零散散杂居着榆树、构树、椿树和苦楝树。
这些都不是刻意种的,想必是洪水将它们从山野乡间冲到了这里,也许是被风和鸟裹挟来的种子。它们像是被丢弃的婴儿,一旦被人收养,便随遇而安。对生命的渴望让它们紧紧抓住这块土地,拼命地汲取一些营养,不顾一切地泼泼辣辣成长,野性般肆意自由地伸展着枝枝条条,竭力营造着河岸的气质。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几棵苦楝树。刚出生时,乱蓬蓬的一丛,像是冲破种种阻力来到了这个世上,好则没人打扰,鸡也不啄,羊也不啃,于是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疯长了一人多高,不几年便出落成了一个身材挺拔的大小伙。
苦楝树象是有自知之明似的,从不与其它花草果树争春,待到四五月份百花凋零的时候,它才在碧叶间悄悄挤出一些细碎的小花花来,白中透紫的花瓣密密匝匝,妖媚迷人。
蓊郁秀雅的苦楝花渐渐地绽放、绽放,一束束,一丛丛,竟晕染成了一副绿中透紫、淡雅清新的写意水墨画。
落花时节,淡如紫烟的苦楝花落英缤纷,像天女散花,轻轻地、轻轻地飘落下来,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淡紫色的地毯。
“小雨清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随风洒落的苦楝花明知将要香消玉殒,还要飞飞扬扬扑向大地,并竭力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芳香,最大限度地去冲淡生活的苦涩。
苦楝树是有情的,也是知道感恩的,它对眷顾它的大河和土地,倾其所有给于回报。苦涩的苦楝果人虽不能服用,但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季节里,它给绝望的小鸟及时送来了救命的食粮,给手脚冻裂的人们送来了缝合的膏剂,愈合了人们艰难生活的一些创伤。
每面对一次苦楝树,我总能品出一种淡淡的酸苦,这种酸苦经过时光的发酵,竟泛起一丝甜甜的韵味,它让我明白,苦和甜都是成长的记号,面对艰辛的生活和纷乱的世界,人应该抱有梦想和爱恋。
苦楝花的花语是淡淡的哀愁,寓含着思乡之情和苦恋之意,这种即苦涩又芳香的花,能让人咀嚼到生命中淡淡的苦味和恬恬的清馥,并记下乡愁的味道。
这几棵苦楝树,成了留存我记忆里的一道风景,无论我走到哪里,走有多远,脑海里总闪现着它的影子,心里总氤氲着苦楝花的芳香。
五
门前河岸上下,见不到一棵真正意义上的果树,感到有些缺憾。但溯游而上一千多米的河湾沙岸上,却栽植了数不清的杏树,有大白杏、李梅杏、太妃杏、巴妲杏等等。
每到阳春三月,密密匝匝的杏树像是商量好似的,说开花就一起开了。它们用铺天盖地的惊喜让人在春天里变傻,像个婴儿,睁大着眼睛,审视着这缤纷的世界,并发出满心的赞叹。
一抹红一抹白的杏花,朦朦胧胧,云蒸霞蔚。远望,犹如诗人描绘的那样,“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叶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碧波中”。
走进杏林,你会看到一颗颗蓬蓬勃勃的杏树,开得花团锦簇。错错落落的枝条,给每棵树交织了一顶繁密的花冠。靠近树前,倾情怒放的花朵,竟把千枝万丫裹成了一条条花鞭。细瞧枝丫上的朵朵花瓣,白里透着粉,粉里润着红,像一个粉黛的姑娘,羞答答玉立在那里,妩媚动人。扯一枝杏花吻一下,一股清香直沁入肺腑。
数不清的蜜蜂很是醉迷杏花的芬芳,嗡嗡嘤嘤围绕着花朵上下翻飞,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花心,像一群痴迷的粉丝,忘情地追逐着对春天的爱恋。
每年三月,我都钻进这如诗如画的杏花园里玩耍。不时剪落的一片片花雨,幻化出了如梦如幻的童话世界,一时淡化了我苦涩的童年。杏花园犹如一幅水墨丹青,题着唐诗宋词,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无论走多远,我都携带着。
六
我喜欢树。
无论是挺拔的白杨、银杏和青松,还是枝干扭曲的老槐、古柏,亦或是山间悬崖上的歪脖子树,只要经历了足够长的岁月,总会暴露出自己独特的风貌,并成为一道风景。
我敬畏树。
一棵树,或许与女性联系在一起,亭亭玉立,绰约多姿,富于情趣。春天绽放满树花朵,秋天捧出丰硕的果实,并将香甜溢满大地。
一棵树,或许与岁月联系在一起。苍劲、龟裂、嶙峋,但内心给你印下了细细的年轮。
一棵树,一年四季都在释放着美丽,即便在冬季,也不会让人感到凄凉。它抖落所有的叶子和花朵,放下秋天收获的重负,以线条的形式对四季加以梳理,让完美或残缺全都无遮无拦地袒露在冬日的阳光下,将青色的树干垂直于大地和天际,向世人展示一个父亲般的伟岸、庄严和坚韧,以独立的美感呈现出生命的哲思。
看到一棵树,我就会感觉到有一种亲切感、安全感,这是因为树作为植物中最温厚的代表,它不像动物那样四处乱跑,不用你放牧和驯养,就那样安详地、深情地站在土地上,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地活着,与人类一起历经风吹雨打,不离不弃,相依为命,怀着大自然赋予的秉性,对人纯粹、恒久、忠诚。
岁月从来不会辜负一棵树,而一棵树也从来没有忘记岁月的好处。它扎根沙漠,让绿洲抹去荒凉的颜色;它扎根荒山,将穷山恶水演变成湖光山色;它扎根恶水,萌桃红柳绿,水天一色;它扎向南方,扎向北国,扎向沟壑,扎向阡陌,一路山清水秀,一路生气勃勃……
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它不光给大自然涂上了一抹苍绿,还给贫瘠的土地奉献了花红绿果。它象自然的哲人,书写自己,也映照了大地和人类,从本性的天真来看,人应向一株植物、一棵树学习,应站成一棵树。

作者简介:
马玉卿,郑州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作品散见《杂文选刊》《文史天地》《喜剧世界》《文史博览》《老人春秋》《短小说》《河南工人日报》《洛阳日报》等十多家报刊。其《过年听书》散文获2017年河南省委宣传部“暖暖新年”征文三等奖;《汝河岸边踏歌声》散文获2021年《河南工人日报》 征文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