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荒芜的岁月
文/杨学辉 (甘肃)
故里,是魂萦梦绕的牵挂,童年,是挥之不去的记忆。
高速公路的全线贯通,回家的时空感顿然缩短。一下高速,透过车窗,便能看到数十里外北边峁头之上,蓝天白云间的那棵百年大杨树。故里的临近,犹若注入了一支兴奋剂,舟车劳顿的倦意一扫而光。这棵四人合围的古树,是县城一道靓丽的百年坐标,也是我们杨庄子一张耍人的名片。据说它是明朝迁徙过来的先祖们定居后所栽。历近五百余载,耸入云端,枝繁叶茂,树冠如盖,硕大无比。盛夏,可遮荫半亩。每逢麦熟时间,树荫下便是割麦人歇晌和纳凉的绝佳去处。高大的树干傲立苍穹,俯瞰凡尘,见证着世事变迁和辈辈族人们辛勤的劳作。树下便是山沟纵横,群山环抱里众星捧月般的独有的一片平原,原顶良田百亩,土地肥沃。是我老家的小麦主产田。因杨庄子的原住民都姓杨,此原又在阳山之顶,先人们就起名为杨原。辈辈承袭,沿续至今。

近年,汉字中的‘拆’字含金量是最高的。 回家的路途缩短了,却因一个‘拆’字,家的概念却远的遥不可及了。脚踩在拆迁后的碎砖瓦砾上,映入眼帘的便是童年赖以成长的老庄,而今却已是面目全非,一片狼籍。院落和临庄的田地,已成校园,靠山坡的崖面上黑乎乎的破窑洞,则张着大口,似乎在诉说着被后人遗弃的凄凉。从山西大槐树底下过来,世代居住的百年老庄,被县职业中学的扩建而征用拆迁。古朴而接地气的农舍,冬暖夏凉的窑洞,已被高耸入云的教学楼取而代之。族人们腰里辫着钱,财大气粗地住进了洋楼。昼思夜想的故居,就这样硬生生地从地图上给抹去了。此情、此景、此时,心,在滴血,隐隐作痛,几分凄凉,几丝彷徨,五味杂陈。满满的失落感使我抬头泪目远望。从沟底通向杨原那条蜿蜒的羊路,早已被包产到户后退耕还林的树林灌木和杂草遮掩的无影无踪。儿时的记忆被日新月异的前进车轮碾压的支离破碎。往事一幕幕重和游离在眼前。
农村最热闹的鼎盛时期还数生产队那会儿。
鸡叫头遍,生产队长便呼喊吼叫着出工,社员们在幽梦未尽中纷纷聚集在庄前坡头,男女老少在队长麻利的分工安排下,有序的下地劳作。
按农时,各有侧重。队长统揽全局,社员各执其事,劳动工地人欢马叫,想来煞是过瘾。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为解决杨原上百亩麦田的肥源困境,生产队就在杨原山顶的大杨树旁的庄边,依原面沟修建了一处既环保且投资少的窑洞生态农家肥场——羊圈。
过去农村人没有什么商品意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自给自足的小农观念在生产队里没有得到多大改观。养牛为耕田,养鸡为下蛋,养驴磨道转圈圈,养羊铰毛薅绒踩圈,喂猪交任务,养狗看家护院。所以,养羊踩粪便在靠种地养家糊口的农人心目中,显的举足轻重和必不可少了。生产队为解决吃饭问题,把养羊积肥就当做头等大事来抓。
我们队属于县城郊区城关大队管辖,种地肥料除指派专门劳力在城区机关单位挖厕所积肥外 ,山上的种地肥源主要靠养羊解决。
杨原上我们的同宗 辈份都大,小门出大辈,因辈大年龄小的缘故,故在称谓时都习惯地在前面冠以一个小字。我的四位小爷都是与我奶奶同龄的那位小太太所生。小太太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贤淑干练,持家有方。因久居山顶,经常爬山,练就了一身走路的功夫。她上山健步如飞,行如脱兔。我们小辈就善意且恶做剧般的给送了一个雅号‘家兔’。
家兔老人家可是我们家族里的功勋人物。出之她一人之下的后人已近百口,占我们生产队人口的半数之多。她生的那几位小爷爷个个都是务农能手,尤其她的老生子,在我们庄上的十二个爷中他是排序最后一个,老十二。排行小,人也小。一米五的男子汉,比例协调,短小精干。严然一个浓缩了的精品,小巧而别致。岁数比我大不了几岁,因人小个矮辈大,我们都戏称其为‘大人’。我们的这位大人,从小没上过学,凭转社初期,农民夜校速成班识的些许字,到也够日常所用。
队上的农活多半为苦力,壮年干苦活,年龄小点的干轻活。老农们就干技术含量高的活。如铡草擩麦蒹, 扬场左右锨,提搂下籽种,吆车转弯弯等等。

‘大人’年龄尚小,干不了重活,且诚实可靠,又住在羊圈之侧。放羊和管养圈的重任便光荣的落到了他的头上。陕北人把这个工种叫拦羊汉,我们叫放羊娃,官方称其为羊倌。羊倌这个称谓也就成了我们‘大人’的终生职称。
人们口口相传,‘干三年羊倌,给个县长都不干’。这位大人实属干一行爱一行且专一行的料。羊倌一干就是一辈子。
‘他放羊也放出了花样,他身配有三件法器,毡袄,羊铲,响鞭。放羊娃出山为打发孤独,寻蓑牛牛, 摘蒿瓜瓜,折马茹打木瓜,採野果子挖药材,就成为羊倌的四季副业。
响鞭是他的标配,行走必备,行影不离。也是他出山打发寂聊和震慑狼群的主要法器。其原料取材于春夏大山里蓑牛牛秧里抽出的纤维丝,晾干后辨织而成。其秧为鳶尾科,丛生,叶锥状,长尺许,兰花,果实半嵌土中。每一锥形叶只能抽两根丝,且细如发丝,干后色呈金黄。日积月累,积少成多。用蓑牛牛丝辨成的响鞭粗如满人头上的发辫,长丈余。打开羊圈门的刹那,响鞭掂在肩上一挥,啪!啪!啪!振的山娃娃应声一片。犹如满清皇宫臣子们上朝的朝鞭一般。鞭声过后,麾下百余只羊臣们得令应声而动,蜂涌挤出栅栏,鱼贯出圈。
年复一年的简单重复,每天的早出晚归,风雨无阻,硬生生把杨原大岗到沟底的山坡踏出了一条挂向天际的白练般的羊路。家乡有一个谜语,叫做“老汉吃豆豆,撒了一路路”。说的就是羊边走边撒下的羊粪豆。大阳岗一条蜿蜒的羊路撒满了黑珍珠般的粒粒羊粪豆。农村谚语云“天抓抓,地抓抓,羊粪豆变成了地软软”。(方言读rua,通称地耳,也叫地钱)虽无从考证,但每逢下雨,路边地软软黑啦啦一片,煞是壮观。拾回来淘洗干净是一种柔软如绵,色黑脆软的野菜,和黑木耳差不多,富有多种营养元素。
大人放羊没礼拜和节假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不怠误。常年累月在风雪雨雾的洗礼之中,他老人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我们队距陕北不足三十公里,两省相互通婚历史上已成常态。庄上几乎家家都有陕北媳妇。所以狗链亲家母,小奶奶便也娶回来了一个陕北女娃。陕北人性情开浪,好唱酸曲。小奶奶一口地道的东路话,给集体劳动场伙凭添了不少热闹和笑料。
农村劳动有五大重体力活:送粪的担,收麦的镰,霜地里的黑豆,挖羊圈,最苦没过三九天里修农田。说的就是担筐送肥,开镰收麦。霜地里拔黑豆,挖羊圈粪,学大寨修梯田的体力活。
单说担粪,生产队是过秤记工分的。这可能就是最早的记件工酬了。我们的这位小奶奶在队上因担粪而一鸣惊人,一秤成名。古时新媳妇三日下厨房,洗手做羹汤。生产队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不给新媳妇惯这个病。闹完洞房就下地干活。当小奶奶装满两筐粪,记分员一上秤喊出八十斤时,陕北人说话本身声大,新媳妇拉长陕北腔应声 囫囵八十!翻译过来就是整整八十斤的意思。陕北腔的囫囵八十则不同凡响,惹得整个工地笑声哄动。
我们不知小奶奶芳名,但以后每每见面我们都直呼其为囫囵八十。

洞房花烛成年礼后,大人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大人了。有诗为证:
大人虽小似秤砣,
四两千斤压几多?
翻过人身大丈夫,
囫囵八十胯下卧。
从此囫囵八十便成了春种秋收农建工地上响亮的称谓。
大人山坳里的响鞭声,囫囵八十在工地上惹起的喧笑声,成了我们生产队夏抢三暑,冬战三九的精神食粮。
在生产队那会儿,早上套牛的信天游,农建工地的抬夯号子,羊群里振沟的响鞭,牛哞羊咩晨鸡鸣,丰收时节那金浪翻滚和嚯嚯磨镰声。大集体时的田野交响曲穿透大地,响彻云霄 ……
站在老庄的瓦砾堆上,我心里空落落的。远眺柔水南流,自然而和谐,回目脚下,时过而境迁。物非人亦非,故里今夕非昨夕。高楼拔地云雾里,族人邻里各东西。
陡然,一首熟悉的音符在我苦涩的心田里悠然泛起涟漪:
暗淡了故里童真,
远去了夕烟村影。
眼前飘浮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
淹没了羊肠小道,
荒芜了记忆迹踪。
岁月啊你带不走,
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仰望大树,百感交集
山路弯弯草木新,
大树巍巍憾北风。
不见囫囵八十笑,
再无山野响鞭声。
梯田层层漫篷蒿,
塌圈破栏呼大人。
故居热炕今何在?
残窟断垣瓦砾中。
靡谷金浪波涛远,
维闻朗朗读书声。
职业中学的琼楼夜景已是层层孔明诸阁亮。粮食基地已成了栋梁的孵化基地。

他乡归来的游子心中圣地般的故园,已犹如一丝烟尘,袅袅远去。每逢回家,归心似箭。然随着故里的消失,乡愁安在?无情的现实,把儿时的乐园,化为一去不返的过眼云烟。一个拆字,好似一把利刃,斩断了心灵深处的思念。
目睹这残缺的故居,久久不忍离去,惆怅,留恋,痛惜和无奈。所剩的只有无可名状的孤独,失落和一丝丝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与无尽的乡思!(文中图片选自网络)

杨学辉,甘肃省华池县人,退休干部,平时喜欢吟诗作词,有部分作品在平台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