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门前的痒痒树
文/郝邦彤
一天大半夜,“来了!来了!”大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睡在旁边的媳妇推下我:“你神经病呀,半夜三更的哪个美女叫你?”我白了她一眼:“胡说啥呢?梦见我大说天冷,让赶紧给他送袄子去”。心想,节气才过霜降这是个咋样梦呢?......哎哟,眼看快到十月初一寒衣节了,按风俗就是要给去世的先人送寒衣嘛。
我大去世五六年了,对他的念想天天有,最深的还是要从老家门前的一棵痒痒树说起。人生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只有枝繁叶茂的那棵树还活着,啥天气遇到过,啥样的人也见到过,人间冷暖不言传,可心里跟明镜似的坚定地挺立在人间。听我大说,痒痒树是爷不知从哪里挖来的树苗子栽在门前道场边,在石子满地滚的石缝里,有点土就悄悄扎下了根,一天又一天吃喝着阳光雨露,竟然坚定地、欢势地活了,叶子绿了,花也开了,把门前景色打扮得胜美的,凡是过路的人都会多瞅几眼夸几句。1958年正月间爷去世了,9月我才出生记事后,我大经常说痒痒树稀少,长的环境不讲究,开花好看,在穷山沟里看到算稀奇。这样,对爷的脑子灵光佩服,我大说的话也慢慢理解了!
痒痒树是当地人叫的,书本上称作紫薇树,乔木科,越是瞎瞎(很差)地越是能活,树干木质硬长得慢,每年立夏后开花,有白、大红和绛红等颜色,喜欢向阳而立,吸收空气里的二氧化碳、粉尘,成为抑制病菌的环保树种,尤其十年以上的树现在能卖千把块;看那树干没树皮发红弯曲向上,上粗下细,当人用手一抓树干枝叶就轻轻摇晃起来,像人怕痒痒一样,开了花景色美观赏性强,难怪我大这么爱间它。
我的老家在秦岭南边镇安县三义村一个叫羊圈坡的山沟里,羊圈一样的坡地住着七八户人家。1949年刚开春,我大在县城中学念了几年书后初中毕业了,走了一百多里山路回到屋里,心想以后能当个教书先生就值。一段时间过去了,教书事情没音信,爷又是种地人,屋里没钱没势没背景,这个样法让我大过得很熬煎……。这时,家族人从七里峡捎来信,说郝杰(振毓)带起义部队打县城呢,国民党保安团吓跑了,我大眼前一亮:教不上书去当兵也行呀,古诗不是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吗?有天把心思给两个多(大)人一说,爷点头婆却摇头,多人反对也在理,屋里只有兄妹两个,娃子(男孩)一走往后的日子咋过?我大却固(坚持)着说:“念了书就要派用场,又做不来地里的活,在屋里闲着能有啥出息?走的再远心在屋里,我的根还不是在这石子下......”那天我大离家去找部队时心思沉,在石板房前定定看了会;然后又走到道场边快一人来高的痒痒树前,也用手抓抓树干,就见枝叶轻轻摇晃起来,这是不想让人走吗?再瞅瞅白粉粉、花骨子争相抢着开的花,一片片花瓣张着嘴,这像是在嘱咐什么呢。不管咋说,我大心情复杂地、还是坚定地走了,当快翻过另一座山梁时,又回头朝自己生活过、如火柴盒大的石板房,还有那棵像团雾的痒痒树,都细细的盯了一会后才转身走去!
我大是1949年6月底来到起义部队的,首长见是才初中毕业的学生娃,舍不得把文化宝贝放到连队,就安排在机关后勤做事;部队在陕南一带南征北战时,我大不是提着石灰桶走村串户写着“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标语,就是利用部队休整时间教战士们学文化。后来,起义部队通过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19军57师,里面有三个团,属于陈(赓)谢(富治)兵团的队伍,我大就分配到师部机关工作;不多久随部队三团换防来到安康南郑市,主要任务还是文化教育与宣传。1952年10月,三团首长见文化教育工作搞得好,开会讨论批准给我大荣立个人三等功,这是对一心想当教书先生的鼓励啊!
随着全国大陆的逐步解放,国家也由战争状态转入经济建设当中,1953年8月1日,中央军委决定,毛主席签发命令,将57师改编为石油工程一师,对三个团任务分了工:一团油田建设,二团石油钻探,三团石油运输。我大就跟随三团转战到了大西北戈壁滩,在甘肃、青海和新疆三地运输线上忙乎着。当时条件很差,天当房地当炕,拉油路上一个馍一把雪吃着工作餐;为甩掉“中国贫油论”帽子,这些石油工业的前辈,共和国的血脉,他们付出了自己的青春,以及一生的心血甚至生命!
做为石油师的一员,我大后来干的事情与运输中拉油修车不沾边,却是和人打交道的政治保卫工作,在那个讲家庭成份的年代,主要负责政审和外调,干了三、四年后入了党、提了干,上级领导对他的品性直点头,工作成绩也很满意。转眼十来年过去,1970年2月,我大与甘肃敦煌石油运输公司的战友们一起,又千里搬迁到湖北江陵(荆州)参加江汉油田的会战,这一干就到1988年3月六十花甲的老人退休了。按党的政策我大军龄从1949年8月1日算起,属于建国前参加工作的人员,在副科级岗位上退休,就享受离休干部像副县长一样的生活待遇。
从参军到离休的近四十年里,我大工作岗位转换多(因公司站点分布三地),出差外调事情多,直到江汉油田工作后岗位稳定了,经常搬家的事情才消停。但是,工作忙,变动多,我大对老家的事却很尽心,爷去世早婆一个小脚老人独自生活也难畅,除每季给婆兑30元生活费外,还把3岁多的妹子送回老家给婆做伴,这样孝顺乡邻人说做的好。凡是家里、村上有什么大事了,我大就会请假带着我妈(娘家在不远的园山村)或者引上娃回老家,自己屋里的事情办结束了,如果乡邻有什么事也热情去帮。记得有一次,回老家正碰上一件麻达事,有个年轻女子听信了媒人介绍就与男方订了婚,结果上门去看家根本不是介绍的那样,女子坚决要退掉这门亲事。没几天,男方家来了三四个人,把女子的妈强行拽住拖着逼她点头,相互撕刮着衣服也扯烂了;当我大知道后,拔腿就撵上去,问清事后就说:“我在单位保卫科工作,知道一些国家法律规定,像婚姻法里说的很清楚,婚姻自由自愿,你们隐瞒实情欺骗女方,而且两个人只是订婚又不是结了婚,随时可以解除婚约,你们这样胡闹就不占理,再把人弄伤了就要受法(判刑)!”男方家的人还想强词夺理吵,一听这些话不言传了,想想也是理亏摇着头,尻子一拧灰溜溜地走了,女子妈感谢话说了一箩筐,村上人也翘着大拇指说有本事。每次回老家交通不便,路上走的时间长,我大在屋里待的天数有限,抽空总要去爷的坟头看看,点柱香烧点火纸,心里不住的潮涌着爷的恩德;临走时,再看看痒痒树,好像从树身上要找出爷的影子似的。
种树人走了树却活着,后人只知树的名贵,欣赏它的美,却不知树在山沟里为啥能活着,难道只是想留个景色在人间吗?
时间一晃进入了2010年,这时候的我大八十多岁走路也不稳,身上得了很多病,最麻达的就是两眼慢慢瞎了,往日的辉煌看不到了,经常出差搞外调的身影也定住了,现在生活好的美事瞅不见了,更不能回老家去抓抓痒痒树了......。可是,日子一长以前的事情模糊了,有的甚至己经忘了;只有回老家的路还记得,看那云低天蓝蓝的,沟里的水清清的,站在高处一望山连山如波浪,一年四季温和又青秀,这些景色更是没忘,难怪都说商山洛水是好地方,商洛蓝的名字起得好!叫得美!现在生活在山里的人更美,地里的烤烟长得绿油油、二层小洋楼、私家小轿车、水泥马路修到家门口......,这是共产党领导的好,也是许多像我大一样老一辈人几十年苦斗想要的结果,这样的景色让人咋不爱间呢?!
这些年来,我大任啥看不着,整天生活在黑黑的世界里心情烦躁,只能右手不离拐棍,左手拿着收音机,有时也会摸到客厅听电视新闻。我在单位上班,只要双休日就回家看看,他叫上我坐在卧室沙发上说干话,给我说屋里穷是爷借钱支持他念书,得了病没钱抓药,两三天吃不上可口饭,饿得人要断气,一个女同学知道后端来一碗米面饭才救了命。又说起了老家门前的痒痒树,现在长得有房顶高了吧,树样子好看,一闻到气色人就舒坦,不由人会想起种树的人,听说被县里建绣屏公园的人给挖走了,这样也好让人都看看树的景色。我却说起国内外大事,中国第一艘航母“辽宁”号下水海试的消息,他听后兴得拐棍一撂,两手巴掌拍得胜响;又说美国政府给台湾出售军火时,他气得拐棍戳着地板“咚咚咚”的响:要不是当年把美国鬼子打回三八线,看他还敢胡骚情!老军人的血性还是不含糊。后来说起了人的身后事,我大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一个人生是山里的草,死也做山里的草,不论人间咋变化,只有草根长在石缝里还是那个样。我也是这个年纪了,死后就把骨灰埋在老家里,也算是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吧。”我妈一听坐不住了:你埋得稳远的,娃们回老家多不方便,以后上坟也麻达。我大却说:“我的战友都回去了,也不指望娃们年年回去上坟;咱那姓郝的是大户,一些家族的侄儿子给他多人上坟,路过我的坟头总会丢几张火纸。”这坚定的语气还咋劝?做为外省的我媳妇也接上了话:爸你说的也对,就是以后回老家路远花钱多呀,现在国家形势好了,在哪不都一样嘛。我大听后脸一垮:“啥叫一样?!上学的时候教育人爱国,真正咋样爱你也说不清,连老家都不爱,还咋爱国?”媳妇一看脸色不敢言传了,而我听了后好像是在给我上课呀,渐渐地对自己以后的归路心里也有数了。既然我大都这样说了,为多人尽孝就只能按他的说法去办,这些年我回了几次老家做了一些准备,扯布料子做寿衣、买板材收料(做棺材)和请人箍墓。
2018年年初,我大踏进了九十岁的年头,当儿孙们九长寿的祝福话还没凉,正月间突然肺部严重感染住了院,经过二十天的抢救,还是没救过来,在2月27日早上,我大渐渐断了气离开了人间。这时候,屋外街道上“叭叭叭”的鞭炮声、耍龙玩灯的锣鼓声一阵阵传来,人家都在热热闹闹过着年;可是,我屋里的家人们却在伤心哭着抹泪,那几天过着眼泪水抹脸的日子,心里想的都是我大过去说话做事的样法。当把本地的丧事办结束,就包车千里护送我大的骨灰盒回了老家。那一天,家族人专门举行了场面很大的骨灰安放仪式,乡邻户族百十来人参加,家族户长讲了话,对我大一生的不凡业绩给了很高评价,作为村里独一无二的离休干部,为国家石油工业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这是三义村郝氏家族的光荣和骄傲!
当我来到用石头砌成的坟头前,一阵阵难过的泪水止不住流出来,沉重的心思同烧着的火纸、香烛散发的紫烟缠绕在一起,一缕缕地、慢慢地向上弥漫,不一会,只见弯弯曲曲地飘向了远方,这是要引我去寻找门前那棵痒痒树吗?……
“吱——”手机来信息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回,看窗外天己麻麻亮,刚才想的事情让我也没了瞌睡,瞅一眼睡实实的媳妇,干脆轻轻地披衣下床走出了门,心里盘算起送“寒衣”的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