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渠公

“新冠”当头,“环球同此凉热”,生死一线,人人自危。人类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举头三尺有神明,社会痉挛。
也曾听过死生有命,白驹过隙,一世只如一日,一日也当一世,“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然而我本凡人,不必操那份天心。既然逼得要直面病痛,我知病为生命题内之义,安之若素也是因缘。
小时候病是通向母亲的桥梁。生命延伸着引领我离开母亲走进大自然跋涉向社会。阳光、雨露、绿树、鲜花、伙伴、嬉戏时光,倒挂在小城街头洋槐树上也精彩得很啊!每天都新鲜,每天都兴奋,一切都生机勃勃,我的天职就是享受快乐。偶一病来,如室之黯然,快乐戛然而止。那次看见人踩打谷机新鲜,拿片树叶去喂齿轮,瞬间手指鲜血淋淋,号呼雪痛。母亲抱我长街狂奔,医院放下我,抚膺吐哺。严厉的母亲那时刻被逼出慈爱。少年我不怕病,病时生命安全的感觉会回来,母亲温暖的怀抱, 24小时的陪伴,由顶至踵的抚摸,让一切新鲜、兴奋都失去意义,恍然间又回到母体,巴不得病不要去。生命意义昙花一现被体味到了,可惜没能引起注意。少年我欢喜病,药再苦也不恤,没有痛苦,晕乎乎地依恋着母亲。
青年病是通向自我的桥梁。那时已经看过了身边的生老病死,本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知道了天高地厚,知道了病的那端要死人,由此第一次触摸到了那个必由自己主宰的自我。性格第一次显示锋芒。记得 18岁在李庄糖厂做榨季工,冬天午夜,江边泊着数百艘大木船,满载等待卸载的甘蔗,舱面如山堆垛,黑黝黝地像蹲伏的巨兽。我与工友们躺在甘蔗堆上数星星,随手摸根甘蔗啃食。甘蔗不疗饥,有人就打赌谁能沉到江底摸两根甘蔗起来输两元。两元是两天的收入了,可以吃四份肉。我发着低烧,也还不知道冬泳为何事,立起身就跳下江去。我赢了,第二天发烧到 39 度,住院输液一周,下沉中江水砭人骨髓几乎窒息的感觉至今留在心头。青年病是浓浓的苦痛,但是有那么多美好希望,许许多多放不下,还没有点大蜡烛呢,勉力挣扎着终于活出来,转头就忘了,继续意气风发去活。在这途路中,逐渐积累起与世界的关联,积累起生活经验,积累起中年。
中年病是与上苍与命运对话的桥梁。病痛不再陌生,能够抵抗也能够咀嚼了,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但是病中必须直面上苍直面命运,上苍用病展现分明的人生前景逼迫我回答。那一回中夜咳嗽不止,住院治疗一周仍然毫无转机,探查中医生命我直接上肺科手术台,我勃然大怒,撕了诊断书抱病而去。天上人间,我的命运我自做主。我有勇气迎接属于我的命运我也有勇气拥抱我的现实生活无论它是什么,何用小儿女态任人刀刀叉叉侍候?中年的病让我更深了解了自我。
老冉冉其将至矣,病是返璞归真的桥梁罢。将没有母亲的回护失去病的快乐;没有青年的希望没耐烦苦苦抗争;没有中年的狂暴自我也会低头。老年懂得乘化委运了。惟其如此,珍惜上天好生之德,我会小心翼翼不去触摸病,每天锻炼,疲于奔命,宁受千日苦不被一时穷,让病痛无机可乘。而到那时,对人生我真的无话可说了罢。终有一日,病也罢不病也罢,我会来处来去处去,返璞归真。那一刻,我愿效拉伯雷笑对虚空:趣剧收场了。
病是因缘,不必峻拒。“维摩一室常多病,赖有三花作道场”,病来时读冰心吧,会吐奶就会吐血的冰心最懂得病了。
(甲辰龙年清明 编辑于庆悟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