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中的一路精进
——读何士光三篇近作
文/朱军
阅读何士光先生的作品已经有四十多个年头了。从1981年读到他的短篇小说《乡场上》开始就喜欢他的文学作品,从1994年读到他的的《如是我闻——走火入魔启示录》至今,又进入了他的传统文化著作。之后,是《今生:经受与寻找》,是《今生——吾谁与归》;到了2018年,就有了《何士光文集》七卷本的总结式版本。而今,1942年11月出生的何士光先生已进入八十二岁,去年的十一月底,先生给我寄来他的最新著作《留言八十一岁》,就使得我的阅读有了新的文本。加上之前2016年发表在《人民文学》第八期上的《日子是一种了却》(此文是《今生:吾谁与归》的第八章),连同他给你《玉树临风:品读何士光》一书写的《序言》,就有了持续读写的因缘。2022年,我在《跋涉者的星光》一文中,对他的另外两篇文章做了品鉴。而今,日子来到了又一个年头的春天,经过长长的冬天、面对春暖花开之当下的时候,你又一次觉得应该对他新近文章品读一番了;这当然不是欣赏和品评,而是一种后来者的走近,还有向往吧。——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一个阅读者,你对于何士光的文字,自有满心的喜欢,这没有办法,而是缘分吧。
先从《留言八十一岁》说起。
2020年,横扫全球的新冠疫情让许许多多的国家和不计其数的人们受难。老人与孩子,男人和女人,中国人和外国人,东方人和西方人,概莫能外。当我们战战兢兢被这长达三年疫情袭击的时候,几乎很少有人能够庆幸自己幸免于难。即使是是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幸运者吧,也在无数次的核酸检测中,深深地体验了艰难的撑持;还有被封闭和封控的难堪。至于自己和亲友,还有在新冠疫情中离世的许多人,也只有在这里祝愿他们安息了。本来何士光先生是无恙的,可是到了2022年,老先生感染新冠,在医院里治疗,在亲人的护理和朋友们的关照下,他虽说康复了,但是身心的体验毕竟是不一样的。就在他感染新冠并且康复之后,八十一岁的何士光又一次拿起手中的笔,写下了这部三万字的稿子《留言八十一岁》,对许多年自己的修行和寻找,做了又一番提炼,还有开掘。本书没有进入出版社的流程,但印制精美,还有作者的签名和印章;它初看像是一部小册子,但是阅读下去才觉得是一部修行和智慧的浓缩,乃至提纯。本书一共有十个篇章,若进入文字深处,那自然是颇有意味的。
第一篇章是《要回答一个永远的问题》,有十个页码,似乎是一个导言,但又是总括言说的篇章。篇章一开始写到:“我是在一九四二年初冬的一个黄昏里,来到这个人世上,成为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的”,“如今是二零零三年的早春,邻家的玉兰花正抖落着紫色的花瓣,我在这个尘世间已经走过八十一年了”。这样的开始是不是很寻常?诚然是的。可接下来,何士光先生说这一切仿佛都不是真的,可又是确实的;“我”并不希望活的更长久,而活着似乎也有着许多的磨难。那么在即将踏上冥冥前路的时候,“我”又该对自己说些什么,或者说确认和期望一些什么呢?那么在对今生今世做了回顾之后,“我”又说这些都是可以不去计较的,而需要最终回答的,还是那个“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还说这不是一个哲学问题,而是人人都能感受到的一个实际问题。这个问题是不好把握的,因为人的生命中有着固有的哀愁,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就有一种打量自己生命的能力,比如同样是亲生兄弟,有的青云直上,有的零落流水;就连英雄豪杰也不是都难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其实我们的生命并非只有一生一世,而是有着多生多世,好比种子长成植物,又结下种子,再度发芽开花,而命运救治自己的内因在外因里的运行。那么,就在你漂浮在大海上的时候,我们的前人就有着他们的经受、经历和经验。在他们的慈悲引导下,就选择了如此的回答:“我是谁?我是这茫茫人海中的因果。我从哪里来?我从生命的久远的轮回中来,今生今世而为人。我往哪里去?一种是继续轮回,一种是摆脱轮回,第三种是可能在走完这一生之路后去往生净土。第一条路是自己不愿意重复的,第二条路自己忧心而做不到的,只有第三条路才是自己可选择的”。这当中知识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有智慧可以;而智慧“是这生命固有的能力,并不需要学习和积累,是不变的和永恒的。所以你还是可以在前人的智慧的引导之下,来把握自己的前程的”。第二篇章是《前人留下的一句终极的话》。这里,何士光还是用自己的修行在言说,他从当下的三观里少了生命观入手(而价值观说的也是人生观),而世界和生命之谜也太深了,以至于长久的阅读也难以解答;因为生命是一棵大树的根本,而我们在寻常的追寻中看见的只是土壤上面的树枝和树叶,还有花朵,而对于树根则是看不到的,因此各种对生活和生命的见解则是移步换景、层出不穷的。那么,书就是到你老了也读不完的,那么你的希望何在呢?而这时候,“我就找到了前人留给我们的经典。这样我就看见,在我们传统文化的道家和佛家经典里完全地和直接地在告诉我们的,就是世界和生命的真谛”。而且在作者的眼里(事实上也大抵如此),“不管人们怎样误会它,尘封它,它们都千古不变,颠扑不破,始终如一,是一直在日子里守候着我们的”。而且就先贤老子而言,就把这些写在了《道德经》里。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充气以为和。”何士光写道,“老子这句话里的一,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源,一就是道”;“老子这句话里的二,告诉你的就是世界的来历”;老子这句话里的三呢?“那么在二之后,我们就来到了三。这三是由二生成的,是由二聚合而成的第三种存在形态”。“三生万物,散就包括我们生命在内的一切生命。老子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就是说你的生命是一具有形有象的物质的载体”。“老子说充气以为和,这里的空气就不是空气而是无形无象的精气在我们体内的流动”。经过一番辨析,何士光说,“而老子的这一句万物负阴而抱阳、充气以为和,就是我至今唯一能够找到的对生命的定义”。之后,何士光把这些文字变成了符号,及我们常常看见的“太极图”,即黑白相拥、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的第三中存在形态。之后,何士光在叙说了一而三的正相关系之后,又反过来演绎出一个逆向的“三二一”模型,“既然一生成了二,二生成了三,那么三也就是二,二也就是一。你的生命是三,你就可以凭借自己的生命,在三中去把握二,在二中去求一”。而佛家和道家,都是按照这个“三二一”的路径来把握自己的命运的。
第三篇章《还有一条忘却了的路径》,又引申一步。这一篇章还是从老子的《道德经》入手,讲了有一段时间作者一个人在临时搭起来的小楼里的经历。那时候,“我”已经知道生命是一个流动着的能量体系,是可以“无”中生“有”的,能够在一念之间遍布三千大世界。这当中的第一阶段,就是要让你的肢体安静下来,第二阶段就是让你的内心也安静下来,破除整体意识,消除细微的心念;那么最后,这心灵里的心影就完全散开了,自家的智慧心光就完全呈现出来,心灵就和光共尘和世界融合为一体。“你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你,即是天人合一”。那么,“如今你可以清晰地看见,生命体验的路径,是心灵的,向内的,静态的和觉悟的,是要由你自己来完成,别人不能代替你。他知道终极的境界在哪里,这种终极的关怀就可以融入现在的关怀里”。这当中,他用科学的关怀为例,那是由别人来完成的,而不是由自己来完成,不会有中级的关怀;可是生命的体验却相反,由你自己来完成,有终极的关怀。他还结合到而今的“躺平”与“内卷”,还有孤独和抑郁,都是这种反噬的现实表现。“而我们的前人,这已经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条心灵回归的路径能够帮助你把握住自己,从这白热化的日子里走过去”。他还从一些人对老子的误解中纠错,觉得老子代表的是生命本身,并不只代表什么人,“学科式的和哲学式的来思考世界,是西方中心主义的一个视角。但老子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发现”。到了这里,生命体验的意义就很重要地凸显出来,“在这里你就看见整体地而不是学科式地,来把握世界和生命,正显示出东方的智慧,正是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的一个鲜明特征”。如此的表述,你以为怎样呢?那就不是一种学科,而是一种生命体验乃至发现了。第四篇章《精气神的运行真实不虚》,就似乎进入修行的深处。这里,何士光先生从自己的修行谈起,其实就是在现身说法,而他的修行又是作家张贤亮引发的。那是一本小册子,张贤亮凭借着修行身体健朗了许多,让那个时代留下的病患得到减缓。何士光阅读了这本道家修习真气的小册子,开始他的修行,那么,“不想这样一来,我在修习之中,就有了我原来不曾有过的生命体验。这就深深地震动了我,由此我开始了对精气神的修习。”其原理自然是来自老子的一二三的模型,这个模型如果用文字来表达是一回事,若用卦象来表示则像是一个化合反应,那就是“乾加坤到离加坎”,有纯阳、纯阴,还有其中的阴阳强弱的变化,而根本上来说就是“取坎填离”,就是“而无论道家佛家的修行,无论依照的是什么法门,最终都还是要还原这生命的纯阳,把心灵里的这种终极的能量释放出来”。他还举到了吕洞宾的例子,他就叫吕纯阳。之后,何士光分部讲述:第一步是炼精化气,通过意守丹田,在丹田里把你的真气培育起来;第二步是炼气化神。“不久我在静坐的时候,就感觉到会阴部位,也就是说前人说的气海那里,像有小鱼和气泡在萌动”,这是丹田之气存起来了,乃至许多的奇妙感觉,进入小周天。第三步,“则是前人称之为炼神还虚”,要经过长期的修习,“要让真气完全和流畅地循环起来,进入大周天,其实是不容易的”,通过以意领气,让真气自然地循环起来。这个过程很奇妙,只有修行才能知晓,而我辈则有些隔膜。在何士光那里,在先贤们那里,则是“身不动,精自固;心不动,气自圆;气不动,神自凝”;那是不是很美妙呢?那是一种进入修行的状态,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用作者的话说,“气是铁,意则是铁丝,或者特定的铁器,一定的气态,就是一定的意态,传达一定的信息。道家对意和气的修习,用一句成语来表述,就是平心静气,性命双修”。如此的言说,可以说是言简意赅。
第五篇章是《生命有兽人神三个层次》,将我们引入到另一种思辨的高度。这里,何士光用当年与几个作家到九华山去遇见的仁德长老开始,就说了“奇哉奇哉”的话。“而这段话,就是当年释迦牟尼王子在菩提树下证道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可以说就是全部的佛法。那年那月那日,王子修行到那个夜里,心就完全安定下来了,照见了十方景象和三世因果。到了启明星出现的时候,王子就还原了大智慧,妙契中道,不离万物也不住万物,就证道成佛了”。佛陀从入定之中出来,就说了这几句话: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执着妄想,不能证得;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即得眼前。那么,“人的生命本来是很神奇的,这心灵具有的神奇的能力,只是被自己后来所形成的自我意识异化和遮盖了,一旦摆脱了这种阻挡,我们的心灵所具有的智慧,也就会完全地显现出来”。这里,何士光用了佛道典籍尤其是《心经》为据,也用科学的实践来说明,对“有无”和“五蕴”做了解析。《心经》里说,“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而这里的“色和空”,就是老子所说的“有”和“无”。而在科学这里,则是物质世界一切新发现,比如上帝粒子等等,但如今却没有止息地停止了。按照“五蕴”,何士光说有三个层次,第一个是“色和受”,就是你的所有感受,是生命的第一个层次,是属于“兽”的层面,深陷在欲望之海,是最低的层次。第二个是“想”,就是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想”,“你在一念之中,想什么就是什么,不再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也不会再有大小远近和内外”,人处于执着状态,也是只有人才有的状态。而到了第三种状态,则是“行和识”,属于更精微更深藏的种子,即“藏识”,好比一篇文章,有文章、句子和单字,只有单字能够进入别人的意识,也就进入了空境。而这些,在雪域高原的一次游览中,何士光从人兽神三位一体的佛堂造像中,得到深深的启示,而这也是生命的某种状态。第六篇章《开悟才能够回到平常心》,则是苦口婆心的。这里,何士光从他修行中和《华严经》的缘分说起,说那部《华严经》现在另一处,他看见后对朋友说了,朋友马上就把《华严经》送给“我”,“我”却没有接受;可就在当天晚上,另一个朋友(也是诗人)就给“我”送来了线装的《华严经》,却原来是藏青法师在谈话中听说“我”需要一部《华严经》,法师就把这部经书取出来送给“我”了,这就是缘分。正是这位法师,当时还不认识;为了答谢他,就和朋友去道谢,法师就说我们之间的因缘很久远了,今天见到是结了一个果,从此就保持这段佛缘。那时候,“我”心里就在想什么是开悟,于是刚一见面就问了法师,而法师就让他们坐下来喝茶,还问茶是浓一点好还是淡一点好?“我”还在问,法师还让“我”喝茶,“我”就以为法师不想告诉自己,可就在这之后的第三天晚上,自己经历了从昏沉到清醒、从牵挂到开悟的过程,还是送邮件,还是落在枕头上,但内心已经有了另一种实际存在状态。“我”知道了,这就是开悟,于是想到那那天在寺院法师问“我”茶是浓一点好还是淡一点好,而不用言语回答“我”,用何士光开悟之后的话说,“这本来无法言说,也无需言说”。接下来,何士光就用“福身”和“报身”、“大我”和“小我”,还有水中的波浪来比喻,让开悟有了更加切实的言说;而这时候,所谓的“明心见性”就落到了实处。那么,现有“明心”,就得明白你平日里无数的“假心”,才知道开物之后是“真心”,有了真心才能“见性”,而这个明心见性,才是真正的开悟。那之后,以何士光的体验,“那个上午仿佛是柳暗花明了,我又接着去寄邮件。走在大街上,就感到不再有什么阻碍,自己融进了日子里”。而那个夜晚,自己又进寺院,想让法师法给自己加持。而法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双手合什,给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那么这时候,你开悟了,茶浓一点,茶淡一点,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种开悟,即使在人死之后,也是有用的,那就是“只有慈悲,只有因果”,“圣人无心,恒以百姓之心为心。这样一来,道义和佛法就把人们引向了人生的终极之处。一个人也不再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进入“悟后起修”,内心的波澜会越来越少了。
第七篇章《渺万里云天只影向谁去》就显得山高水长。这里,显然是在说死亡,也就是往生。何士光先生写道,“那么不论你是否能够确认,有那么一天,你也会踏上那渺渺冥冥的路程。那时候你独自地上路了,就像一位诗人的诗句,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你又会去往哪里,会遭遇一些怎样的情境呢”?在这里,他还是用科学的求索来印章佛门和道家的发现,比如小星星,比如暗物质,还有暗能量,乃至我们不能观测到的维度,也就是我们已经掌握的四个维度之外的维度。虽说科学还接触不到“有”和“无”,也不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确切的认知依据,但是生命的体验之中,对于死亡的认知也还是可以言说的,比如《中阴度亡论》。在这部著作中,死亡被理解和划分为“地中有、法中有和轮回中有”三种情形,先是人濒临死亡的时候,会头脑昏沉,会意识散乱坠入到黑暗之中;这之后就会看见光明,也就是说会摆脱自我的意识而呈现出心光,用作者的话说,“所以这一片光明,就是我们的心光,是我们真如自性的性光,是那一片无或空的能量。在藏传佛教中,如果能够融入到这一片光明中去,是可以即身成佛的”。“不过这一刻很快就过去了,那么你的心灵所携带的自我意识,跟着也就回来了。这时候就会现出来欢喜部和愤怒部的菩萨的法相,一个人能够融入进去,仍然是吉祥的”。这是雪域高原的修行者可以做到的,对内地的修行者们而言,所呈现出来的法相又会是不一样的。“那么这之后,你和我一时就完全回来。跟着再显现出来的,就是你曾经有过的遭遇、场景和消息。这样你就进入了轮回中有,你所携带的自我意识,就会引导着你到相应的地方去”。那么在《楞严经》里,一个人的去处,就有五种,即“纯想即飞,必生天上”,“情少想多,轻举远飞”,“情想均等,不飞不坠”,“情多想少,流入横生”,乃至“纯情即坠,入阿鼻狱”。这当中,前两种是最好的,即没有欲望的情,可以入禅天;而情的成分越多,就会在上路之后进入越来越低的层次,最低的是阿比狱,即地狱,其外还有鸟类和动物,乃至托生为人。最好的情形,就是自由的,在禅天,还有空中,那也是不错的。这时候,何士光说这种归宿,就和人的“兽人神”与“精气神”三个层次是异曲同工的,最好的状态就可以跳出三界而等同于三界,像一块冰,先化为水,再化为汽,再化为氢原子和氧原子,就可以出没于整个的水世界。这当然也是一个比方,是在说人的修行是可以有不同的结果,最大的差异就在于死后归宿的不同,其实就是状态的不同,这也是修行心灵的一个归宿。这样说是不是有些抽象呢?可能是吧,但这不是唯心的,而是彻底的唯物的,是凭借着精神和修行达到的某种高度,也是终极关怀。第八篇章《命运是当下的一个念头》,又觉得不无亲切。何士光在这里,用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那就是他小时候,百日啼哭,不歇不止,有一天他的大姨让他母亲把他抱到庙里,穿法师的百衲衣,一来二去的,他就不啼哭了。这就是说,他自己今生今世的佛缘是由来已久的,而在他的往生往世里,也听闻过佛法。那之后,上小学的时候博,大学毕业的时候,去乡下的时候,乃至二十多年之后回到贵阳城里的时候,都好几次去黔灵山上的宏福寺,对寺院有过接触,在塔林边,在寺院旁,感觉又有些不同。特别是那宏福寺的对联,就像是一种提醒,还有临别的赠言,那副对联是:“大慈大悲靠菩萨现身说法,救苦救难在众生自己求心。”那之后的许多年里,何士光都在想着一副对联的有无,是曾经的对联,还是现在的对联,那时候与现在的心情,那时候和现在的牵引,还有如何才能把这幅对联寻找出来等等。而在乡下漫长时光的写作,又很像是无数灯下的飞蛾,在赴汤蹈火。这样的思念就是没有穷尽的,还有黔北凤冈县的双塘寺与黔灵山上的宏福寺,都在心里闪现,做着对比。直到后来,在他自己从黔北回到贵阳,再一次来到宏福寺,慧海老法师接待了“我”,说起原委,看到一副对联。老法师说那一副对联已经恢复,可何士光读后才知道那不是当初的对联,而是后来的,内容也不一样。后来在一本当地人编写的《千年琊川》才知道,那个老法师就是当年从双塘寺出家的,后来来到黔灵山,来到宏福寺。这时候,何士光来到那个石碑跟前,这时候“我”已经七十来岁,终于放下这个“梦幻”,面对树影,了却了一世的因缘,让自己彻底地放下来,明白菩萨说的话,那就是“菩萨畏因,凡人畏果”,只有不息的修行,才能让自己“守护好当下的原因,再去接受未来的结果”。到这里,命运和当下,还有念头,就有了很好的诠释。
第九篇章《一个指引你去处的法门》,自然就归结到净土宗。在何士光这里,他最早接触的修行内容是净土宗,是《无量寿经》,可是他看看就放下了,觉得因缘还没有到,就开始阅读其他的佛道典籍。待到十多年之后,学习了道家的“取坎填离”,学习了佛门的“明心见性”,也就是开悟之后,才又回到净土宗这个不二法门,这时候,净土宗的《阿弥陀福经》和《无量寿经》就很容易学习,而净土宗就是“我”最后的皈依。用作者的话说,“像印光大师说的那样,净土法门是可以倡导净土、密护诸宗的,自己也就可用它去总持我学过的别的法门。所以有时候我也想过,在我的往生往世里,也曾经修习过好些法门,但仍然摆脱不了生死轮回,在今生今世里,我要找的就是净土法门”。为什么这样说呢?何士光退一步说,佛陀当年为我们讲解过许多的法门,佛陀在不同的场合,针对不同的众生,说了不同的法门。“那时候的众生,心里还很干净,也能够修习这些法门。但是到了后来,人们的心思变得越来越复杂,染著也越来越深重,就很难修习这些法门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很难救助自己。而众生的心,佛陀是悉知悉见的。所以出于慈悲,佛陀在晚年的时候,才不请自说地,为我们演说了《无量寿经》和《阿弥陀经》”。这样一来,何士光就把净土宗的来历讲得很清楚,而其中的《阿弥陀经》,也正是一个叫法藏的比丘修性成佛之后整理出来的。佛陀还说,谁要是按照净土宗来修行,谁就是佛门的第一大弟子。而这个阿弥陀佛就是一片往生净土,也就有阿弥陀经的果位。在这里,阿弥陀佛的修行,也就达到“纯想即飞、必生天上”的功德。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妨碍我们去求取真佛的倒不是我们未知的事情,而是我们已知的事情,我们会固守在其中难以接受别的智慧。于是,这净土法门就成了“一切世间极难信之法”,而“我”在修习《阿弥陀佛经》的时候其实就感受到现实的关怀、临终的关怀,还有终极的关怀。在现实关怀中,念一句阿弥陀佛的佛号就可以阻断一些念头,就能够平心静气,与阿弥陀佛心心相印。在临终关怀中,《无量寿经》说,那个时候你念一句阿弥陀佛,就会盛开一朵灵魂的花朵,就会在平日里的修习中有很好的效果,在临终的时候叠加起特别的关怀。而在终极关怀中,净土宗就会让你竖出三界,像一只虫子要破竹节一样,从顶端飞升,脱离生死轮回。这可能有些玄吧,但是你只有修行才知道,不修行,不体验,又怎么知道呢?哪怕是否定吧,也得在实践之中才有发言权吧?对此,你就不能仅仅是疑惑,或者一笑了之。第十篇章,《让生活寻了路向你走来》,就显然是整体的总括和归结。在这里,何士光还是用佛陀为例。据《法华经》说,“今是释迦文佛以一大事因缘来到世间,欲以佛之知见示众生,使众生悟佛之知见,使众生入佛之知见”。何士光说,“佛陀之所以来到人间,就是要佛陀对世界和生命的发现告诉众生,是众生的生活能够更切合生命的实际,这就好比《金刚经》的开头,就为我们示现佛陀在怎样生活”。那么佛陀是怎样生活的呢?何士光发现佛陀其实就在干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吃饭。他把自己的需要减到最低的程度,一衣一钵而已,只是为了活着,而不是在消费资源。从这里,何士光也说到自己多年的素食,还有作家高晓声,他们在一起开会只吃馒头和素菜,就像贫苦的农民;但他们回忆道,比当年蹲牛棚的时候好多了。而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暴殄天物,浪费生命和资源。这形成对比,也大有深意。第二件事情就是静坐。“对于佛陀来说,这是生命的常态,对于我们来说,是依法修行。那么就不仅打坐,还包括礼敬、诵经、持咒、书写等等”。这些功课,让何士光感受到一种生活习惯、一种生活方式,好比是一副铠甲,能够扶助你,从黑暗之中走过去。而这个习惯,对于短暂的人生来说,其实也很紧要。须知人的一生虽说短暂,但也是烦恼不断,甚至还有忧郁,乃至如今越来越多的抑郁,都需要精神的支撑。而那种近乎于打坐诵经写作的习惯,就可能是一种支撑,那么这也是修行。佛陀做的第三件事情,是人们请求佛陀做的事情。“佛陀无心,以众生之心为心,不会自己生出心来去做什么事情,而是做人们来找到佛陀的事情,这时候,他就为众生演说《金刚经》,让大家有一个修行的依据。同时呢,佛陀也会调解弟子们分房子的纠纷,部族里的一些事情找到佛陀,他也会帮着去解决。正如《华严经》里比喻的,月光无心,能够照高堂华屋,也能够照荒烟蔓草,所以方能够普照”。对于众多的修行之人,当然都有自己的工作,那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对随缘就好了。那么,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乃至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还有如今的新世纪二十年之后,都是一样。没有事情的不去惹事,有事的时候不必怕事,因缘具足就去做,条件不具备的事情,就等一等。好比泰戈尔说的,“心不要扬起尘土,让世界寻了路向你走来”,还有“不要采集鲜花来保存,一路走过去,鲜花会到处开放的”。那么你的人生,他的人生,就是尽在其中的。那么,你当工人,你写作,你读书,你干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在修行。你能够有什么遭遇,那也是命运的牵引;你修行着,就能够摆脱轮回,让生命有一种灿然的绽放。到这里,何士光深化了他的修行感受,这和过去的言说是一致的,又更加恳切和通透,那是智慧之花,在静静地开放。
长长的沉沁之中,是不是有些累了?那么,让我们稍事休息,把阅读的目光在他的另外两篇文章上。
2016年发表的《日子是一种了却》具有记忆文学的特质,其实还是一种修行与开悟的过程,更是映照。据作者说,这篇文章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之后还得了一个奖,也算是某种肯定吧。作为《今生:吾谁与归》的一章,当然是另一回事,可作为独立发表的文章,标题则改成《日子是一种了却》,了却什么呢?当然是了却一生的因果。在这篇篇幅不短的散文里,主要写到四个因果了却。第一个当然是了去黔灵山和宏福寺的因果,这个前面说了,可以绕过去。第二个因果,则是何士光和他的岳母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他不是在大学毕业之后就因为一个同学的举报受了处分,进而来到了黔北的大山深处?对了,他还很年轻,就来到遵义地区的凤冈县,成为一名中学教师;而且在三年之后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批斗,发配到偏远的琊川,也就是这个区的东风大队的东风生产队,和一个叫周乐碧的姑娘成婚,成了上门女婿。这之后,长长的二十二年里,随着生活之流的沉浮,他成了一个小学教师,和妻子连同女儿在一起。这当中,一个大山一般的存在就是他的岳母了。他的岳母其实是很强硬的,由于男人在1958年的大饥馑中饿死,这个岳母就属于乡村里很强势的家长。尽管也是辛辛苦苦的农民,但在岳母的眼里,对何士光的看法就说很复杂的,觉得她养活了他们一家。加上何士光阅读和写作,这在岳母看来就更加不可思议,觉得他很懒散,不会种庄稼,其实这也不是事实。除了平日里上课之外,何士光在寒暑两个假期都在乡村里劳动,种包谷,插秧,还有收获。即使如此,岳母也认为她养活了他们,这很不容易,也很有成就感。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何士光的写作有了成效,特别是粉碎四人帮之后何士光的文学城就日益显现出来,得了奖,有了在岳母看来来路不明的收益,岳母的心里更加不爽。待到后来,他就在夜晚和人谈天的时候说这些靠不住,只有谷黄米熟的时候才见分晓。但日子来到了后来,何士光离开凤岗,回到贵阳,成了省作家协会的人,举家还迁到了省城。这样一来,岳母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过了几年,岳母一个人在乡下不方便,他就把岳母接到了省城。可是到了省城,岳母要管家里的钥匙,可家里的钥匙是不需要掌管的,因为抽屉都是开着的,这时候岳母又觉得太寂寞,没有熟人,要回乡下去。到了这时候,“我”与岳母之间的因果就到了最后。他很隆重地把岳母送回去,一辆小车送回了岳母,就像当初用小车把岳母接到省城一样的隆重。这时候,岳母和他的因果才有了了结,岳母说“士光,我走了”,何士光说“妈,你慢走”,一个纷争的心弦从此断开,直到岳母去世,“我”和妻子一块儿给岳母扫墓,事情才有了一个了断。到这里,“我”和岳母的因果了却,其实就是自己和一个时代特有的人世因缘的了却,很普通,也很有深意,和一个有些专制的家长,彻底地断开,真正地翻过去一页。第三个因果了却,则是从农耕文化到城市文化的了却,比如养猪和杀猪,也经过了长长的交融,还有挣脱,而且深深滴交织在乡村漫长的日子和与土地跟岳母之间的,是血缘一般的深,有时不得不予以剪断的,因为日子变了,一切的因果也不的不变。第四个因果,就是本族(妻子那一边)的堂哥周娃子之死。这周娃子长期以来是很能干的,所有的农活都难不倒他,所有的困难也不在话下,但是在农村联产责任制之后,农村的固有生产关系变了,他越来越不适应。过去的一套不管用了,他也没有用武之地,只有喝酒,在沉醉中迷失。后来,周娃子在不可思议之中了断自己,而何士光自己长期积累准备要写的长篇小说《一家一户》也不打算写下去了。这时候,乡村因果的了却,是这一个时代的结束,一段生命的过往,今生今世的因果在乡村里彻底地了却了。这时候,作为《吾谁与归》的一个环节,作为一篇单独的散文,也就以因果的形式了却在文字的长河里。而如此的因果了却,其实也是一个修行中的渐进,是一种前进还是后退,当然另当别论,可在人的一生中,二十二年的乡村生活,也从此真正地成了过去。
2016年,我出版了一部和过去与后来有些不同的书。这本书2013年到2015年写出,是对何士光先生的文学作品与传统化著作的系统品读,对他的生活和生命也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观照。此书写作,得到何士光先生的肯定和支持。为写成这本书,我和妻子于2015年的孟春(4月底)前往贵州,拜见了何士光先生;老师精神很好,在贵阳市南明河边的一家茶馆与你相见,相谈甚欢。他给我们赠书,谈到过去的岁月。那之后,他还给我寄来后来《今生:吾谁与归》的所有文稿,尽管是未定本,却是第一手材料,对我的阅读和写作很有帮助。2016年,我将稿本寄给了他,请他赐一篇序言。在这样的背景下,何士光先生愉快地答应,并写下这了本书的《序言》。这本书的序言,是何士光不无悲悯写下来的。序言很短,只有三个页码。在这里,何士光写了四个层面的内容:第一个层面,是从你的《玉树临风》书稿开始,那就是“感谢朱军先生写下了这些关于我的文字”,仅仅一句,接下来说我们生而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读书与写作有了这样那样的因缘,可读书和写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这里,何士光在提问,也在直接进入言说的核心,那就是读写的意义何在?第二个层面,是何士光分析读书写作的情形。这里他把我们读书写作的情形比喻为一棵树,而读书也好,写作也好,都是在注目这棵树上的枝叶和花朵,你读书是在看这些枝叶和花朵,你的写作也是在描摹这些枝叶和花朵,无论是哪一片枝叶,无论是哪一个花朵,归根结底是在映照枝叶和花朵。而这时候,则可能对于我们这生命之树的根本疏忽了。疏忽了生命的根底,你即使拥有了众多的枝叶和花朵,那也是枝叶和花朵而已,因为你舍去了根本,也就舍本逐末。这时候,你似乎想到何士光在另一篇文章《文字是一种般若》里说的,你在阅读,你在写作,你收获了一个苹果;你若是勤劳不已,就会收获一大筐子苹果。可是到了最后,你也还仅仅是收获了众多的苹果,这一个苹果和那一个苹果可能有些差异,但总归还是苹果,而对于这生命之树的根本,你已经忽略了。这个层面不是简单的肯定和否定,而是一种认知上的飞升,那就是不能仅仅留在枝叶和花朵上,乃至一个个苹果上,而应当把你的目光转移到这棵生命之树的根部,而修行,就是这棵大树的根底。这里的修行不是别的,而是依照佛道来修行。文章的第三个层面,何士光就转入了对佛道的言说。他从一二三开始,说着道,说着阴阳两极,说着由此化生出的大千世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老子《道德经》的架构,也是无数先贤们走过的路程。这个架构,在佛法那里有“了义”和“不了义”,有“无漏”和“有漏”,也有因果的呈现。而在道家那里,则是“阴”和“阳”,是“有”和“无”,是一种清修。这里,何士光用科学作比,对于科学与佛道,有了一种穿梭和认知。文章的第四个层面,就是事物的另外一种情形,那就是反过来,按照“三二一”的路径,进行生命的修行。这当中,“道在化成了三之后,即使三生万物以后,便化在了万物里。我们生而为人,是站在第三的层次上,便是可以从中去见道的,这也就是三二一,在三中见到二,在二中见到一。道家把这叫做得一,佛家把这叫做归一。这就是凡此不二的,无可更改的,知行合一的”。这一段话很要紧,说透了修行的要旨,也道出了人生一世的另一条路径,是超越了凡尘的精修之路。这说到底,“即是道家所说的于无为之中而无不为,即是佛家所说的事事无碍,即是儒家所说的从心所欲而不逾距”,这里就是归根,也就是真正的回家。当然这一篇序言之中是不能说得很详细,那么说到这里,也就是语重心长了。
读到这里,你觉得何士光先生这三篇传统文化近作,有认知体验上内容和路径的一致,又有着提炼的功夫,还有修行的开掘,乃至跋涉中的一路精进。你不禁想起1994年你购买何士光《如是我闻——走火入魔启示录》,洋洋三十万字,在说一个人进入修行的过程,其中的艰难和不容易,真的难以逾越。而在新世纪之初的《烦恼与菩提》中,又用了三卷、二十四篇的篇幅在讲述佛道修习之中的点滴;到了2011年和2016年,何士光在他的《今生——经受与寻找》和《今生——吾谁与归》两部文化著作中,又对佛道做了恳切的言说,这是建立在自己生命体验之上的一路跋涉,也是日益精深的。那么时光荏苒中到了后来,他在感染新冠疫情之后对佛道有新的感悟,发乎于心,感知于深,终于在他八十一岁的时候写下了《留言八十一岁》,对佛道和生命,做了又一番讲述,在简短的篇幅里,用十个篇章对佛道的精义做了又一次言说。这一回,他就是今生今世的再一次发声,提炼和锤炼,有了更加精神的开掘。这当中的直截了当,这当中的细节,又是同中有异的。他在言说,他又在强调着什么;他在用细节衬托,可由呈现着此时和彼时的不同,在回环,在后退,也在回环与后退之中有着更加坚定的延展,还有掘进。这似乎是他给自己留言的,但是远远不是这样,他是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是给你我乃至众多的生灵留下的赠言,是苦口婆心的讲述,也是有别于前几次的讲述,具有很深的寓意。这当中,总体的路径没有改变,修行的方向更加集中,但是它的体验更深,思路更加究竟,言辞更加恳切,而眼光也更加悲悯了。相比之下,《日子是一种了却》,则着眼于具体的生活,从中体验出日子的滋味,还有佛道的映照,成为《今生——吾谁与归》的精神注释。而《序言》,虽然是对于你拙作的言说,但就佛道修行的意义上说,则有着提纲挈领的意义了。这些年,你在无数的清晨和夜晚阅读着何士光的作品,先是小说和散文,再是传统文化著作,他的修行,他的著述,他的路径,在你的眼前呈现开来,时而隐没在文字的般若之中,时而又山高水长,在远方牵连而来,成为一缕缕清风,让你心旷神怡。即使他持续修行和一路的精进,也是一种果决,乃至斩钉截铁,如此你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是三生有幸的福分。
而今,你阅读这三篇近作,觉得何士光先生并不是在遥远的贵州一隅,而就在你的身边。2013年的短信联系,2015年的贵阳相见,2018年的北京相见,还有后拉丝的一次次问候,乃至他深情厚谊的书稿相赠,都是如此。他的文化眼光,他的修行之路,他的悲悯和慈悲,也就在你的跟前呢!他给你留言,给世界留言,你自己呢,也只有辄心向往,向着先贤,一步步靠拢了。
(2024年3月17日写讫于天音阁)
作者简介
朱军,男,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原地税系统文学创作协会主席,汉中市作协副主席。汉中市赤土岭文协微信官网首批驻站作家。先后出版散文集18部,长篇小说6部,小说集9部,诗集12部,童话集1部,累计1200万字。温和执毅,笃守文心。坚守人生,自尊放达,在自然与灵识中熏染墨香,在抒写中行走,提升生命的质量。